只是她有些不大敢去跟皇爷分辨,那时为了打消皇爷追封万氏为后的念头,已经闹到母子失和。
“昔年叔父登基,我一个人在宫里苟且偷生,所有人都欺我压我,唯有贞儿护着我!哪时候母后又在哪里?”
皇爷的咆哮声萦绕在耳,周太后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像给针刺了一下。那时候她还是周贵妃,和先帝与钱皇后一起被囚禁在南宫,徒留年幼的太子在宫里受折磨。
一直到夺门之变,先帝重登大宝,她才得以重新见到自己的儿子。昔日活泼开朗的小少年已变得阴郁沉默,连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
造化弄人啊。周太后轻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罢了,左右是最后一次,就随他吧。”
安姑姑跪着替她捶腿:“只是太子妃那里,是不是要安抚一下?”
“原本我还想说一说那孩子,好端端的,又是弄小厨房,又是给宫人弄什么茶水间。可是皇爷这么一闹,我倒不好再说太子妃什么了,别弄得像咱们皇家刻薄孙媳妇似的。”
安姑姑笑道:“左右太子妃是用的自己的份例,况且,也并没有违背宫规。”
周太后哂笑道:“她能有多少钱,一个秀才家的女儿。”
本朝选秀,一向是选取小家碧玉,为官做宰人家的女儿一概不用,以防后戚之乱。太子妃家也是在太子妃选出来之后,才封了一个正四品鸿胪寺卿,能有多少家底?
至于太子妃大婚所获的赏赐,礼单是周太后亲自过目的,赏赐有多少东西她心里都有数。除却各色宝石头面,现钱大约有金二百两,花银一千两,珍珠十六两,宝钞四千贯。看着不少,可宫里上上下下要花钱的地方可多着呢!太子妃才进宫就自己贴钱给宫人内侍办茶水间,这笔花销日积月累起来,绝对不少。
到底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花钱才这样大手大脚的。周太后冷笑道:“人家新进门的媳妇都是拼命把钱往自己怀里搂,偏偏她倒好,嫌银子烫手一样。我倒要看看,清宁宫后殿那劳什子茶水间能办多久。”
明日乃是请安的日子,周太后梳洗过后,早早地就睡下了。
第二日,皇爷领着皇后、太子与太子妃一起来仁寿宫请安。
跟在太子身后,张羡龄还没踏进仁寿宫的正殿一号殿,就被里间门前吊着的缠枝牡丹金宝地锦门帘晃了晃眼。
进殿一瞧,满屋子珠光宝气。墙上悬着紫檀边金桂月挂屏,案几上摆着亮晶晶金錾花寿星如意,连宫女奉上来的茶盏都是金胎花卉茶盏,透出十足的富贵。
说是请安,皇爷说的话和上一回其实相差无几,来来回回都是些客套话:“太后近日身体可好?睡得可安慰?”
周太后照例答:“托皇爷的福,身体安康。”或者“睡得还行。”
接下来,周太后又说了几句关心之语,什么天气变了,皇爷要注意保重身体,不要太过劳累之类的。
张羡龄在一旁端端正正坐着,心思早就飞到“今天中午要吃什么”这个严肃的问题上去了。
这时,忽然听见皇爷问她:“太子妃的生辰,是……是不是快到了?”
张羡龄回过神,恭恭敬敬道:“是在三月,不过只是小生日,也不是什么大事。”
皇爷点点头,忽然向道:“除了常例赏赐之外,朕再赏你一……一样东西。”
“赏皇庄三百顷。”
第7章
不过是少办一次生辰,就能获得皇庄三百顷?
好家伙,为了这个,张羡龄觉得自己能活到一百岁。
玩笑归玩笑,她心里也明白,皇爷能给这样大手笔的赏赐,绝不仅仅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更多的是展现对太子的安抚。
她忙起身谢恩,目光却向太子望去。
朱祐樘薄唇紧紧抿着,同她的视线对上,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张羡龄这才放心的领了赏。
第二天,皇庄的地契就送到清宁宫后殿了。
原本张羡龄还有些忐忑,觉得这些皇庄实在太多了些,她要不要将这些地契都交给太子。
太子听了她的担忧,告诉她:“给你的就收着。”
后来,听周姑姑详细解释,张羡龄才知道她的这些宫田并不算多得离谱。成化初年,周太后的弟弟庆云候就得了四百八十顷良田的赏赐。隆庆长公主所获得的赏赐更多,共计一千顷二十亩。
张羡龄分到的宫庄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北直隶,这是大头;还有一部分则是朝阳门外四号厂宫庄,面积虽小,但位置好,就在京城。
她一张一张看过地契,将朝阳门外四号厂宫庄的地契挑出来,特意问送赏赐过来的内侍。
“这四号厂宫庄如今种的是何物?地形图有吗?内里可有水源?土壤是什么样子的?一年种几季?有多少收成?里面有多少佃农?交的田税如何?管事又有多少?”
这一连串问题跑出来,送赏赐的内侍愣了一愣。太子妃娘娘怎么会问得这般详细?按理说不就知道有多少亩地,等着每年收钱就是了么?
内侍踌躇了一下,说:“回娘娘的话,这一处原是皇贵妃的宫庄,从前皇贵妃都是每年从户部领子粒银,并不过问宫庄具体事。”
张羡龄有点失望,追问道:“所有的宫庄赐田都不能插手经营,只能坐等着收子粒银吗?”
“倒也不是。”内侍解释道:“像庆云候的赐田,就是由周家自己管的。”
他将自己知道的内容细细讲给张羡龄听。
像这种宫庄,一般是宫里直接指定一个管庄内侍管理,下设庄头、伴当等人管理佃户。佃户的组成也各有不同,有的是在籍的佃户,世代耕种,不能随意脱籍,像朝阳门外四号厂宫庄的佃户就属于这一种。也有招来的佃户,若要种地,每亩地要交三分银的租钱,北直隶的宫庄里的佃户此类较多。不管是哪一种佃户,到了年底,统一交租,每亩地征粮一斗。
不插手宫庄的经营,哪是不可能的,好不容易有块地能让她种田,怎么可能放过?
送赏赐的内侍走了之后,张羡龄想了又想,让梅香去把后殿管事牌子文瑞康叫进来。
文瑞康是后殿一众内侍的头儿,是为数不多的张羡龄能叫出名字的内侍之一。平常张羡龄不叫,一般不到内殿来。
他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大红贴里,腰间金玉绦环上系着牙牌,毕恭毕敬的向张羡龄请安。倘若走在宫外,文瑞康多半会将被误当作教书先生。其实这样说也没有错,梅香和张羡龄闲聊时曾说起过,文瑞康之前是在内书房教小内臣们读书的。
张羡龄平时很少用内侍,她总觉得有些变扭,只是宫庄的事必须得内臣才能出宫办。她同文瑞康说了想要亲自经营宫庄的事,问他有没有可以举荐的人。
“既要管庄,必得精通农事。我倒是知道一人,进宫前精于种田,只是岁数有些大了。”文瑞康恭恭敬敬的说。
文瑞康举荐的内侍叫白忠,原本负责清宁宫养花的差事,少说也有五十岁,头发已经花白。张羡龄担心他身体吃不消,原本不大想用他,可白忠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说一定会将皇庄管得妥妥当当的。
张羡龄见不得一个老人如此哀求,忙让白忠起来,要他暂且试一试,出宫去好好打听打听朝阳门外四号厂宫庄的情况。
她又吩咐文瑞康,叫他找几本和农事有关的书来。
内侍领命退下,梅香过来斟茶,有些犹豫地问张羡龄:“娘娘,今个儿中午,真的吃包儿饭呀?”
张羡龄毫不犹豫:“就是这个,小厨房准备好了没?”
“备是备好了。”
“那传膳。”
包儿饭这等吃食,在宫里通常是宫女内侍吃的,难登大雅之堂。前天茶水间午膳准备了包儿饭,碰巧让张羡龄瞧见了,一下子来了兴致,指明要吃这个。
内侍们抬着食桌进来,将碗碟杯箸一一摆好。桌上摆放着熟米饭、一小篓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白菜叶、一盘炙猪肉、一盘炙鹅肉、一盘炙鸡肉,还有姜葱蒜以及各色酱料。
“这要怎么吃?”张羡龄洗净了手,兴冲冲地问。
梅香柔声解释着吃法:“娘娘瞧见那个空钵子了吗?先将米饭倒进去,再夹些炙猪肉丝、炙鹅肉片、炙鸡肉片在里头,浇一勺酱油,舀一点儿大酱,和着小葱蒜蓉一起拌匀。再用叶子裹上,包成长卷儿,用手拿着吃。”
“我给娘娘打一个饭包?”
张羡龄摆摆手:“不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她照着梅香说的,将米饭同各色肉食、佐料混合着拌好,用苍翠欲滴的叶子包起来,送到嘴里。米饭柔软,肉丝鲜香,菜叶清爽,一口咬下去,热腾腾的酱汁在齿尖迸发,实在有趣。
张羡龄一连吃了两个饭包,这才意犹未尽的停下来。
午睡过后,尚服局的宫人将罗衣送了过来,请太子妃试一试,看看可有什么不妥。
日色透纱窗,明晃晃照在大穿衣镜上。
司衣宫女跪在张羡龄脚边,替她系上绿罗裙。晚明流行的宽袖长袄如今还很少见,这时的风尚是短袄长裙,马面裙高至腰间,裙摆极宽大,蓬蓬的撒开。宫里人都觉得裙摆越蓬越好看,许多人在穿裙子的时候,还要在里面穿一件马尾做的“硬衬裙”。
张羡龄两手环着腰,量了量腰围,眉头不禁蹙起。
“梅香,我大婚前做衣裳的时候,腰长多少来着?”
梅香一时语塞,轻轻摇头:“奴婢也记不清了。”
在量过腰围,仔细和尚服局存档的数据对比之后,张羡龄不禁叹了口气。
人间三月减肥天,她也许该多动一动了。
第8章
宫里能走动的地方不多,坤宁宫后头的宫后苑是一样。给皇后娘娘请完安,正好可以绕着宫后苑走上半个时辰再回宫。
光是散步还不够,得想一想有什么在清宁宫就可以完成的运动。
张羡龄抱着软枕想了一会儿,像平板支撑这种健身动作她是不好做的。给外人看了,还以为太子妃疯了。
得挑一个现在做起来不大突兀的运动。张羡龄琢磨了半天,最终决定重拾体育选修课的内容——太极剑。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要练太极剑,首先得准备衣裳和剑。
衣裳好说,原本太子妃的常服里就有方便行动的曳撒,可以充当一回练功服。
剑倒是个麻烦事,从前张羡龄跟同学们刚开始练太极剑时,用得都是软剑,震一下哗啦啦响,挽个剑花飒沓如流星,下一秒用力不稳,哐当抽自己一嘴巴子。这要是换成开了刃的剑,张羡龄估计自己能很轻松的达成“自己杀自己”这一奇葩成就。
张羡龄让周姑姑找一找,看东宫的库房有没有未开刃的剑。
找了一圈,还真找着了,不过是在登记在大库房的册子上。
小库房是张羡龄的私人藏宝箱,大库房则收藏着整个东宫的贵重之物。在太子大婚之前,大库房是由太子“三母”之首,罗慈母掌管的。明宫的规矩,皇子皇女出生之后,身边便有十余位老成宫人日夜照看,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慈母、保母、乳母。慈母知其嗜欲,保母安其居处,乳母负责哺育。
朱祐樘的情况较为特殊,他是在西内长大的,直到六岁回宫、被封为太子之后,身边的宫人才补全了。因此没有乳母,倒有两位保母,分别是申氏和纪氏。
大婚第二日,大库房的册子同钥匙就送到了张羡龄手上。罗慈母、申保母和纪保母也分别同她交代了东宫的各项事宜。事情繁琐,张羡龄一心想偷懒,便仍叫这三位管理琐事,自己乐得清闲,只说有大事时再来问她。
开大库房取剑的事,张羡龄特意让梅香知会罗慈母一声。
罗慈母有些奇怪:“娘娘要剑作甚?”
“说是想练练剑,强身健体。”
罗慈母愣了一愣,她在宫里呆了这么些年,倒是头一次听说娘娘喜欢练剑的。
她有些担心太子妃乱舞剑砸坏了玉体,因此让小宫人留意,若是太子妃娘娘练剑,便告诉自己。
过了一日,小宫女笑着跑进来告诉她:“娘娘舞剑舞得好漂亮。”
罗慈母忙让小宫女领她去瞧。
春日的午后,云飘飘荡荡,时不时遮住灿烂的日光。后殿的月台上,太子妃穿着一身火红的窄袖织金曳撒,手中剑一动忽一静,矫如白鹤翱翔云间。
左右屋檐下,偷偷张望的小宫女小内侍都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