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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小食光 第45节
    “我们的格物课,上课的内容和先生都会变换的,今日是我,明日或许就是教你们天文的先生。星辰大海,山川湖泊,但凡你们感兴趣的,都可以到二楼去找书看。”
    一堂格物课上完,德清公主越发崇拜皇嫂,也对上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下学后,她回到邵贵太妃宫里,放下书包就兴冲冲地去找二皇兄。
    “二皇兄,我们乐志斋今日上了格物课!可好玩了,你们没有是不是?”
    兴王又自己上学,又要管束幼弟,早已经累到极点,如今被这个妹妹叽叽喳喳吵了小半个时辰,更是头昏脑涨。
    听来听去,他倒听懂了一点,公主们在乐志斋上学,可比在文华殿上学有趣得多。
    乐志斋的这些课程里,他最感兴趣的,也是格物课。
    第二日,在文华殿上学时,兴王向试讲官提了一个问题:“请问先生,格物是什么?”
    第58章
    侍讲官皆是翰林院出身, 无一不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格物”之说又是儒家经典三纲八目中“八目”之基石,随便扯出一个人来,都能说出一番高论。
    一个姓崔的老翰林道:“宋时司马光曾有一篇文章, 名曰《致知在格物》,臣以为将格物之理说得尤为透彻。其书有云, ‘格, 犹捍也,御也。能捍御外物,然后能知至道也矣。’”
    还没等兴王好好回味这一番话, 一旁又跳出来个高翰林, 反驳道:“格物之格怎么可能是‘御’的意思?没道理啊,敢问崔翰林可知其考据?”
    正所谓文人相轻, 几位翰林之间本就隐隐存了竞争的意思, 如今又是新给亲王们上课,都憋了口气想要在亲王们面前露脸。
    高翰林乃是南榜进士出身,他一向有些轻视像崔翰林这般北榜出身的进士,觉得这些人靠科举取中未免过于简单了些。
    本朝科举, 在立国之时原是全国统一取士,奈何洪武年间出了一件大事,洪武三十年的春试所录五十一名进士全为南方人, 北方学子竟然无一人上榜, 当时就掀起了轰然大波。北方学子上书要求严查,觉得一定有猫腻,结果洪武皇帝亲自查过试卷之中, 却发现能上春榜之人皆是凭才学录取,并无舞弊之事。
    可这样的结果自然不能平息北方学子的愤怒,洪武皇帝立刻重新考策问, 出了一张夏榜,这一回所录六十一人籍贯全为北方,这才将这一碗水给端平了。
    从那以后,大明的科举便分了南榜、北榜分别取士,但士林之间皆有共识,北榜取士比起南榜而言,确实要简单一些。为此,这些年甚至屡屡出现南方学子冒籍去考北榜的事件。
    一年年南北榜出炉,朝中臣子也隐隐形成南党和北党。成化年间的首辅万安便是南党的魁首,而尚书尹旻、王越则属北党,两党之间互相拆台、下绊子的事也屡见不鲜。
    高翰林自然是见不得北党出身的崔翰林在兴王面前显摆的,他微微抬高声调,道:“臣以为,还是程朱二人所注解的格物为妙,‘格’即‘穷’也,取推究、穷尽之意。”
    崔翰林冷笑一声:“你说格为御字无考据,那你‘格’即‘穷’也就有考据了?请说来听听。”
    这二人竟然争起来了。
    一堂课没争出个结果,下了学,回到翰林院,两人又争辩起来,试图说服对方却不能行。
    翰林院诸学士这一向都比较闲,盖因今年风调雨顺、万岁爷又不作妖。一闲下来,就爱凑热闹,围观崔、高二人争辩,又不少学士听了心痒痒,都有一番大道理,其中又掺和进了南党北党之争,于是纷纷下场,开始辩论。
    上班之时自然不好光明正大的辩论,于是一众翰林便约定夜间相会,好好论一论这格物之理。
    奈何自万安致使之后,南党元气大伤,辩着辩着,竟然落了下风。高翰林实在气不过,将南方出身的官儿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选定了一个最有才学的,意欲邀他参加夜间集会。
    “介夫,我知道一向不爱出风头,可此时情况紧急,我只好效仿汉昭烈帝,三顾茅庐,请你出山了。”
    二十九岁的杨廷和手握一卷十三经注疏,闻言,抬起头,轻描淡写道:“杨某才疏学浅,即便去了集会,也未必能辨赢。”
    “呵呵,你看,又谦虚了不是。”高翰林脸上笑嘻嘻的,心里却腹诽道,你杨廷和还才疏学浅?蒙谁呢!十二岁便考中了举人,登进士第的时候也不过十九岁。虽年轻,却半点傲气都没有,做事尤为慎重,平常也不见他怎么说话。
    高翰林劝:“事到如今,已经关系到咱们南党的颜面,你也是南人,总不能坐视罢?”
    “我并非要置身于事外,还请再给我一日时间。”杨廷和将书合起,诚恳道:“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高翰林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叹气道:“行吧,我寻个理由,把集会推到明日。”
    ***
    这些天来文臣私下里的争论,朱祐樘也有所风闻。
    司礼监太监覃吉同他提起此事,不由得有些纳闷:“奇了怪了,虽说这些官儿没事就要找个理由吵一吵,但怎么忽然就为了‘格物’吵起来了?如今还夜夜办集会,兴头十足。”
    朱祐樘自然是知道士林之间的这场风波是从何而起的,他也没想到,笑笑在宫内给公主们上一堂格物课,竟然会七弯八绕给前朝的文臣带来了影响。
    不过这也是好事,文臣们把精力放在辩论上,近些天来所上的挑刺的奏本都少了些。从前他要画师画一副画,都能收到长篇大论的奏章,唧唧歪歪劝万岁爷绝不可沉迷于书画。
    难得呀,能看臣子们的热闹。
    朱祐樘问覃吉:“如今争论的怎样?可有结果?”
    覃吉道:“依如今的情况来看,北党隐隐占了上风,若是明日集会没什么出彩言论,怕是北党会辩赢。”
    朱祐樘点点头:“那明日的集会,你派人私下里悄悄盯着,有结果了告诉朕。”
    这事倒是可以当个笑话讲给笑笑听。
    好不容易等到后续,朱祐樘一回坤宁宫,就同张羡龄说:“你可知,最近臣子们因为格物之说争论了起来?”
    张羡龄正在吃白糖芝麻蛋烘糕,自上回做生日蛋糕失败之后,她便和鸡蛋面粉杠上了。反复试验几次之后,蛋糕勉勉强强做出来个大概,倒是熟练了蛋烘糕的做法。
    蛋烘糕做起来简单不说,最妙的是其中的馅料可以乱换,裹了白糖芝麻则为甜点,包了猪肉馅心便是咸点,无论怎么吃,都是金灿灿、香喷喷、软绵绵。在天气转凉的秋日,吃起来尤为舒心。
    她将白糖芝麻蛋烘糕放下,一双眼瞪得溜圆。不是吧,她就在宫内小小的苏一下,莫非还能引起前朝的争论?
    原本以为是大臣们在骂她的格物课,听朱祐樘说完来龙去脉,张羡龄才松了一口气。
    不是骂她就好。
    她饶有兴致的问:“听万岁爷的意思,是北党辩赢了?”
    “非也。”朱祐樘道,“昨夜南党出了一人,力挽狂澜,硬是把劣势给扳了回去。”
    这听着像是热血漫画的剧本,张羡龄兴冲冲地问:“是谁?”
    “成化十四年的进士,叫杨廷和,倒是挺年轻的。”
    听了这个名字,张羡龄好半天没说话。
    朱祐樘倒也没大在意,只以为笑笑没听过这人姓名,接着说:“这杨廷和倒的确有几分才气。”
    他预备过几日将此人升翰林修撰,让杨廷和参与修书去。
    “只是昨夜集会之后,因黑灯瞎火的,有个家贫的官儿不幸跌了一跤,听说伤得不轻。”
    朱祐樘感慨了一番:“我也是才晓得,原来有些家贫的官儿,夜里回去连个打灯的家仆都没有。”
    他已经吩咐下去,后家贫的官员若天黑之后回家,便让侍卫提灯相送。
    说了一会儿话,两人便安置了。
    张羡龄倒是思绪纷飞,久久未眠。
    方才朱祐樘提起杨廷和,她忽然生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张羡龄所知晓的弘治朝名臣并不多,杨廷和算一个,日后权倾天下的首辅,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翰林。那赫赫有名的唐伯虎、王阳明他们呢?是不是也很年轻。
    想着想着,张羡龄又有些沮丧。自己虽贵为皇后,但有祖训宫规压着,她肯定不能亲眼所见这些年轻的名臣,更谈不上有什么联系。
    还是洗洗睡罢。
    第59章
    寒风自北向南吹, 京中的格物之争也渐渐平息。
    翰林院里,围观了全程的翰林修撰王华将此事记下来,写进家书之中, 打算寄给远在江西的儿子王守仁。
    好友谢迁瞧见他写信,走过来一看, 饶有兴致道:“我记得你的长子今年成婚了?”
    “你一说这个, 我就来气。”王华气呼呼道,“与诸家的婚事,我一早就给他定好了。如今他长到十七岁, 我便让这小子去江西完婚, 他倒是去了,结果大婚之日人不见了!你猜人哪儿去了?”
    谢迁猜测道:“莫不是不满这婚事?有意逃婚?”
    “诸家人也是这么想的。”王华冷笑道, “派人找了整整一日, 这才终于找到了。这个孽障竟然是偶遇了一个道士,与其谈道,连自己成婚都忘了!诸家人气坏了,新媳妇仍住在娘家, 那孽障有得哄呢。”
    听了这话,谢迁哈哈大笑起来:“你家这小子,倒挺有意思。”
    “我只盼他不要闹出祸事来, 好好读书才是正理。”
    王华摇了摇头, 将家书封好,托人捎带着送往江南。
    家书寄到之时,江南已是初冬天气, 菊花谢后,梅花未开,倒有翠竹郁郁葱葱, 四时如新。
    江西府王宅,十七岁的王守仁拆开家书,一字一句的看了,大受震撼,深有启发。
    他觉得宋代朱熹说得极其有道理,“物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具至理”,听听,这话说得多好!
    念着朱熹所说格物之理,王守仁在室中来回踱步,忽然瞥见窗外的翠竹,当即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效仿圣贤之言,以格物之法好好格一格竹子,想来若将竹子格透,那必定大有长进。
    他当即提了一张木凳出门,往竹林里一放,两手搁在膝盖上端坐着,目不转睛的盯着竹子,开始格竹。
    七日过去,王家的新媳妇诸文姜正在解九连环玩,忽然听见丫鬟急匆匆来报:“姑娘,姑爷出事了。”
    “他又发什么痴病了?”诸文姜把九连环按在桌上,蛾眉紧蹙。
    丫鬟说出来都觉得不可思议:“说是姑爷决心实践朱熹格物之理,对着竹子格了七天七夜,理格没格出来不知道,人却病倒了,如今忙着传大夫呢。”
    诸文姜以手抚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嫁的这个夫君,瞧着风度翩翩的,却净干些莫名其妙的事。三月前洞房花烛夜,她独对红烛,苦等了一整夜,都不见新郎官人影。
    纵使第二天诸父压着王守仁回府,他虽诚恳的道歉了,但诸文姜正在气头上,哭了一场,不肯离开诸家。
    王守仁便在诸家旁边租了一处小院,不时弄了好玩的小玩意,譬如宫花、小吃、糖画等物来哄诸文姜。
    都说烈女怕缠郎,在王守仁的百般殷勤下,诸文姜也渐渐回心转意。谁知不过几日,又闹出事来。
    气归气,但王守仁病了,诸文姜不可能不管他。毕竟,在王守仁是为了成婚才来江西的,除了诸家人之外,也没什么旁的亲友了。
    带着一瓦罐滋补养身的天麻乌鸡汤,诸文姜去探望王守仁,还没进屋,立在半旧的玄色暖帘外,就听见少年一边咳嗽,一边骂人。
    “什么狗圣人,净放屁!咳咳……我再不信朱熹一个字,格个鬼的物!”
    暖帘外,诸文姜噗嗤笑出了声。
    听见动静,里间的少年立刻警惕起来:“谁在外头?”
    诸文姜掀帘子进来,佯怒道:“青天白日的在这里骂朱熹,朱熹怎么你了?”
    见是她,王守仁正经了不少,捂着胸口哎呦哎呦的叫唤:“我这病怕是难好了。”
    “该。”诸文姜挪近前来,一张俏脸露出嫌弃的神情,“大冬天的在外头看竹子,看了竹子骂朱子,你不伤风谁伤风?”
    王守仁可怜兮兮道:“娘子教训的是。”
    “谁是你娘子。”诸文姜把脸撇过去,吩咐丫鬟将天麻乌鸡汤端上来,给王守仁喝。
    王守仁接过天麻乌鸡汤,一口气咕噜噜饮尽,抬头笑嘻嘻道:“多谢娘子惦记,再没喝过这样好的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