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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殿下,”风涟沉吟道:“您真的确定安平小姐还活着?”
    云昰郑重点头,“我找落桑观主卜过一卦,说她尚在人间。”
    “不久之前,臣带着阿煦漫山遍野寻找乌金铁木时,曾偶遇一名采药女,虽荆钗布裙,但容色殊丽气质不俗,臣初时便觉面善,后来回到宫里才想起,她的姿容竟与殿下书阁中那副仕女图有几分相似。”
    云昰玉面通红,又是激动又是窘迫,道:“先生为何不早说?你……你怎可随意翻阅我的私人物品?”
    风涟忙致歉,“还请殿下见谅,找书时无意间翻到的,不由多看了两眼。画上并无落款,因此臣也不知画中人是谁。”
    “她十六岁生辰,宫中画师所作,原本呈送给我题字,正好那几天与她吵架了,便一直搁置,到后来想起时已是物是人非,竟是再也提不起笔。”
    他抬起头,恳求道:“烦请先生帮我找到她。”
    风涟道:“若她真是安平小姐,臣倒有一计,殿下让人快马加鞭去各处散布消息,务必让所有人都知道两日后安平家出殡。臣听闻他们兄妹情谊深厚,若她得知兄长不幸遇难,势必会现身。”
    “好!”云昰不由心情激荡,立刻起身命人去大街小巷茶坊酒肆宣扬。
    风涟问过他,找到又如何?他也扪心自问,找到又如何?可总得先找到吧!
    风涟料事如神,出殡那日果然横生意外。
    但他尚未看清来者何人,现场便一片混乱,侍从唯恐有人趁乱行刺,立刻将他重重保护起来,待他气急败坏地喝退他们,终于脱身而出时那不速之客早已失去了踪影。
    他将棺椁旁的人招来问询,众人皆言看到安平晞,就连安平曙的子女安平锦和安平纬也如是说。
    “找、立刻派人去找。”他急忙下令。
    皇后却是面如土色,轻声劝道:“任何人从沐风楼坠下都绝无生还可能,皇儿冷静,定然是有心人假冒晞儿,你可不要上当。”
    安平曙也忙附和道:“娘娘所言有理,如今战事在即,国中人心惶惶,不排除有人装神弄鬼,假借舍妹扰乱视听。”
    他本就疑心安平晞之死并非意外,如今眼见他们这般,心中愈发坚定了猜测,冷冷瞥了皇后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自从得知皇后与安平严有私情后,他便对皇后心生芥蒂难以释怀,之后又因风涟之故冲突再起,若非风涟屡屡劝谏,他是早就决意断了母子情分。
    可安平晞终究是她的女儿,她真的下得了手?
    就在当晚,风涟突然来报,说安平严擅自离营,已经进城。据暗中跟踪安平曙的探子回报,他命人将南平巷戒严。
    “你是说,她隐身在南平巷?”
    “不无可能,但大将军父子来势汹汹,怎么看都不像是认亲的样子。”
    他们不敢耽搁,立刻带人飞马驰往南平巷。
    巷口的确埋伏着暗哨,可是看到东宫仪仗,哪里敢拦?
    冷月无声,巷中死一般寂静,杀意在料峭寒风中蔓延,令人心头堵窒,仿佛压了块巨石。
    “带路!”他扬鞭指向一名暗哨,冷喝道。
    那人不敢迟疑,忙向前飞奔。
    马蹄声在静夜里无比清晰,一声声都仿佛敲击在他心头。
    相隔九百多个日夜,终于要重逢了,他该说些什么呢?她又会对他说什么?
    像往昔一般阴阳怪气冷嘲热讽?还是故作高傲一声不吭?
    大不了他先开口,唤她姐姐也行。
    低眉折腰向她道歉也不是不可。
    说到底,他们身上都留着一样的鲜血,纵使他厌恶她的父母,但她的确是遭受了无妄之灾……
    可事实上一切都晚了,他冲入院门的瞬间,安平曜毫不犹豫手起刀落,即使他飞身过去扬鞭夺刀,终究是迟了一步。
    安平严手中的军刀当啷落下,他挟持的女子也在同时捂住脖颈委顿在地。
    “安平严,你好大的胆子!”他又惊又怒,慌忙奔上去将她揽在怀中,火光中依然是旧日容颜,却面色惨淡渐无生机,鲜血中从她指缝间喷涌而出,顷刻便染红了胸前衣襟。
    安平严急若无其事的跪下接驾,“不知殿下大驾,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他已无暇再理他,只惊慌失措地转头喊道:“先生,快来救人。”
    风涟与阿煦疾奔而来,看到这情景都是大惊失色。
    “阿晞,我来了,你看我一眼啊……”他的手臂禁不住剧烈颤抖起来,只觉得浑身血液似乎一下子凝结了。
    风涟上前搭脉止血,但匆忙之中又怎会随身携带药箱?只得用帕子先按住伤口,但于事无补。
    “颈间血管破裂,纵使华佗在世也救不了,殿下节哀。”风涟面上满是悲伤绝望。
    “少废话,立刻带回宫救治,我要她活着。”
    他厉声打断,生怕她在自己怀中冰冷僵硬,慌忙将她交给风涟。
    “臣自当尽力!”风涟不敢违抗,只得接过来匆匆奔出了院子。
    他转头望着安平严身后黑压压跪倒的一片,面色森冷阴郁,迅速抬手将眼角泪滴抹去,一步步走过去道:“战事紧急,大将军却私自离营,该当何罪?”
    安平严不急不缓,“今日犬子与小女下葬,微臣连夜赶回祭拜,还请殿下宽宥。”
    他紧紧攥着袖口的绣金纹龙,忍下锥心之痛和刻骨之恨,“摆这么大的阵仗,可不像上坟的样子。”
    “容臣回禀,”安平严道:“日间有不明身份之人冒充小女,冲撞了送葬队伍,百姓无知,将谣言传得满天飞。所以臣想要先将此事了结,再去看望孩子们也不迟。”
    他几乎咬碎银牙,恨不得拾起地上那把军刀将面前之人斩成千万块,可是他只能在心里想一想,“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不想有人竟禽兽不如,方才孤远远示警,你为何不听?”
    “殿下明鉴,小女抑郁成疾本就命不久矣,已于日前离世,今方入土为安。此女定是北云奸细假冒,意图破坏大局……”
    “什么大局?”他恨声道:“你说的是登基吗?若阿晞有什么三长两短,孤至死也不会登基。”
    安平严不由愕然,忽的回望了一眼周围跪着的人,吩咐安平曙,“这些人,全部处决。”
    众人一听不由得面如土色,却是大气也不敢出,只有朝晖忍不住哀求道:“求家主念在我父母的份上,饶属下一命。”
    安平曙迟疑道:“阿晖毕竟是杏姨的儿子,又是阿曜的得力属下,父亲您看……”
    安平严摆手道:“不必再说,他死后职位由他妹妹继承,善待阿杏夫妇即可。”
    安平曙不再多言,扫了眼众人道:“走吧!”
    **
    待场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安平严才转向悲怒交加的云昰,道:“殿下何必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伤情?”
    “你竟说得出这种话?她难道不是你的女儿?”
    “不是,”安平严神色复杂道:“她的生死荣辱从来系于殿下身上,可惜她不知道罢了。”
    “此话何意?”
    “殿下真想知道?”他向来冷肃的面上,竟难得浮现几缕慈和。
    云昰心中突生抵触和恐惧,却还是咬牙道:“你尽管说。”
    “昔年我爱女出生即夭折,为安抚夫人,我用捡回来的弃婴充作女儿,此事仅有一两人知情,你母后是断然不知,我也无需告知她这些。可就是这个小误会,竟惹出了天大的麻烦。”
    “先帝赐婚本是绝佳之事,偏你母后害怕引出背德乱/伦之丑行,竟不与我商量便擅自做主,找你……”
    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他瞬间呆若木鸡,脑中稍微运作便感到剧痛无比。
    “安平严,你够了。”他突然狂暴,咆哮着捡起地上那把染血军刀,朝他狠狠劈去。
    他抽出腰间刀鞘格挡,火花四溅,二人皆是虎口发麻。
    “难道殿下想弑父?”安平严愤愤道。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云昰撤回刀,自斜刺里狠狠砍落,安平严再次格挡,欺身一步横掌切他手腕欲夺刀。
    但他身披铠甲,行动本就不便,而云昰习武多年也非庸才,二人连战十数个回合却是难分胜负,直至安平曙回来,从后击落了他手中的刀。
    “殿下得罪。”他竟是丝毫不惧,“莫要伤了君臣和气。”
    云昰气喘吁吁地盯着他们父子,内心除了悲苦愤恨一无所有。
    “去唤符海来接,就是殿下身体欠佳。”安平严道。
    “是,父亲。”安平曙转身出了院门。
    第35章 番外四 前世篇·云昰
    见云昰终于冷静下来, 安平严才缓缓道:“殿下误以为晞儿是我和你母后的女儿,竟能对她绝情至此,我们又岂敢告诉你真相?如今殿下历经风霜, 已非昔日懵懂少年, 有些事情应该能承受了。”
    “她……阿晞她究竟知道多少?”时至今日,他最在意的却是旁人眼中最微不足道的。
    “一无所知, 否则她何必枉送了性命!”安平严倒也没想瞒他,“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尤其是她那样危险的局外人。”
    “她是局外人?那你们为何还要对一个局外人赶尽杀绝?”安平严的话如同无形的冰锥,顷刻间穿透了他的肺腑。
    “势成骑虎, 不得不杀。她坠江是你母后一手所致,以她的性格,既然归来岂会善罢甘休?能从必死之境求得生存,若非有奇人异士相助, 一个弱女子怎么做得到?我绝不能让她变成敌人手中的刀。”安平严面上毫无愧悔。
    “安平严, 你……你们简直是魔鬼。”本以为这些年来自己也变得无坚不摧了,可在他们面前, 终究是不堪一击。
    “呵,慈不带兵、情不立事、善不为官、仁不从政1, 这道理殿下难道还不明白?”安平严不以为忤,反倒教训他道。
    “苍天若有眼,你们一定会遭报应的。”他踉跄转身朝院外奔去。
    **
    当真善恶有报吗?父皇仁慈宽容, 却英年早逝, 还遭妻子与臣僚背叛,甚至连最宠爱的孩子都非自己的骨血。
    阿晞身世未明,却被她自以为的亲父亲母那般对待,这世间可还有公理?
    云昰回宫之后便一蹶不振, 只呆呆守在病榻前,榻上之人气息已绝,可没有人敢劝他半句。
    他知道所有人都觉得他活该,他自己也觉得。
    残酷命运铸成的困局中,困不住豺狼虎豹,唯一困住的却只有她一个局外人。
    他是豺狼之子,心如铁石,只会越挫越勇。而她却只是无辜雏鸟,在不属于自己的命运中耗尽了气血与生机。
    他骂安平严冷血残忍禽兽不如,他自己和安平严有何区别?
    从来自私凉薄残酷冷漠的都是他,当年他经历丧父之痛时她也承受着丧母之痛,他被所谓血亲的谎言折磨时,她也经受着突如其来被拒婚的羞辱和痛苦,但他何曾为她着想过?
    “是我辜负了你,是我配不上你。”他轻抚她的鬓角,指间触到的肌肤是僵冷的,再不似昔日温软柔腻,喉头不由一哽,久蓄的泪水倏然滑落,打湿了她肩头的衣衫。
    “阿晞,你等我,我不会让你一人承受污名,要疯就一起吧!”他哽咽着道。
    东宫崇文殿外跪满了大臣,符海再三劝解也没人起来,反倒被太子太傅沈博源骂了个狗血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