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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谢润咬牙,怒道:“你不光该死,你还无耻!”
    “好了。”萧煜逗够了他,敛起笑,神色凝重起来,黑漆漆的瞳眸幽邃如渊,紧盯着谢润,字句如捶凿:“你这女儿有些古怪。”
    谢润满面怒容瞬时僵在脸上。
    萧煜的声音似敲金裂玉:“琼花台夜宴她就有过一回不寻常,我被她诓过去,什么都没查出来。后来她又跟我说她偷吃避子丸,将身体所有不适归结于此,我便没有再疑心。可今夜……”他坐起来,道:“谢润,你不会以为我看不出一个人到底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吧?”
    第28章 火葬场4 萧煜:我都对晚晚做了什么!……
    她捅他时分明精神正恍惚, 那血自他胸前滴落,她表现得既惊骇又慌张,还有些异样的恐惧忙乱, 举止细微里, 处处都是古怪。
    所以他由着她跑, 由着她把自己关起来,等着谢润来,就是想问个清楚。
    谢润的手垂在身侧,攥紧又松开, 如此反复, 额边青筋暴起, 经络分明。
    在来的路上他便想过,音晚不会这么不知轻重,在这个时候去捅萧煜一刀, 她定然是又犯病了。
    萧煜何等精明,事情能瞒到今天已经是奇迹, 是不可能瞒他一世的。
    可该从何说起?
    萧煜的心不住下沉, 对方的沉默正无声的印证着他的部分猜测, 他道:“不管晚晚有什么病,需要什么药,你说出来,哪怕踏遍天下,我也会去给她寻来。”
    谢润突得出声:“音晚对你来说还有什么利用价值?你还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他问得无比认真,面上的困惑犹疑甚是生动。
    萧煜不恼, 将一封奏疏扔到谢润身前,倾身看他,眼中光色粼粼:“谢润, 现在的我,想要什么伸手便能拿来,谁能阻我?你想一想,我为什么会这么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现如今的你,还有什么值得我去算计的?”
    谢润将那封奏疏捡起来,原是他的请辞折子,善阳帝已经批了。
    虽然此情此景过分压抑,可看着辞呈上的朱批,他还是豁然轻松,仿佛常年压在脊背上的大石终于被移开,胸肺皆畅,连呼吸都轻快了。
    他合上奏疏,看向萧煜,顺着他刚才的话:“是,我已没有什么值得你去算计了,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萧煜那过分沉暗的面上突然泛起剔透的光,幽静温暖,连声音都变得柔和起来:“为了你的女儿,因为我爱她。”
    他胸前还缠着厚厚的绷带,寝衣潦草合着,透出淡淡血渍,可看上去一点都不可怖。像是恶鬼收敛起獠牙,沐浴着情爱的光芒,又变成了那个洒脱明媚的少年郎,俊秀若明珠,仇怨淡去,对世间满怀憧憬。
    但谢润清醒地知道,他再也不是十年前的萧煜了。
    他身怀冤屈仇恨而来,心狠血冷,凶戾乖张,万千手段、百般城府只为讨债。他可怜,他所做都是应当,自己欠他的。可唯有一样,他绝不是女儿的良人,这天底下任何一个爱女儿的父亲都不会愿意把女儿交给这样的人。
    所以,今天的坦诚只能是手段,不是结果。
    他在来淮王府的路上,又想通了另外一件事。
    善阳帝活着时,会守着这秘密,用来拿捏他,迫他听话。可如今善阳帝要死了,难保他不会基于各种原因对旁人说出来。
    如今萧煜势头正盛,各种算计都围绕着他。与其遮遮掩掩,到最后再生出些误会,倒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和盘托出。
    萧煜有句话说得对,若过去这秘密还值点钱,从今夜起,他已不是尚书台仆射,身上已没有什么值得算计的了。
    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差别?
    谢润合了合眼,收拾心情,叹道:“晚晚……是个可怜的孩子。她身上的不是病,是毒。”
    “是一种极罕见的蜀地藏|毒,镜中颠。身中此毒,先是时常头疼,出现幻觉;然后便会精神恍惚,言行怪状;最后疯癫自残,成为一个彻底的疯子。”
    萧煜紧攥着匕首柄端,任上面的雕花深陷入掌心,觉得这症状有些耳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听过。过了许久,他才沉声问:“晚晚为何会中这样的毒?”
    “因为……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谢润面容悲怆,戚戚言道。
    萧煜脑中划过一道雪光,面前是忧伤难以自已的谢润,继而便是谢润这十多年的隐忍、孤寡、不甘的掠影,最后是十一年前的西苑,他涕泪满面说着对不起自己,说他是为了儿女……
    萧煜有个猜测,又觉得匪夷所思,怔怔看着谢润,见他眼中泪光莹润,却强忍住了,极压抑,极克制道:“从前有个年轻的姑娘,她自遥远的异族而来,本是来寻找族中丢失的挚宝,却无意间撞上了个大人物,被他窥见惊世美貌,一见倾心,掳回家中,纳为妾室。”
    “这姑娘得到了万千宠爱,看似过得尊荣富贵,可也招来了很多妒忌。她无亲无友,困在宫闱,轻而易举便被人暗害,给她下了‘镜中颠’,使她整日疯癫,言行怪状。旁人不知内情,只当她恃宠而骄,诸多诟病,她如活在炼狱,周遭全是恶意。深受刺激,病得越来越严重,那大人物迫于谏言,不得不将她挪去骊山。”
    “可这还不够。害她之人觉得只要她活着一日,给她下毒的事就有可能被撞破,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打算将她烧死。”
    谢润闭着眼,浑身颤抖,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依旧难掩哀伤。
    “有个少年怜悯她,爱慕她,趁火将她救出,带去了青州,还和她成亲,生了两个孩子。”
    这个故事讲完了,殿中一片沉寂。
    萧煜垂眸安静,良久,才道:“苏惠妃。”
    谢润点头。
    “这事情皇兄知道了,十一年前他便是用此来要挟你将遗诏交给他。”
    谢润点头。
    萧煜脑子里嗡嗡作响,连带着胸口的伤灼热疼痛,他忍住,又问:“那为什么兰亭没事?”
    此言一出,谢润的脸色骤然煞白。
    萧煜目光锐利,紧紧逼视。
    谢润颤声道:“因为……十一年前,善阳帝给了我一份解药。”
    遗诏换来的不光是封尘秘密,还有一份镜中颠的解药。
    可是,只有一份。
    命运多么公平,十一年前,他把背叛萧煜得来的解药给了兰亭。十一年后,兰亭因萧煜夺权而遭此大劫,身负重伤,至今下落不明。
    像有神明垂视,分毫孽债都得偿还。
    萧煜连连冷笑,讥讽:“谢润,你在这儿跟我装什么慈父?只有一份解药,所以你毫不犹豫给了你儿子。那你女儿呢?她怎么办?她就活该受这些苦,遭这些罪吗?”
    谢润道:“神医说了,镜中颠不一定会发作。只要一世安稳平和,不受刺激,这毒只是跟着人,不会出来作祟。我可以把女儿一辈子藏在闺中,呵护爱惜一生,让她免受流离灾难。可儿子怎么能行?待他成年,谢家人能放过他吗?”
    萧煜怒道:“那你怎么不把她藏好了?她为什么会犯病?”
    “那都是因为你!”
    谢润指着萧煜,冷声道:“十年前,晚晚七岁那年,我带着她和兰亭从铄阳老家回到长安。晚晚迫不及待偷偷跑去西苑看你,你对她说什么了?她深受刺激,回来便高热不退,连烧数日,催动了体内的毒性,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萧煜遽然愣住。
    他先是茫然,而后便急切地从记忆中搜寻关于十年前西苑的种种,依稀记起,当时他遭受过西苑守卫的毒打,浑身伤痛,连热水都没有一口,更别提伤药。
    只有坐在回廊下晒太阳,因为四哥说过,人同草木一般,阳光也可以疗伤。
    他厌恶尘世,并不畏死,可还得想办法活下去,他得活着、报仇。
    恰在此时,院墙上头冒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她穿着刺绣山茶花的齐胸襦裙,梳双髻,眼睛乌黑明亮,吃力地拖着一个小包袱,“砰”一声,将包袱扔进院子,击起沙尘四溅。
    “含章哥哥,我给你带钱和药来了……”
    他转过头,见是她,淡漠中夹杂着厌恶:“滚。”
    记忆便在此处戛然而止。
    他根本不关心这小姑娘是怎么做到避着家人偷跑过来,又是怎么突破守卫防线爬上墙头,她被他喊了“滚”之后又该怎么回去,回去之后会怎么样。
    他满脑子都是“她姓谢”、“凡姓谢都该死”,像中了蛊一样……
    可他不知道,在他最落魄,最狼狈的时候,在他以为被所有亲人朋友舍弃背叛的时候,在他以为整个世间都对不起他的时候,有个小姑娘待他始终如一。
    她热忱地来看望他,殷殷地挂念着他,在她眼中,没有什么风光皇子与失势王爷之分,有的只是含章哥哥,永远不变的含章哥哥。
    可他只给了她一个字。
    滚。
    他都对她干了什么!当年干了什么!当她嫁给他之后又干了什么!
    谢润叹道:“十一年前我想过要把事情都告诉你,可我去见你时,身后跟着善阳帝派去的心腹。他们紧盯着我,只要我敢跟你说实话,他便要把事情公之于众。偷娶先帝嫔妃,不光满朝文武,就是谢家宗族,也必容不下我这一家。后来……后来你对我恨之入骨,我更加不敢把事关全家生死的把柄交托。说到底,也是我害了音晚。”
    他当时不明白,现在才懂。善阳帝是把他当成了一柄剑,要藉由他去摧毁萧煜,不光人,还有信念。
    看,你自以为的知交挚友、袍泽之谊,都是一场笑话。
    萧煜摇头,这些不重要了。只要有音晚在,他与谢润之间就不会成为仇人,他不恨他了,而实际上,他们之间,恩怨多寡早已数算不清。
    他送走谢润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就算踏遍天下,我也会把镜中颠的解药寻来。
    夜色沉凉,月光如洗,洒在院子里,像银河白澜,缓波流淌。
    萧煜本来不想去打扰音晚,可犹豫少顷,还是去了。
    音晚已经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薄绸寝衣,正坐在榻上,斜身靠着青狄,糯糯地喊着:“青狄姐姐,我想吃橘子糖……”
    萧煜立马把望春招过来,让他去找橘子糖,望春愁眉苦脸地走了。
    殿中静谧至极,音晚直起身子,含些许怯意地盯着萧煜的胸前看着,见他走近,不由得往后缩了缩。
    萧煜蓦然止步,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冲音晚浅笑:“没事,我早说过了,死不了。那个,今晚的事我也有错,你别往心里去,好不好?”
    第29章 晚晚会不会是外头有人了。
    音晚静静看着他, 细娟的眉宇渐皱起,勾着疑惑。
    萧煜这会儿倒像是个尊礼守矩的君子,老老实实站在门前, 不越雷池, 柔和道:“我今夜吓着你了。晚晚, 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只要你别再说要跟我和离。”
    音晚已从最初的疑虑中走了出来,神情寡淡,心也是平淡的。
    她好像一夕之间对萧煜的话和事都不再感兴趣了。她不想知道父亲对他说了什么, 不想知道他为什么改变, 不想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什么都不想知道。
    只有深无边际的疲倦。
    她不再看他,也不与他说话,只躺回榻上, 拉过薄绸被衾将自己盖住。
    萧煜并不生气,只默默守在殿门边, 等着望春一路小跑端了一个霁釉双鹤瓷盘, 里头盛着十几粒颜色鲜亮的橘子糖。
    萧煜小心翼翼地接过来, 亲手交给青狄。侧殿悬的是紫文縠帐,纤薄透亮,轻微起绉,风从殿门灌进来,掀着它簌簌摇曳,半遮半掩着卧榻上的人儿。
    萧煜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诉说, 又想起今夜的纠葛和她那孱弱的身体,便忍住,只道:“关于你的病, 你父亲已都对我说了。你以后若要吃药,就大大方方地吃,不必害怕叫我知道。我更不会利用你的病去害你父亲,你只管放心。”
    关于她的身世,谢润嘱咐过,要等她身体好了,情绪平稳之后才能说。
    被衾下的人安安静静,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