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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姜恒心脏狂跳,到窗前朝外看去,只见地上躺着数名郢国骑兵。罗宣走到房外空地角落,掏出匕首,耐心地割开被捆在角落里的一人身上的绳子。
    那是个面黄肌瘦的中年人,正在不住挣扎,待得绳子一解开,便转身要跑,孰料罗宣根本没有追杀他的意思,反而转身进了房内。
    姜恒抬头看罗宣,罗宣好整以暇,复又坐下,继续睡他的回笼觉。
    “你把他们都杀了?”姜恒问。
    罗宣没有回答,两人又听见外头传来少许响动。旋即,罗宣又道:“下着雨呢,你想去哪儿?进来避一避罢!”
    门被推开,只见那中年人抱着两只被捆住了脚的鸡,战战兢兢地进来。
    “谢谢……谢谢您!谢谢少侠救命之恩。”那中年人朝罗宣磕了头,死里逃生,依旧十分紧张,“此恩无以为报,只有来世做牛……”
    “不要做牛做马了!”罗宣不耐烦道,“每个人都做牛做马,下辈子就这么想我去投胎当个放牛的?”
    姜恒看看罗宣,再看那中年人,罗宣始终闭着眼,中年人瞬间哭笑不得。
    “有吃的?”罗宣吩咐道,“拿点出来就是。”
    中年人说:“实不相瞒,少侠,我是商人……东西都快被劫光了,只剩这两只路上换的鸡,少侠要不嫌弃,我这就杀鸡给您吃。”
    “有鸡吃,”罗宣说,“不嫌弃。”
    “别杀它了,”姜恒说,“都不容易,我不饿,你路上还要吃罢。”
    罗宣说:“你不饿,我饿了。”
    姜恒有点愧疚,说:“那我不吃,我什么都没做,你杀一只就行。”
    中年人说:“我再去……找找吃的?”
    那商人要去屋后,罗宣又道:“不要开地窖的门。”
    商人忙道:“是,少侠。”
    商人壮着胆,到门外去翻骑兵的尸体,罗宣似乎早知道他要做什么,又说:“尸体上有毒,手别碰上,带的东西不妨。”
    商人捡来一根木棍,从骑兵身上翻出干粮与风肉,拿进来问:“这个没毒罢?少侠?”
    罗宣懒得回答,商人便将风肉撕开,放进瓦罐里,又添了自己随身带的米与盐,煮在一起。姜恒爬过去,拿了点米,喂给扔在墙角的鸡。
    “你们也是来鬼山的么?”商人见罗宣不想说话,便朝姜恒说。
    姜恒问:“鬼山是什么?”
    商人与姜恒俱一脸迷茫,商人指指远处沧山的方向,说:“走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雾山,你不知道?不知道,又怎么会来这儿?”
    姜恒充满疑惑,摇了摇头。
    罗宣随口答道:“是,山上有个穿黑衣服的女鬼,但凡进去,都会被吸光精气。”
    商人脸色发白,叹了口气,又说:“郢国封锁了与代国的边境,只能从鬼山里过了,否则再也回不了家。”
    姜恒说:“外头现在怎么样了?”
    商人想了想,反问道:“小伙子,你说哪国?”
    瓦罐里的肉饭煮好了,姜恒便用破碗先舀出来,第一碗递给了罗宣,再给那商人,罗宣接了,余下两人才开始吃。姜恒边吃边听那商人说,才知道这段时日里,神州大地发生了太多的事。
    而一切的源头,还要从那场雪崩说起。
    数月前,王都灵山雪崩,埋进了梁、郑、雍三国十万大军。晋天子姬珣举火自焚,陪朝廷百官殉国。惨烈的这一结局,反而令四国的联军伐雍,最终半途而废。
    这是第二次联军无功而返了,争抢天子使得五国军心涣散,再无法集结对抗雍国,而元气大伤的雍军,则再次退回玉璧关固守。
    迟到的代、郢二国,则坐收渔翁之利,开始打扫战场。天子驾崩,连同洛阳一场大火后,清理王都成为当务之急,宗庙焚毁,象征天下王权的九鼎化作了一摊铜水,凝结了整个朝廷的怨魂。
    谁有继位天子的资格?抑或从此天下再无天子,五国各自称帝?
    这个时候,谁得到了名正言顺的继承权,便将是新的帝君,哪怕事实不一定能号令天下,至少尚有名义在,扛起王旗后,便可假借王道的名义四面征伐。
    于是郢国军声称,在大军入城时,最终见了天子一面,被姬珣托付了传国金玺,如今已送回国,由国君持有,郢王将继任帝位。
    九鼎毁于大火,金玺却坚固无比,谁得到了金玺,便能从旁证明,继任帝位的合理性。
    但很快,代国也声称,自己得到了金玺,而郢,则是要挟天子、弑君的一方。
    双方都声称得到天子亲授,却也迟迟并未出示金玺。天下众说纷纭,不知洛阳大火后,这方小小的传国之印,究竟流落到了何处。
    只有姜恒知道它的下落,也知道这两国谁都没有拿到传国之器,想来正在快马加鞭,到处搜寻。
    又两个月后,代、郢二国因延续两百年之久的巴南边境争端,爆发了战争。眼下国境全部封锁,唯一无人涉足的,就只有长海畔,沧山一带。
    “于是……”商人失落地说,“我想趁着这时候,回到妻儿身旁,哪儿都过不去,只好走鬼山了。”
    沧山也叫“鬼山”,是附近居民从不敢进入之地,数百年来传说山上有吃人的精怪,但凡进入此山之人,最后再也没有活着出来。
    姜恒叹了口气,所想却是另一个问题——王都沦陷当夜,前来抢夺金玺的刺客。
    “姬家全他妈是疯子。”罗宣煞有介事点评道,又朝姜恒说:“没一个正常人,疯了上百年了。你要哪天碰上姓姬的,可千万当心点,他们疯起来,连自己都杀。”
    “说不定是雍国设下的计谋呢?”姜恒还是很尊敬姬珣的,岔开了话题,说,“万一他们到处放消息,让代、郢打起来,正好无暇再管玉璧关。”
    “是这么说。”商人同情道,“可代国武王、郢王熊耒,就没有半点贪心么?归根到底,都为自己的贪欲与野心罢了,只可怜了天下百姓。”
    “是啊。”姜恒答道。
    破屋内十分安静,商人拿出身上的一些钱,放在地上,正要道谢时,罗宣又说:“自己留着罢,少侠用不着钱。”
    商人要坚持,罗宣说:“想报恩就平安回家去,师门规矩,不能收钱。”
    商人于是又千恩万谢了一番,再朝罗宣磕头,出外打起伞,冒雨离开了村落。
    “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姜恒自言自语道。
    这村落看似毁于战火,却不是在最近,想必已荒废不少年头了。
    “是我家。”罗宣忽然道。
    第27章 饲马奴
    罗宣看着墙壁上斑驳的树藤出神, 随口道:“枫林村,第一次郢、代大战时被毁了。”
    姜恒低声道:“你爹娘也死了吗?”
    罗宣答道:“我娘生病,爹去为她请大夫, 再也没回来, 听说被代军抓去服苦役了。娘等了三天, 额头烧得滚烫,病死了, 就在那张床上。”
    姜恒转头,看见墙角的一张破榻。
    罗宣出神地说:“剩下我与弟弟,相依为命。”
    姜恒说:“你还有弟弟吗?”
    罗宣答道:“他叫罗承, 比我小六岁, 与你一般大, 那会儿, 只有这么高。”
    姜恒没有说话,只见罗宣漫不经心地比画了个手势。
    姜恒问:“后来呢?”
    他心想也许不该问,罗宣却无所谓, 仿佛只是想回忆点往事,至于倾听的人是谁,对他而言, 并不重要。
    “后来,郢军来了, ”罗宣的声音仿佛陷在了一场梦里,“村里的人被杀了不少,有人到处抢劫, 碰上人就杀……为了保护他, 我把他放在屋后地窖,里头有足够的水和吃的, 能让他吃一个月。”
    姜恒:“……”
    罗宣一瞥姜恒,又说:“接着,村里的年轻人集结起来,预备在那个夜里杀光郢军,至不济也杀几个人,将他们引走。但有人出卖了我们,我也一起被抓了。”
    姜恒看着罗宣的左手,罗宣抬起手,端详手上鳞片,说:“那年我刚十四,尚未拜入师门。”
    姜恒说:“再后来呢?”
    罗宣答道:“我为郢军充当劳役,生不如死,足足一年,总算找到机会逃回来了,到家后,看见屋后的墙塌了,压在了地窖的门上,那些砖头、石头,就像垒起来的一座坟。承儿在里头关了一年,想必早就饿死了。”
    姜恒没有说话,房内一片死寂。
    罗宣满不在乎地说:“我没有去开地窖门,就让它那样罢。再接着,我蹲在村里,等过路的军队,来一个,杀一个。来的多了,我就在井水里头下毒,杀了上百人之后,我被抓了起来,他们想把我带到郢都江州城去,剥皮示众。恰好路上碰到大师兄,大师兄便救了我,带我回到沧山,拜先生为师。”
    “雨停了,”罗宣出外看了眼,说道,“走。”
    姜恒拄起拐,慢慢地走出去。
    罗宣提起耿曙生前的包袱,替姜恒背着。
    “大师兄生前叫‘公子州’,”罗宣说,“是郢国的王族之后。”
    姜恒说:“他为什么会到先生这里来?”
    “不知道,”罗宣答道,“他没有告诉过我。但他说,如果心有不甘,就从头开始,扔下我所有的过去,但不要忘记曾经。拜入师门后,我决定学毒,毒死他们所有人。”
    罗宣在前,穿过枫林走着,姜恒拄着杖,跟在他的身后,走上了回山的路。
    姜恒回头,远远看了枫林村一眼,一阵风吹来,枫叶漫天。
    “先生快出关了,”罗宣稍稍侧头,怜悯地望向姜恒,“他想见你一面,还有话要说。”
    姜恒点了点头。
    鬼先生坐在面朝群山与长海的巨石上,看见姜恒归来时,带着微笑,朝他点头。
    “姜恒,你回来了。”鬼先生道。
    姜恒忽觉得鬼先生似乎比起闭关前,有了特别的变化,却说不上来变在哪儿。
    “晚辈叩谢鬼先生大恩大德。”姜恒又想跪,鬼先生却道:“不忙谢,姜恒,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
    姜恒看着鬼先生,仿佛明白了什么。
    罗宣端坐走廊尽头,松华在秋风里,赤脚沿着长廊走来。
    “这样总算行了罢?”罗宣带着一股明显的戾气,说道。
    松华答道:“鬼先生要你陪着他,帮他尽快走出来,却没有让你用这等办法。万一他想不开,自寻短见呢?”
    罗宣说道:“那就只好看各人造化了。你这烦人精,天天把什么命数、天命挂在嘴边,早该明白,该死的人终归会死;不该死的人,是不会死的。他要是死了,这不打你自己的脸么?”
    松华打量罗宣,罗宣抬头,看着秋风卷起枫叶飞过。
    高台上。
    “黑剑是你父亲的神兵,”鬼先生说,“他生前,有人将他誉为千古第一刺客。你觉得他做得对么?”
    姜恒大致从耿曙处,得知了父亲的往事,就连项州偶尔露出的少许口风,亦让他猜到,当初父亲耿渊所做的,当是惊天动地的一桩大事。琴鸣天下,山河动荡,四国与雍,一夜间结下了血海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