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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
    武王年轻时战无不胜,二十年前,素有“战神”威名,与梁国神将重闻足以分庭抗礼,积威之下,朝廷噤若寒蝉,莫敢直面以谏。
    而公主姬霜,面对性情大变的王父,亦被软禁起来,让她少指手画脚。
    她想尽了所有办法,眼看代国大军开始集结,而待得代王打了胜仗归来,第一件事便要将兄长李谧赐死,废太子再立。她左思右想,再无办法,只得病急乱投医,求助于耿曙这名万里之外、尚未定亲的未婚夫。
    毕竟雍国绝不希望代国加入联军,如果能不费一兵一卒,化去武王的怒火,他们的利益便能达成一致。
    “我们的商人还探听到另一个消息。”宋邹说道。
    姜恒洗过澡,耿曙在旁用干巾为他擦头。
    “嵩县终于要有麻烦了吗?”姜恒朝宋邹问道。
    宋邹苦笑道:“看情况确实如此。”
    聪明人无需长篇大论解释来解释去,姬霜既然写信朝耿曙求助,其他人自然也开始忌惮嵩县,一万驻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代国在发兵之前,一定会想办法先剿掉位于自己后方的这股力量。
    除非耿曙在代军入侵嵩县前将全军撤走,那又另当别论。
    “他们眼下不敢就来,”姜恒说,“放心罢,宋大人,江对面,还有郢国呢。”
    “是这么说。”宋邹答道,“可开春之后,就难料了,一切全看玉璧关归属。”
    姜恒点了点头,朝耿曙扬眉。
    “只有咱俩吗?”耿曙问。
    “嗯,”姜恒答道,“你说了,去哪儿都可以。”
    耿曙道:“当然记得,只是问问,不用护卫么?”
    “你不就是?”姜恒正收拾东西,答道。
    耿曙答道:“我来吧。”
    耿曙简单收拾姜恒的随身之物,发现只有一个空药瓶、一身里衣,连钱也没了,还有一个匣子,里头装着颜料等物,不知作何用,如此俭朴,当即令他十分难受。
    姜恒说:“我去交代点事儿。”
    耿曙已不再像先前般紧张,姜恒抵达嵩县后,无人好奇这个突然出现的青年人,耿曙朝亲兵们说了,姜恒是雍都落雁派给他的主簿。知道他是谁的人,只有宋邹,但就连宋邹,也并不清楚姜恒的真正身世。
    姜恒现在需要嵩县的配合,他将与耿曙前往西川,并想办法将太子李谧放出来,借助他的力量,来反制代武王,扼住他那丧心病狂、开启大战的念头。
    虽然以他的立场而言,他并不想为雍国做什么,然而他欠了汁琮的债,这笔债务是耿曙的四年人生,解去玉璧关之困,权当还给汁氏的。
    更重要的还有一点——设若代国开战,第一个目标就是夺取嵩县,没有人愿意在自己的腹背之地留一枚雍国埋下的钉子。为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栖身之地,姜恒必须设法保全嵩县与全境军民。
    姜恒又想方设法地说服自己,虽然转而帮助雍国大大脱离了他的初衷,但他也不想大动干戈,用几十万、乃至数百万人的死亡来换取一统天下的盛世。他要的是雍国知难而退,而不是把玉璧关北边所有的人全杀了。
    早在师门的时候,他就作出了长远的筹谋,要以最小伤亡的代价,来帮助自己所选定的国君完成一统大业。
    起初这个选择是太子灵,但姜恒现在非常地茫然,太子灵真的合适么?他是不是需要重新考虑,界定新的人选?
    “矮个里拔高个。”姜恒想起下山前,朝鬼先生谈及自己的宏图与理想时,无奈下意识说出的话。
    五国之中,确实没有适合的天子人选,这才是大争之世中,最大的悲哀。
    汁琅曾经有希望,但他早早的就死了。
    姜恒来到厅内,几名商人正等着。
    “这位是太史姜大人。”宋邹说,“你们议定细节罢。”
    都是代国的商人,姜恒客客气气,朝他们主动行礼,商人们则受宠若惊,忙请姜恒先坐。
    宋邹则不旁听以避嫌,离开了厅堂内。
    耿曙把他们简单的行装打了一个包,兄弟俩的佩剑都没了,只得放了把匕首在包袱内。
    宋邹捧着白银过来,朝耿曙说:“将军,这是预备下的盘缠,到了西川后,说不定能用上。”
    耿曙掂量,约有百两,便点了点头。
    宋邹正要告退,耿曙忽然道:“你说得对,宋大人。”
    宋邹回身,不解,耿曙说:“我不是雍人,我不过曾经以为自己是雍人。”
    宋邹一笑道:“您又开玩笑了,将军,什么曾经以为呢?您一直是天子的人,您是天下人,将军。”
    翌日,嵩县为两人备齐了马车,雍军副将亲自来送。
    “殿下,恕我直言,玉璧关局势不定,您这又是去哪儿?”那副将显然不明白,耿曙为什么会毫无来由地决定,突然就这么走了。
    姜恒坐在车前,怀里抱着海东青,短短一天有余,他已经开始喜欢上这鹰了,爱得它不得了。海东青脾气凶戾,待姜恒却是百依百顺,竟愿意被他抓来,随便折腾,揉脑袋掰爪子,扯翅膀捏喙,从不生气。
    就像耿曙一般。
    姜恒没事时就喜欢抱着它摸个不停或是逗它玩,三不五时还亲亲它,同时理解了耿曙为什么也喜欢抱着自己,就像小动物之间,予以对方简单直白的亲昵,表达自己的心意,半点不难为情。
    这种亲昵,确实能让人心情变得很好、很幸福。
    耿曙看也不看那守将,递出一封信,说:“到明年二月开春,若我还是没回来,你就将信拆了,按着信上说的办。”
    信里是姜恒思考了一夜,根据推演留下的后手布置,如果他们没能顺利解决代国之危,宋邹将亲自前往郢都,长江下游的江州城,游说郢王与太子,朝代国用兵。
    届时嵩县的驻军,将奇袭梁国首都安阳,逼梁国撤军,联军只剩郑国。再接下来,就看汁琮自己的造化了,但料想能带出耿曙这等良将,摒去刺杀的意外,汁琮对付个把太子灵还是没问题的。
    “你太像爹了。”姜恒说。
    耿曙赶车,与姜恒作商人打扮,姜恒一身华服,裹襟锦袄,鬓角垂绦,上佩一枚夜明珠,袍襟上绣了金线白虎纹,怀里抱着四处张望的海东青。
    耿曙则依旧一袭朴素的黑武服,袍上绣了暗纹,左肩佩一皮护肩,供海东青所停之用。
    “你又没见过爹,”耿曙说,“我也没有蒙眼。”
    姜恒说:“既然姜太后说了,你就一定像。”
    耿曙答道:“没有几个人见过他,尤其他的眉眼,你放心罢,不会被看出来的。”
    耿曙有时都惊讶于自己,居然能这么耐烦,曾经在雍都的深宫,他连答太子泷半句话都懒得开口,但面对姜恒时,他总希望姜恒再多说几句,仿佛他的声音就是人间最美好的天籁,听到时,心里就开满了漫山遍野的花儿,有时还恨不得多逗逗他,奈何自己向来嘴拙。
    姜恒说:“我得给你改一改长相。”
    “在我脸上砍一刀么?”耿曙说。
    “砍你做什么?”姜恒说,继而挪到车夫位旁,让海东青自己飞出去活动,打开那匣子,调开颜料。
    “哦,”耿曙终于知道了,说,“易容,还以为你喜欢画画儿。我只想替你受点罪,让你捅我一剑,留个疤,哥哥心里便受用了。”
    耿曙放缰,任凭拉车的马儿慢慢走着,冬天的暖阳中,姜恒用笔在耿曙嘴角上轻轻地描了几下,喃喃道:“别瞎说,你这么好看,还是安全起见。”
    “哪儿学的?”耿曙问。
    姜恒低头,蘸笔,带着笑意说道:“师父教的。”
    耿曙说:“你师父教了你不少。”
    姜恒答道:“是啊。”
    耿曙忽然有点酸溜溜的,问:“女孩儿么?”
    姜恒答道:“你不是知道么?明知故问,罗宣啊,男的。可没教我怎么讨女孩儿喜欢。”
    耿曙:“?”
    姜恒笑道:“见了嫂子,你得自己想办法。”
    耿曙固执地说:“不是嫂子,罗宣多大?”
    “长得像二十来岁罢。”姜恒说。
    “长什么模样?”耿曙又问。
    姜恒想了想,怎么描述呢?耿曙又道:“既然易容,想必也见不到他真面目。”
    “师门里头就我和他,”姜恒道,“他又用不着易容。”
    “你在师门里头,都是他照顾你罢。”
    “嗯。”姜恒答道。
    “像我照看你一般吗?”耿曙忽然说了句。
    姜恒隐隐察觉到耿曙某些没有说出口的话,只在于那一瞬间。他不太喜欢自己提海阁,就像自己不喜欢他提落雁。
    “我也得给自己易个容……”姜恒自顾自道,“稍微易一下。”
    耿曙警惕地看着姜恒,说:“这又是谁?”
    姜恒稍稍改了一点点容貌,看了眼镜子,说:“不知道,师父曾经给我易过,随便的一个什么人?”
    姜恒用了先前在师门时,罗宣教过他的易容法,只稍稍改了下鼻子与嘴唇、下颔线。
    这个时候,海东青飞回来了,爪子上提着一条活蹦乱跳的蛇,直接把那蛇扔进了姜恒怀里。姜恒瞬间狂叫一声,耿曙没被那蛇吓着,却被姜恒吓着了,他眼明手快,挟住蛇的七寸,道:“没毒!别害怕!看,快看,菜花蛇!”
    “拿拿拿……”姜恒脑袋不住往后躲,“拿远点儿!”
    姜恒在沧山上被蛇咬过一次,当然罗宣很快赶来,什么毒都不在话下,但他还多少有点害怕。
    耿曙把蛇放了,朝他说:“那是风羽抓给你的。”
    “哦。”姜恒心有余悸。
    海东青此时正停在耿曙肩佩的护肩皮甲上,歪着头,不解地打量他。
    “真是有心了,”姜恒朝海东青说,“我不吃蛇,谢了。”
    耿曙嘴角略翘着,说:“它想讨好你,奈何你不领情。”
    “谁也不会领情的罢!”姜恒哭笑不得道,但海东青的作为,还是令他十分感动,便伸手摸了摸它。
    海东青跳回姜恒怀里,收起了爪子。
    耿曙说:“所以它傻,就像我。”
    姜恒说:“你又不傻。”
    耿曙说:“恒儿,我傻。”
    姜恒笑着侧身,靠上耿曙的背,与他背抵着背。耿曙拿过马缰,信手抖了几下,马车穿过玉衡山下的古道入口,进了蜀道,在江边悠悠地走着,冬季江水退了,绿得深不可测,两道则是绵延不绝、铺满崇山峻岭的常青树。
    “后来你去看过海了么?”耿曙又问。
    “没有,”姜恒出神地说,“等你带我去呢。”
    耿曙“嗯”了声,又问:“记得咱们从浔东上洛阳的路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