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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节
    气氛犹如凝固了一般。
    “对,”耿曙说,“我爹。”
    姜恒此刻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耿曙,下意识地转过头去。耿曙见姜恒昨日那表现,便知道他虽不知从何途径得知,却已推断出了真相。
    “我也是才知道,”耿曙说,“从另一件事上猜出来的,我……怕你不好受,想过几天,你若参详不透,再与你说。”
    姜恒起身,耿曙忙放下药,忍痛追来,拉着姜恒的手。
    耿曙:“听我说,恒儿,听我说!”
    姜恒转头,望向耿曙,耿曙认真地看着他,一刹那姜恒回想起他们同生共死的无数过去,他知道耿曙绝对不会站在汁琮那一边。
    “我……没什么,”姜恒有点难过地说,“只是不太能接受,过几天就好了。毕竟我也杀过他嘛,大家互相……扯平了。”
    那却是姜恒自我安慰的话,这怎么能一样?行刺汁琮时,他们曾是敌人,但现如今他们的关系已大不一样了,姜恒是雍国的重臣,他几乎把他的一切都给了雍,给了汁琮。他的才华、他的志向,甚至他的耿曙。
    “听我说。”耿曙知道他的生死考验到了,他必须朝姜恒解释清楚。
    耿曙让姜恒坐下。
    姜恒摇摇头,说:“不用解释,哥,是我太单纯了。”
    姜恒开始反省自己,他确实太单纯了,比起离山那天,他不仅没有半点长进,还在耿曙的保护下变得比从前更天真,信任汁琮,是他犯下的一个致命错误。
    “对不起,”耿曙认真地说,“对不起,恒儿。我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姜恒一笑,感觉到他与耿曙之间,一直有一道隔阂,而那道隔阂,正是耿曙对雍国的依恋。在他们分开的那五年里,耿曙被雍收养,长大,他们欠雍国情,而这是永远也绕不过去的。
    但耿曙的最后一句话,让姜恒明白到,对耿曙而言,自己始终是他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从来没有任何改变,过去没有,未来也不会。
    耿曙道:“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在刺客出现前,我就下了决定,恒儿……”
    “这次离开落雁城后,”耿曙最后,认真地朝姜恒说,同时抬起手,仿佛朝他宣告了一个誓言:
    “我就不打算再回去了。”
    春风吹来,卷着雨水里的桃花,飞进殿内,旋转着落在两人身前,湿漉漉的花瓣,落在姜恒杯中。
    “哥哥不会再让你回到那里,以往的一切,从此与咱们再无相干。”
    耿曙的声音在姜恒耳畔回响,仿佛让他看见了落雁的时光变迁。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世间几度变迁,沧海成桑田。
    “我一直记得答应过你的事,想带你去看海,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神州也好,西域也罢,只要你想,只要你喜欢。”
    “我会陪着你,”耿曙说,“就像在夫人面前说过的话、立下的誓言。”
    “好。”姜恒的所有烦恼消失得无影无踪,忽然就看开了,恢复了他少年的清澈笑容。
    “我很喜欢。”姜恒想了想,又说。
    耿曙平静地看着他,看着这生命里,与他曾有着最坚固联系的人,这一刻他很心疼,因为姜恒尚不知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
    甚至不知道他曾失去过多少。
    不曾拥有过的东西,是否也就意味着没有失去这一说?
    雍国、储君、父母、家人……这些本该都是他的,他却一样也没有得到过。汁琮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赠予他父母双亡、家园破散、战乱的痛苦与童年的孤独,予以他错乱的身份,如今又剥夺了他自己,就连他在洛阳想紧紧抓住的最后那点温暖,也在这大争之世中一点一点地消散。
    如今汁琮还想夺走他的生命。
    但面对如此多的不公平,姜恒却从未抱怨过,他坦然承受了一切,只要给他一丁点,他就会很珍惜。
    耿曙心道:因为我,这全是因为我。
    耿曙一直很清楚,全因他的存在,才让姜恒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别的都不重要。
    于是姜恒笑了笑,就像从前一般,朝耿曙说:“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可不知足的。”
    “这样挺好,我很喜欢。”
    ——卷五·列子御风·完——
    卷六·霓裳中序
    第139章 容身处
    “不要去做什么, ”姜恒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都不要做,如果你有危险, 想想我,我就什么都没了,哥。”
    “我明白,”耿曙悲哀地说, “我一直明白。”
    “为什么?”姜恒在这件事上,却很不明白。
    道理他向来很懂,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杀大臣天经地义, 古往今来,一向如此。
    汁琮想杀他很合理, 可最不合理的是, 为什么现在杀他?自己若是汁琮, 就绝不会在此时动手, 天下尚未一统,他还有许多用得着自己的地方。
    太子泷知道这件事吗?姜太后知道吗?汁绫知道吗?
    耿曙沉默地喝完药, 起身。
    “别动。”姜恒说。
    “不碍事, 恒儿。”耿曙说,“我想出去走走, 我们一起, 不出宫,就在宫内。”
    姜恒已从最初的震惊中平复过来, 恢复了理智,开始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来分析这个问题。现在正是好好思考的时候,耿曙却坚持想出去透透气。
    姜恒拗不过, 只得陪他一起,耿曙没有用手杖,走几步,腰腹内伤便隐隐作痛,但姜恒配的药材很有效,已比昨天好多了。他根据情况判断,自己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康复,只是在这段时间里,必须非常小心,毕竟谁也不知道刺客什么时候会再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姜恒说,“我与他无冤无仇,也许他还记得在玉璧关的那一剑,可就算要朝我动手,也不该是现在……”
    耿曙沉默地听着,他知道今天姜恒不能再接受更多的冲击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姜恒听见真相时会怎么想,他说也是错,不说也是错,有时甚至宁愿自己犯错,隐瞒他一辈子算了。
    可是这对他而言,更不公平,耿曙知道自己在欺骗他,当真进退两难。
    “也许他觉得我无法控制。”姜恒又自言自语道,“待他死后,汁泷一定会对我言听计从,为了保护汁泷,他必须杀我。”
    “不,不是的。”耿曙喃喃道。
    姜恒头脑清楚后,分析的条理也清晰了许多,说:“有你在我身边,咱们又有勤王之功,他在位时不提前下手,以后更动不了我……”
    “我说,不是的,恒儿。”耿曙说,“不仅如此。”
    两人停下脚步,耿曙与姜恒对视,廊下雨水低落,一滴滴水犹如穿在一起的线。
    姜恒不明所以,看着耿曙。
    “我错了,”耿曙说,“我不该相信他。是我太天真,有人对我好,你又不在我身边,我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
    “没什么,”姜恒反而安慰起耿曙来,“那是你爹。”
    耿曙却抬手,示意姜恒不必扶他,让他说完。
    他独自站在廊下,仰望铺天盖地的雨水,说:“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哪一天?”姜恒没有问什么事,反而问起了时间。
    “你在落雁城外受伤的那天。”耿曙说,“那天我与郎煌谈完,回到房中,后来你歇下了,我却始终睡不着,看着你,想到了玉璧关的雪夜。”
    姜恒:“嗯,我刺杀他的那天。”
    耿曙说:“我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现在,就在刚才,我终于想起来了。”
    “当时,你是不是被太子灵蒙住了眼睛?”耿曙问,“你告诉过我,现下再说一次,尽量别漏过任何细节。”
    姜恒点了点头,将当时的情形朝耿曙详细描述了一次,包括汁琮如何将他抱在怀中,如何解开他的蒙眼布,看他的双眼。
    “当时你只能靠感觉,”耿曙说,“不知道他手中还拿着什么。”
    姜恒点了点头,耿曙道:“你知道吗?那时间,他除了抱着你之外,还拿着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是我第一次见他面时,与他动手所用的兵器!”
    姜恒:“!!!”
    姜恒:“他知道!他知道我是刺客?!”
    “不!”耿曙道,“他不知道,这就是最关键的!如果他事先知道你是刺客,怎么会抱着你?更不会允许你接近他身边!”
    此刻耿曙尚不知汁琮是否察觉了姜恒的身份,但有一件事却是肯定的。即汁琮最开始对姜恒的身份没有半点怀疑,他非常清楚,姜恒不可能是假冒的!
    而基于这个前提,汁琮竟是打算,在当夜直接杀掉他,不会让他见到耿曙一面,只是他失算了,姜恒既是耿渊的儿子,又是来杀他的刺客。
    最终才演变成汁琮杀他不成却被反杀的局面,而耿曙冲进房门的瞬间,恰好看见了匕首。
    当时他没有多心,回过神来,才想清楚其中关键。
    姜恒反而半点不奇怪了,毕竟从最开始他与汁琮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为什么呢?”姜恒觉得不合常理。
    “我不知道。”耿曙说,“更奇怪的是,他在见了我第一面时,却没有杀我。”
    “只有一个解释。”姜恒想了想,最后道,“算了,不说了。”
    耿曙扬眉,询问地看着他。
    姜恒说:“有机会,再亲口问他罢,这件事,其实我也不确定。”
    耿曙沉默不语,姜恒则隐隐约约想到了那个理由,如果没有他,耿曙的忠诚将全无保留地献给汁家,献给汁琮与太子泷父子,他会像他们的父亲一般,为雍王室付出一生。
    但姜恒一旦回来了,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为了保证他亲手培养的义子始终朝太子效忠,他姜恒必须死。
    可他还是太急了,为什么这么急?姜恒总觉得这底下还有什么原因。
    “你还要见他?”耿曙问。
    “有你在,”姜恒说,“我怕什么?”
    同时,姜恒又想起了另一个人——界圭!
    界圭那夜的行径毫无征兆,且不合常理,但现在想来,姜恒却终于恍然大悟,界圭为什么要带他走,当时并无任何威胁。而界圭一定是清楚的,想杀他的人是汁琮!
    耿曙对此无法回答,与整个雍国对抗,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刺客的武艺再强,也敌不过万军围攻,人总有力竭之时,否则昭夫人当年也不会死。
    纵然如此,耿曙仍然认真点头——那是他的承诺。
    “嗯,”耿曙说,“我可以,也愿意。”
    姜恒说:“界圭一定知道内情。”
    “你要回去问他吗?”耿曙有点不安地说,眼神中带着愧疚。
    姜恒却没有多想,犹豫片刻,说:“我在想,咱们以后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