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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
    “那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火气直窜上来, 韦氏又是重重一拍扶手,“你阿耶阿娘不知,宗室那边也不知,你们这叫什么?叫私情!”
    如愿张嘴想反驳,韦氏又说,“少年人重情,我活到这个岁数,半个身子进土,长安城里风风雨雨,因情一字闹出的笑话见得多了。外祖母不是怨你与人生情,平心而论,确实是好郎君,莫说阿争,就是阿由,也是比不上的。”
    “但凡他今日换个身份,哪怕不是世家子弟,是个江湖人,外祖母也认了,愿为你去同你阿娘说,只要你喜欢就好。”老夫人的声音软下来,看着犹跪在地上的女孩,不觉间视线有了几分模糊。韦氏用尾指点去眼尾那点沁出的水光,“可是如愿,你且想想,宗室妇是那么好做的吗?你外祖、舅舅手里有兵权,受了多少猜忌且不论,只为你阿耶想想,往后他在礼部,日子有多难熬?更何况陛下年岁渐长,早晚……”后边的话不能多言,韦氏乍然收声,只等着如愿回复。
    如愿不语,垂眼看着袅袅透出一缕缕热气的砖缝,看着铺开的裙摆上精细的绣纹,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攥紧,扰乱了裙上的缠枝莲花。
    半晌,她轻声开口:“外祖母这么说,到底还是觉得,若是我嫁给他,会招来陛下的猜忌,给林家埋下祸患吗?”
    韦氏听得眉头紧皱,心道这小娘子不知道其中利害,正要解释,手背上却压上来一只手。
    那只手宽厚而粗大,掌心里全是粗硬的茧,正是林老将军的。
    “是。”须发花白的老人应声,“你怎么答?”
    如愿再沉默片刻,缓缓抬头:“那就错了。他之前就答应我,愿意和我一同去江南、安西或是随便哪里,总之是远离长安城的地方。”
    韦氏一怔,转头看向林老将军,两人都满眼诧异。
    对视一眼,林老将军开口:“……他真这么想?”
    “我知道外祖在怀疑什么,无非是不信他,觉得这是缓兵之计,又或者是暂时昏头,三年五年后又要后悔。但我敢说,不会的。”和刚才的紧绷截然不同,如愿显得轻松而平静,“他和我说过,驭龙使凤,非他所愿,我信他。何况如果真那么放不下,趁着陛下还未长成的那几年,想做什么是他不能做的呢,何苦再等到三五年后去后悔。说来说去,他想要的哪里是这些,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于他而言不过腐鼠,若是觉得他要紧抓着这些东西,”
    她坦然地对上外祖父犹然敏锐的视线,忽而绽开笑容,“是看轻他了啊。”
    林老将军没有回应,如愿也不急,娓娓地说下去,“离开长安城之前,我会辞官。外祖熟悉我,知道我从不干讨好攀附的事情,在嫏嬛局也谈不上有什么势力,辞官后就和官场毫无关联,此去恐怕也不会再回来,还请舅舅和外祖放心,就算将来陛下仍要猜忌,真要赴死,也是只我一人陪……”
    “不许说!”韦氏匆忙下座,不顾衣衫繁复和总犯风湿的那条腿,直接像如愿那样跪坐下去,一把将女孩搂进怀里,“傻孩子,到现在竟还是不懂么!猜忌如何,怨怼又如何,你舅舅、外祖什么没见过,怕的是你将来如何啊,在长安城内多少人盯着王妃的名头,在外边又要吃什么苦?你说要走,安西是什么地方,飞沙风雪,你怎么过日子?就算是江南,扬州杭州听着风光,听闻春夏里雨下得没完没了,一摸壁角地板上全是水,你怎么过得惯?”韦氏竟涟涟地落下泪来,“你让外祖母如何放心看你走……”
    “可我总是要走的。就算不离开长安城,也不嫁他,换个外祖和阿娘替我挑的好郎君,去做世家妇,不一样前途莫测吗?”如愿不由也觉得眼睛酸,面上仍挂着笑,替忧心过度的外祖母拭去眼泪,“谁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样,万一那郎君有个难讨好的母亲,在外和我一团和气,在家里天天横挑鼻子竖挑眼,我年纪轻轻地就被她气死,没孩子还好,有个孩子还要被后娘磋磨,那可真是惨呢……”如愿夸张地一缩脖子,刚才眼眶里那点酸涩刚好化作泪珠,适时地滴下来。
    “少来这一套,替你挑人自然也要挑过家里是不是好相处,再者你真受欺负,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韦氏被如愿夸张的表演逗得眉头稍松一些,又忧心起来,“再是受欺负,总归在长安城……”
    “难道您还带舅舅或是表兄杀进他家里去吗?”如愿扶起韦氏,送她坐回座上,自己仍是跪坐,“我知道外祖母担心,但我有数,总还有几个朋友,要是他真对我不好,大不了撕破脸皮和离算了。”
    “这怎么……”
    “由她去。”林老将军突然开口。
    韦氏还是觉得不妥:“怎能……”
    “由她去。”林老将军再次打断韦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顺带闭上眼睛,“自己选的路,自己走。”
    “多谢外祖!”如愿就知道他是答应了,一喜,顺势深深地拜下去,“请外祖放心,无论身在何处,我总念着外祖家,也总有本事好好过日子。我先走了,等真要离开长安城,再来拜别。”
    她收声,额头在手背上默然贴了足足半刻,才起身,一步步朝暖阁外走。
    她撩开防风的帘幕,侍女替她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独孤明夷。
    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细细地落在他肩上发上,睫毛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眨眼时仿佛一闪而逝的寒星。
    “你干什么站……”
    “我在等你。”
    双方同时开口,如愿一怔,旋即扑过去,一面帮他拍打积在身上的雪,一面怼他:“我可没说让你等我,就算你要等,下雪了不会找个亭子,不会让人给你把伞吗?”
    “我不知道。”独孤明夷任由如愿在身上拍拍打打,拍到胸口时忽然抓住她的手。在雪里站了这么久,他的手远比如愿的冷,呵出的气又是热的,迅速化成细碎的冰晶。
    他瞳中同样结着模糊的水雾,“我怕林老将军不答应,怕你被说动,我若不在这里等着,就再也见不到了。”
    如愿愣愣地看着他,鼻子一酸,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翘起来:“你傻不傻啊!手呢,让我看看,还肿着吗?”
    独孤明夷连忙伸手,白皙的腕部冻得略显苍白,腕骨处的那片红肿就更明显。给如愿看了一眼,他想缩手,如愿却不让他躲,拽着手指,从侍女手里接了林知由先前交代过的药膏,剜出一片来糊在伤处。
    “应该只是有些淤血,化开就好了。这个药是活血的,平常用起来有点烫,你冻了这么久倒是正好。”如愿小心地用指腹按摩,按到红肿处抬眼看看他,“忍一忍,可能会觉得痛的。”
    “多谢。”独孤明夷有些忐忑,指尖在如愿手里蜷曲几次,忍不住轻声问,“林老将军……如何说?”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如愿故意拖了个长音,指腹虚虚地抚过去,确保伤处让药力渗进去,才仰起头,“……答应啦!”
    独孤明夷眼瞳一颤,刚露出喜色,如愿却不让他开口,“不过,外祖提到了陛下和宗室,你应该还没和他们提过吧?”
    “我明日进宫,请陛下赐婚。”
    “这就……不用了吧?”如愿完全没想过这个,反倒有些手足无措,犹豫片刻,含含糊糊的,“我不懂政事,不知道究竟如何,但听你之前说……唔,总之陛下也不知道在闹什么,还是少见他为妙。我不求这个的,再说横竖要走,有没有赐婚的旨意都一样……”
    “不要紧。不论如何,到底仍是兄弟……”独孤明夷把“不会在现在动手”咽回去,他轻柔地抚上如愿的脸,定定看着眼前脸红通通的女孩,“在离开长安城之前,我总该让你做一回王妃。”
    第78章 曲破 朕说了算
    紫宸殿, 内殿。
    重重帘幕垂落,或轻或重的幕脚垂及地面,随着地砖间渗出的热气微微拂动, 紫金香炉镇在屏风两侧, 兽口微张,一缕缕地吐出瑞脑香, 在室内漫开, 渗进垂手立着的宫人衣衫内。
    一只手闲闲探出帘外, 帘纱尚未抚过手背,低眉碎步上前的宫人已经撩起帘幕挂上纯金的帐钩。紫衣的正监亲自捧着衣带上前:“陛下。”
    “嗯。”少年不咸不淡应了一声,挥手拂开凑上前的宫人, 自顾自披上外袍,偏头看了眼窗外, “又下雪了?”
    “回陛下,差不多午时三刻起下的。”红衣的少监看看侧前方的正监,再看看皇帝,忽而绽开个谄媚的笑, “今年确实多雪,是好兆头啊,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想必是陛下励精图治的功劳,上天都特意降雪嘉奖陛下呢。”
    独孤行宁不置可否,兀自把蹀躞带环过腰部:“叔父呢?”
    “臣在。”早就站起来的韩王上前两步, 躬身下去行足一个礼, “棋局未完,陛下可想续上?”
    “算了。睡了一觉,早就不记得该怎么破局了, 叔父就当让朕一局吧。”独孤行宁懒洋洋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叔父久等了。”
    “不妨事。殿内暖和,臣在自家还烧不起这么好的炭呢。”韩王直起腰,“见陛下还困着,不如喝些茶?前几日才学了新的点茶花样,臣献个丑,陛下赏脸看看?”
    “也行。”独孤行宁没什么兴致,蹀躞带交扣处的位置别得他指尖留了个印子,他啧了一声,皱眉吩咐少监,“去,和司供司说,弄点炭让叔父带回去。”
    “哎,是!”少监应得尖而亮,不顾身上的红衣,都没拎个小宫人跑腿,直接自己冲出去,生怕跑得慢一步就在皇帝那儿留不下一个好印象。
    韩王作势阻拦:“陛下,宫内炭有定数,不太妥当……”
    “有什么不妥的?不过是炭而已,叔父还怕担不起吗?难得叔父在外等了这么久,就当是赔礼吧。”
    “那就谢陛下赏了。”韩王面上浮出笑意,过了片刻,一口气掠过牙尖,“不过论起等候,臣可不算什么。豫王也在外头呢。”
    独孤行宁眉头皱得更紧:“他来干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约摸刚下雪那时候来的,本想通报,不过见陛下还睡着,臣就给拦下了。”韩王试探,“陛下不会怪臣吧?”
    “让他进来。”独孤行宁又打了个哈欠,“请叔父倒茶吧,朕倒想看看是什么新花样。”
    韩王应声,原本的棋局早就清了,新上桌的是一套点茶的器具。殿内的宫人一声声唱和到殿门,直到大门敞开,殿门的内侍拉出长长的声音:“宣豫王——”
    殿外的人影一点点靠近,渐渐清晰起来。殿内烧着炭和香,混合在一起暖得人昏昏欲睡,进来的人却披着风雪,和殿外冰冷的空气一同进来,激得殿内的宫人纷纷哆嗦。
    宫内踩低捧高是常态,被晾在雪中近两刻钟,独孤明夷肩上全是碎雪,一遇暖就化作水珠。但他保持着一贯的表情,或者说就是没有表情,在恰到好处的位置站定,向着上座的皇帝拜下去。
    “臣参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朕躬安。”独孤行宁说,“豫王进宫所为何事?”
    独孤明夷却不答,直起腰,视线淡淡地扫过仍在吐烟的香炉:“紫宸殿内有地龙,陛下何故另燃炭火?瑞脑的香气也太重了些。”
    独孤行宁不耐烦,扯了扯领口:“豫王赶来一趟,就为了说这个?除夕时朕刚说过若无要事,豫王就歇着吧,现在看来,身上是大好了?”
    “承蒙陛下挂念,好得差不多了。”独孤明夷仍是先前那种寡淡的语气。
    独孤行宁被他噎了一下,想说什么,舌尖动了动却没说,只再扯了扯领口。
    殿内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一面是香炉和炭炉烧出的哔啵声,另一面则是更漏的滴水声,两种细微的声音混在一起,搅得宫人心神不宁,不约而同地站得更直,视线却压得更低,有几个资历低的甚至屏住了呼吸。
    僵持片刻,还是韩王站起来打圆场:“说来怪臣,年纪大了就畏寒,陛下体恤,这才另置了只炉子……”
    “臣今日进宫,确是要事。”独孤明夷不搭理他,缓缓抬头,“臣与嫏嬛局元女史情投意合,恳请陛下赐婚。”
    独孤行宁蓦地睁大眼睛。
    “这……”韩王也愣了,万万想不到独孤明夷进宫来说的是这个,“嫏嬛局的元女史,可是礼部侍郎家的女儿?倒是见过几面……”他绞尽脑汁想着接下来该怎么不着痕迹地引导小皇帝,独孤行宁的声音却先响起来。
    “准。”独孤行宁说,“今日便让中书省拟旨。”
    “谢陛下恩……”
    “但是。”独孤行宁截过话头,“既要成婚,往后便有妻儿,豫王还是将心思多放在自己家中吧。宗室大婚要做的准备多,从明日起,”他垂眼看着阶下恭谨肃穆的兄长,慢慢吐字,“豫王就不必替朕处理政务了。”
    “臣领旨。”独孤明夷答得干脆。
    紫宸殿内设有台阶,层层向上的平台是天子独占的位置,站在那里能看到偌大殿内的每个角落,任何人都比皇帝矮一截,触目便如蝼蚁。独孤行宁站在阶上,默然看着独孤明夷,在他瞳中的倒影里,独孤明夷再度恭敬地弯腰行礼,得体端方,是侍奉三朝的老宫人都挑不出错处的模样。
    “紫宸殿多闭门窗,另燃炭炉恐生祸端,瑞脑香太重则令人神昏,还请陛下注意。”独孤明夷神色平静,仿佛刚才完成一言一语间完成权力交接的不是他,“臣告退。”
    他不再看独孤行宁,按规矩确实也不能直视天颜,殿内的宫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没一个上来引路,他也不恼,安然迈步出去。
    雪下得更大了些,无人打伞上前,成片的雪花落在独孤明夷肩上化作雪水,带走那点从紫宸殿里带出的热气,新落的雪就积在肩上,恍惚染白绕过肩头的发丝。
    殿内的韩王心跳如擂鼓,竭尽全力才能保持面色如常,开口时指甲几乎要扎进掌心:“陛下,托豫王摄政是先帝的遗旨,不经三省商议就作决定,是否……”
    “商议什么商议?”独孤行宁抬手按了按紧皱的眉心,“朕是皇帝,朕说了算。”
    “是是是……”韩王附和,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陛下,前些日子同您提过,左金吾卫里退了几个人下来,该换上……”
    独孤行宁刚松开些的眉头又皱起来,显然不记得有这回事,刚巧先前派出去的那个少监回来了,顶着满头风雪:“臣参见陛下!回陛下,司供司那儿已说过了,特地找了今年新烧的炭,已装好了,就等着韩王殿下领了!”
    “脚程倒是快。赏。”独孤行宁随口一说,在少监的千恩万谢里扭头看向韩王,“叔父安排就好。点茶吧,我还是想看看那个新花样。”
    第79章 来客 不速之客
    既是经三省来的旨意, 后面的事情自然顺理成章。
    小皇帝委实大方,从宫里拨了四位老女官去教如愿规矩,个个规矩板正, 板着一模一样的表情, 站在一排如愿都怀疑她们能撞在一起相互抵消。
    当然也只是腹诽了。太史局占卜出的吉日在三月,正是草长莺飞桃花相映的好时节, 四位女官的教学终于落幕, 教出一个对宫廷礼仪无不了解的新娘。
    一整天下来如愿只觉得微妙, 像是浸在偶然而起的荒诞短梦里,又像是喝了些酒略微上头,见什么都觉得不真切, 只记得最后站在红毯的尽头,面前两列穿着捻金团花裙的侍女欢喜地层层移开花障, 露出对面刚刚念完却扇诗的人影。
    那一瞬间万籁俱寂,喜娘齐声的吉祥话、宾客的喧闹喝彩、侍女来回走动时钗环碰撞脚步紧连……声音仍在耳边,但不进耳,如愿只看见通明的灯火间站着她心心念念的郎君, 就像她遥遥地从独孤明夷的瞳中看见自己。
    “好像做梦一样……”直到礼成,让人扶着走到新室前, 如愿仍然飘飘忽忽,忍不住低喃。
    “嫁给殿下作王妃,若是旁人,那真是在做梦, 但若是您, 却是切切实实的。”侍女耳尖,一面笑着回话,一面扶着如愿往室内走, 对上她略显惊讶的视线也不慌,规矩地稍稍屈膝,“奴婢莺鸣,原先便在王府的,有幸得了赏,拨来伺候王妃。”
    另一边年龄小些、仍梳着丫髻的侍女跟着屈膝:“奴婢雀鸣,见过王妃。”
    如愿又有一瞬的恍惚。“王妃”,这个称呼未免有些遥远,前十八年怎么想也想不到会套到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