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见地, 闻人椿没在前头风风火火地忙活,而是一个人躲在库房里睡觉。角落里有一个修缮时落下的沙袋,鼓鼓的, 闻人椿便伏在了那上面。
她素来是不嫌脏不嫌简陋的。
可今日换了好几个姿势都未能睡着。
她知道自己很累,凡胎肉身熬不过彻夜不眠, 但闭上眼听见的是霍钰的梦呓、是二娘处死小白狗的场景,心里立马慌得像有几万个虫子在鸣叫, 清醒得好像才被一盆冷水浇过。
于是她反复睁眼、自我安慰, 会苦尽甘来的。
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总该有那么一桩好事落她头上吧。
她要相信霍钰。
思量间, 闻人椿不由地摩挲起手腕内侧的那朵椿花,这是系岛姻缘的象征, 说是花纹经久不灭日益鲜活,有如两人间情爱。
如今这花越开越盛,他们不该过不好的。
门被人轻轻推开, 是箩儿来取药材, 她走到亮堂处, 才隐隐发现屋中有人, 更意外的是, 那人竟是闻人椿!
“小椿姐?”她将信将疑地问出声。
闻人椿见是她, 起到一半的身子便停止了慌乱,直接在原地盘起了头发。
“你来拿什么?”闻人椿刚问完, 便兀自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看来思虑过多实在没有任何裨益,只会让人再也生出更多懒惰筋骨。
因而她重新束了发后,立马拿过箩儿手上的清单,帮着一道取药材。
箩儿倒是逮着了打趣她的机会,故意取笑:“好呀, 小椿姐,我们忙得不可开交,你竟一人躲在这里偷懒!果然是主子的派头!”
“又胡说!”闻人椿往她后腰上拍了一记,“小心你被这张嘴害死!”
“这儿就我们两个人,我又不是去外头说!”
“隔墙有耳你不懂吗?好歹也跟过五娘和四娘。”
听闻五娘和四娘,箩儿连忙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要说不要说!她们一个个过的什么日子、存的什么心机,累煞人又不讨好,也不知图的什么。”
“小椿姐!”她忽是想到了什么,抓着闻人椿的手叮嘱道,“等你做上二少爷的娘子后,可千万别变成那般模样。不值当,没意思极了。若要日日尔虞我诈、变着法儿地给人下套,那还不如躲在这儿睡觉呢。”
前头几句闻人椿听着还算顺耳,可到了最后一句:“箩儿,你这是绕着弯儿地在数落我吗?”
“不敢不敢,我哪敢数落大娘子啊。”
“箩儿!”闻人椿板起了脸,但到底心里是喜悦的,眼底藏不住笑意。
成为霍钰的娘子,对于彼时的闻人椿来说,实在是一生所愿、毕生所求。
她还不知道世间风浪有多磨人,还不知道爱恨嗔痴都可以化作乌有。当那颗爱人的滚烫的心被磨成砂砾,向神佛求告的竟成了避之不及的。
霍钰爱闻人椿。
他自己从始至终都是这样相信的,否则这一刻他不会站在霍老爷的病榻之前,求霍老爷主持这桩婚事。
“你们现在都是自己有主意的人,我还能不答应吗。”霍老爷平躺着望着床顶,不惊不恼。他的衰老肉眼可见,尽管他本人不以为然,没说过半句“我要死了”、“我不行了”的丧气话。
霍钟是故意恶待他的,拿陈年糙米给他吃,月余才烧一份白肉给他,屋子几月扫一次,甚至隐约透出了一股发馊腐臭的味道。纵使这样,霍钟仍称赞自己心善,常叹霍老爷这位父亲有福气,坏事做尽还有他这么个儿子养老。哪像他的亲娘,当初年纪轻轻便饿到偶尔沾了油水都会吐个不停。
他在报复霍老爷,霍钟看在眼里,愤懑占一半,痛快占一半。
这个曾经拥有过五房子女的男人,究竟对谁尽过父亲的义务,又把哪位娘子当成了自己发妻。他原以为父亲多多少少对娘亲有一些情谊,可娘亲深陷泥潭之时,他却一言不发带着小娘子逃去避暑。
娘的死,他的腿疾,他们与霍钟无法化解的仇怨,细细推演,源头其实不都握在他手里吗?
霍老爷应景地叹了一口气,扭过头,他脸上有一小片打上了光影,更显憔悴晦暗。身上倒是被人盖了一床梅紫绣金花的被子,喜庆得教人发笑。
“钰儿,这事儿你同你娘说过吗?”他问得离奇,霍钰不知从何答起。
“她答应了?”霍老爷又问。他皱着眉,纹路挤成一堆。
他是不记事了吗?
霍钰心中一沉,刚想说话,又听霍老爷冷冰冰嗤笑一声:“哦哦哦,她死了。唉,都怪她夜夜入梦纠缠,我都要忘了呢。”
“父亲竟还能梦见娘亲?”提及娘亲的死,霍钰顿时失了平静语气,他别开头,再不觉得眼前之人值得同情。
“钰儿,你别怪我。”霍老爷语带苍凉,像一口极沉的钟鼎砸在了地上,“我想救她的。可是救了,她也不会想要好好过下去。这么多年,我救她不止一两回,可她的心从来不在这个府上。”
说来谁又相信,他霍晖一生挚爱竟是他府中的二娘。
不,也许早就不爱了,也许还有一丝余情。他老了,一生在他眼中愈发潦草而糊涂,多一日便过一日,不想再计较那些藏得太深的玩意。
“可您作为她的夫君,就能眼睁睁看她去死吗?大哥要的是她的尊严,她的命!您何尝不知!”
“那是她自己做的孽。钰儿,钟儿恨我是我罪有应得,可你不该。”
“够了!”霍钰气得快要发狂。他为何不该,那是生他养他的娘亲,千错万错,娘亲都不曾伤过他一分一毫。在这座冰冷高阔的府宅之中,是娘亲始终护在他身旁,使他得以做个闲散倜傥的二少爷,使他得以安心放下家业去搏功名。
他绝无可能放下娘亲的仇恨。
见他满脸仇恨,霍老爷哀哀地转过头,仍旧是那片灰白色的床顶,积了许许多多灰,没人在意。
就像他将要说的话。
“钰儿,你娘虽是不在了,但我们都还得照着她想要的过。”
疯的疯,死的死,听话的继续听话。
霍钰并不在乎这些,他此番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这桩婚事,只要霍老爷能撑着这副病躯喝完闻人椿奉上的媳妇茶,他便仍能勉强称他一句父亲。
回府时已是天黑,因前厅无人,他便拄着拐杖一路回了屋,还是不见闻人椿的身影。
她似乎过不惯清闲日子,但凡他早归、或是临时取消宴席商谈,都是捉不到她人的。
管家瞧他回得突然,连忙遣了女使送来一碗甜汤垫肚子。那位女使虽是年轻,却也体贴,又多问了一句:“主君想要吃些什么?”
他当即想到霍老爷屋里那碗绕着虫子的剩饭,毫无胃口,便摆了摆手。
不多时,却有一碗观音面呈了上来。
“椿姑娘吩咐过,主君没胃口的时候,要厨房给您做碗这个。”
霍钰仅是看了个色面便不怎么想吃,于是戳了一筷子又放下了:“她一定没同你们讲,这个面一定要用剩菜才好吃。”
“剩菜?”女使惊得重复一声。她不解,也不敢端一碗剩菜到主人面前。
幸而闻人椿敲门而入。
她带着一身药草香,霍钰就像病入膏肓的人见着了药引,不自觉地往她身边倚靠。闻人椿忙在他小臂上拍了拍:“还有人呢。”
于是霍钰眼神一甩,女使立马隐忍着嘴边偷笑,连声告退都不讲,便一溜儿地消失了。
“这个小丫头不错。”霍钰都不给闻人椿落座的机会,搂着她的腰便亲昵地凑了上去。
闻人椿怕他乱来,羞得推搡起来。
“我就抱抱,你让我抱一会儿嘛。”像是被爹娘抢走糖人的小娃娃,霍钰发起脾气来任性至极。他往霍老爷那儿走了一遭儿,总觉得心里空空的,明明霍老爷应得毫不犹豫,他好像还是没个把握。
闻人椿瞧出他的不对劲,拨弄着他额前碎发,哄骗一般地询问起来:“怎么了?有人欺负二少爷了?”
“嗯,好多人呢。小椿你去消灭他们!”
他语气稚嫩,故作活泼,闻人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都被人欺负了,你还笑得出来!”
“你敢这么在外头说话嘛。”
“连你都欺负我,亏我还去找父亲定婚事。白忙活了!”
闻人椿反应了一会儿,才晓得霍钰所指为何。她顿时推开了霍钰,俯身,将一张小脸凑到霍钰的面前,眼对眼,鼻对鼻,再三确认:“你是说,婚事?我和你的,婚事?”
“还能有谁?”霍钰压着心中喜悦,扬着眉毛不以为然。
“霍钰。”她唤了一声,揽着他的脖子主动抱了上去。她不知道否极泰来可以颠覆得这样快,昨夜还在为他的噩梦哭泣,今日他就披荆斩棘将自己最想要的送到了面前。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她窝在霍钰的肩膀上,攥着他后背的衣裳,闷闷地说起来。她越说越没骨气,忍了不多时,便将霍钰肩上的衣衫尽数打湿。
霍钰忽然也有些鼻酸。他晓得闻人椿成家的心愿,却不知她如此想要和他成家。从前他一拖再拖,她都是很识相的,淡淡地应下,一句扰人心扉的话都不讲。
原来都是迁就。
“小椿,等我们成了家,就要个孩子吧。”
她没作答,却侧过头用力地捧着他的脸。
人生第一次献吻。
脑海中全是他们孩子的模样。
他想要它和她一样坚韧、善良,她想要它和他一样擅题词作赋、思民生疾苦。
它会是他和她的结合,拥有他的眉,配着她的眼。
第51章 喜服
得霍钰许诺, 闻人椿马不停蹄地置办起嫁妆。她与家人早年失散,十数年无音讯的人,一时半会儿更是找不着。但霍钰毕竟是以大娘子的位分求娶的, 什么都没有似是太不成体统。故而她想来想去还是厚着脸皮写起书信,想请苏稚领着陈大娘等女眷来这儿撑撑场面。
可一提笔, 想说的太多,纷繁杂乱结于脑中。到底是没在学堂里正儿八经学过的, 连头一个字都想了半天。
她想, 若是将来等孩子到了进私塾的年纪, 她也要跟着一道从头学起。
沐浴完毕的霍钰一出内室, 便瞧见她歪着脑袋,一只手懒懒散散地撑着, 一只手握着笔在墨水里头游来游去。
烛火半明,被风吹得颤动不已,亮光载着夜风摇摇晃晃地穿过闻人椿身上披着的那件乳白色天蚕袍子, 照得她身上, 由内而外, 白皙圣洁。
他从她身后绕过, 硬是跟她挤在了一张小圆凳上。
“写了些什么?”
纸上只有几个正经字, 其它都是乱涂乱画洒出的墨点。闻人椿连忙将信纸藏在自己怀中, 低声嚷嚷:“我还没想好呢。”
“要不要为夫替你写?”
他自作多情,闻人椿眼睛眨也不眨地拒绝了:“你又不知道我要同苏稚说些什么。”
“自然是问问苏稚好不好, 苏稚孩子好不好,系岛男男女女好不好,然后问啊问啊,就忘了自己还要请苏稚帮忙。”
“你胡说,我知道该写什么。”不过前面大半截大差不差, 她怎么能许久不见一上来就请人给她帮忙呢。
“我还不知道你脸皮薄啊。”霍钰捏了捏闻人椿的脸蛋。她在他身边养得不错,从前点到为止的小女使如今偶尔也冒出娇气,肌肤捏起来又软又带劲,捏一处便红一处。
闻人椿被捏得恼了,连说“你真是”、“你真是”,可她词穷,接不出下半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