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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就行了
    太初剑宗,扶云峰。
    萧倚鹤被一掌拍晕,意识颠簸起伏。
    恍惚梦到一些过去的碎片,却也大都是薛玄微袍裾染血,目光锋锐的模样。
    他重重打了一个寒噤,破开噩梦,蓦然睁开眼睛。
    然后醒了一会,才记起自己方才被薛玄微一掌拍晕了,那这是在哪?
    八成是薛宗主的老巢。
    兔崽子,掳人的手法跟土匪并无二致。
    屋中弥漫着一股道香的味道,有淡淡的兰草和零陵香的气味,渗入鼻息,很熟悉。
    那是他当年用几种常用的香料无意间调配成的香汤,常用来沐浴,后来师尊夸赞了两句,小玄微便也开始跟着用,似乎成了剑神山上约定俗成的配香。
    想不到薛玄微也有念旧的时候。
    不过也不出奇,他向来对师尊的碎语碎言捧若圣旨。
    萧倚鹤扶着床沿坐起,四处看了看,原以为能看到一幢气势恢宏的真君大殿,而后才想起来自己患有目疾,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上下地摸了摸,并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被大铁链子拴住,只有被敲打的后颈微余疼痛,心中一片惊异。
    薛玄微没有认出他来?
    那将他绑回来干什么,真的只是因为红枫林里他口出妄言,薛宗主为人又刻板较真,见不得这样品行拙劣的弟子去祸害人家道门新星,所以刻意带回来好好学习规矩?
    萧倚鹤想了想,沉默了。
    “……”
    还真有可能是薛玄微这种人能干出来的事。
    环顾四周,没听见有人的动静,便翻身下床四处摸索。
    按照他对薛玄微的理解,这小子住的地方应该是玉台高铸、四季长冬才对,符合他苦修的性格,不过此地却不然,并无彻骨寒风,反而温暖如春。
    待久了,颇有些清静宁人的感觉。
    但是敌窟再好,也不可久留。趁着薛玄微不在,萧倚鹤抬指掐诀,正琢磨着抓个附近的道僮问问路。
    忽地一道声音自屋内响起:“去哪?”
    “薛薛薛薛……宗主?!”
    萧倚鹤吓得狠狠咬了一口自己正在念咒的舌尖,一口甜丝丝的血水被他咽了下去。
    他震惊地看向那人说话的方向,定睛观察了许久,这才看出那纱幕后头的阴影里的确坐了个人影,只是在他混沌的眼中,微妙地与影子融为了一体。
    ……你在你倒是说句话啊,你看我搁这儿转了半天还企图逃跑,有意思吗?
    薛玄微放下一册卷宗似的东西,起身向他逼来。
    他看不清,只好瞪大了眼,挑战自己视线的极力。
    到了跟前才发现,他竟比自己多出大半头,明明两人以前可并肩相配,如今独独薛玄微身材高大,气势也凌人,忍不住退了几步。
    近了,这人冷冰冰一俯身,挡了他大半的光,定定地看着他:“上床。”
    萧倚鹤骇然大惊,半晌从口中挤出个:“……啊?”
    不禁将膝盖绷直了,摸了摸领口,惶恐道:“宗主,天还亮着。”
    薛玄微不轻不重地捏着他的肩,指节用力,徐缓地问:“天黑就行了?”
    “……”你这话问的,让我怎么回答。
    薛玄微已经不由分说,将他一臂放倒,捉了脚踝握在手中。
    “薛宗主!”萧倚鹤将腿一夹,严丝合缝不给一点机会,委婉地道,“你看外面日头如此温和,正是男儿读书时啊,我们不如先聊聊道法规矩?”
    薛玄微道:“之后再聊也不迟。”
    他一口气郁结在胸,完了,年少时薛玄微色相不显,原来长大了真这般荒诞淫逸。
    荒唐地想着,脚掌忽然一凉,有软膏涂抹上来。
    那踩着碎枝烂叶鹅卵石而造作出来的伤口,都被沾着药的指腹缓缓抹过,几处裂开的伤痕都不那么疼了。
    萧倚鹤隐忍的表情渐渐转为惊愕。
    见他不吱声了,薛玄微问:“怎么,失望了。”
    萧倚鹤:“……”
    薛玄微拿起药膏,将细密的伤处都照顾到,而对于萧倚鹤来说,疼痛稍减之后,另一种煎熬却漫了上来,“宋遥”这双不爱动的脚皮白肉嫩,格外怕痒。
    剑客的指间素来有薄薄的剑茧,痒得人抓心挠肝,尤其脚心与趾缝间的嫩肉,更是感受最明显之处。
    萧倚鹤想挣开他,可惜力有不殆,只能被他拿捏摆布。
    他头皮发麻,痒得想笑又不敢笑,颤颤巍巍地道:“宗主体恤大大大恩,没没没齿难忘,我,我自己来就——行!”
    随着薛玄微的手指掠过脚心,他尾音一扬,憋的面色发红,下意识就踹出去了。
    这一脚直接踢进薛宗主的胸口。
    一片死寂。
    薛玄微退了半步,稳稳停住,手握住他的脚踝依旧没有松开,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衣襟上蹭到的灵药,淡淡道:“若再踢一脚,直接剁了。”
    “……”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他抿住嘴,不说话了。
    萧倚鹤隔着衣衫,偷偷拧着自己的大腿缓解麻痒,虽然没有多长时间,却仿佛挨过了数个时辰。
    处理好脚上的诸多伤口,薛玄微抬首,才发现他眉间拧成一团,薄唇紧紧抿成一线,似乎在竭力忍耐。
    他终于停手,将一团衣服并一瓶丹药,扔在“宋遥”身上:“吃了。”
    这才缓缓开口:“既然你主动想聊道法规矩。”
    “明天开始,早上寅时三刻,到扶云殿来。”
    萧倚鹤瞬间扒下脸上的衣物:“寅时!!”
    薛玄微扬眉:“有什么问题?”
    “……没有,不敢,一定到。”不能慌,萧倚鹤冷静下来,见薛玄微向外走,又谄媚地补上一句,“薛宗主慢走,下次再来!”
    薛玄微顿了一下,继而消失在门外。
    萧倚鹤立刻敛去笑容,将枕头衣服一股脑地扔到门窗的方向,怨闷道:“寅时三刻!鸡都起不了那么早!”
    扔完了才想起来,脚上涂了药,自己眼神又不好,扔了东西还得自己下去捡,得不偿失。他更气了,倒头往床上一躺,自言自语嘀咕起来:“太过分了,我以前练剑都是睡到巳时才起的。”
    他又拿起那瓶丹药,反复确认了只是普通的温经丹,并不是什么三步断命丸,便倒了一粒在口中,继续唉声叹气。
    药中有安定宁心的功效,他也是真的累极了。又或者他新死还魂,不太适应这尊躯壳,骂够了薛宗主,很快就泛起了一股强烈的困意。
    就着药味,不知不觉阖上了双眼。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自己还年轻,还没有那么疯,斜斜的披着一席白衣,歪背着一把剑,手心里捧着一颗刚斩杀得手的妖兽金丹,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个少年身后。
    “小玄微!”他偏过头去,笑道,“真的不看?可好看了,金光闪闪的!”
    少年闷闷地不肯说话,将脸一撇,转身跑走了。
    萧倚鹤讷讷:“又生什么气?”
    跟了少年一路,直到妖丹离体太久化散成满手碎光,他也始终没有明白小玄微气鼓鼓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过想他往日除了对师尊脸色甚佳以外,对旁人大都如此,也并没有当一回事。
    天已黑尽,人间夜市初开,长街上灯火通明。
    他好心赔罪,买了糖葫芦、瓷哨儿、铜响球,一样一样地送到少年面前给他看,小玄微都只“哼”一声不理不睬。
    萧倚鹤将火红的糖葫芦横咬在口中,外层的焦黄糖衣被他嚼得咯吱咯吱脆,含糊地道:“可甜了,你尝尝?”
    小玄微嫌弃地推开了他的手,转而看向街对面的一个小摊子,伸手一指。
    “让我看看,我们小玄微看上什么了?”
    萧倚鹤回头看了看,见是个民间赤脚游医,正在售卖一些治疗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小药膏。
    剑神山上什么灵丹妙药没有?
    他虽然奇怪小玄微要这些做什么,却也无伤大雅,大大方方地掏钱让他挑了。
    隔着半条街,只见小玄微嗒嗒地跑过去,将那一张蓝花旧布上的瓶瓶罐罐都看了个遍,才谨慎地挑了一瓶出来,付了钱,扯着他便走。
    到了寂静无人处,他抬手拽了拽自己的袖子。
    萧倚鹤弯腰下去,嘴里还含着刚叼进去的糖山楂,笑眯眯地逗他:“怎么啦,现在想吃糖葫芦啦,已经被师兄吃光啦!”
    “谁要吃你的糖葫芦。”
    少年白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买的那瓶小药膏来,撬开盖仔细地闻了闻,用食指尖勾了一块,往他颈侧抹去。
    若不是他此举,萧倚鹤都不知自己颈侧有条细小伤痕,许是方才与妖兽打斗时不小心伤的。这种小伤,他自己向来都是不注意的。
    尽管人间草药对修行者来说收效甚微,且杂质较多容易脏污衣领,而且他不喜欢苦味,但却不忍拒绝师弟的好意,便将脖子伸过去,喜滋滋地受了。
    涂好药,萧倚鹤弯腰抱起少年,祭出剑来凌空而起,爽朗笑道:“走,师兄带你去临安郡,千金楼!”
    小玄微惊惶地抱住了他的脖颈,又突然想起他刚抹了药,于半空之中仔细地观察了一会,见没有被蹭掉,这才放心地继续靠着他的肩膀。
    萧倚鹤一路哼着曲儿。
    快到临安郡时,他掐了个飞信给南荣麒,喊他出来一块喝酒,便听肩头昏昏欲睡的少年喃喃道:“师兄……我也有剑……”
    萧倚鹤抱着他等在一株梨花底下,笑言:“好,你也有剑,以后师兄给你铸一把天下无双的好剑!”
    花如云絮,片片沾落于二人肩头,无端徒惹出几分温柔。
    萧倚鹤迷迷糊糊地嘀咕:“明明以前……可爱……”
    “宋师兄,明明你也该起了。”
    萧倚鹤抱着被子翻了个面,沉浸在温柔梦境中,唔唔两声,不舍得转醒。
    突然耳边一声巨响:“已经寅时二刻啦!”
    萧倚鹤猝然惊醒,一个骨碌直挺挺坐起,两眼直勾勾:“怎么了?什么寅时?”
    来叫他起床的小道童捧着衣服,长得似个圆丸子,一笑一憨厚:“宋师兄,宗主叫我来唤你起床,说你若是迟到,还要再罚三月苦餐。”
    现在一听见“薛玄微”三个字,萧倚鹤就下意识浑身发麻,他接过衣服匆匆地往身上套,茫然地问:“什么叫苦餐?”
    小道童一本正经道:“就是苦瓜汤、苦瓜饼和炒苦瓜。宗主说,苦可入心,修道者理应多吃苦,多上心。”
    “…………”萧倚鹤听得胆汁炸裂,苦味直往喉头翻涌。
    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如此杀人诛心的手段。
    他心中唾骂了薛玄微不下百遍,嘴上却乖巧道:“走走走,快走,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听你们宗主讲道法规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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