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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云裳酒醒了大半,心思百转:这花宴明面上是大公主做东,可里头若没太后的心思,何必巴巴借宫里的园子?神色于是淡下来,“我去便是了,二姑娘称病,去不上。”
    “是。”
    这话才说出去没一刻,翠琅轩那边打发了人来。
    来的是束秋,自从见过大姑娘治人的手段后,她再见云裳的面便战兢兢起来。
    “我们姑娘命奴婢问大姑娘安,我们姑娘还请问大姑娘……她好端端的并无生病,太后娘娘相召,谎病不去意为欺君,似乎……不大妥当。”
    那日跪到最后,华蓉仍咬死不认她做过什么,云裳索性遂她的愿,和她那好姨母一同禁了足。
    她人出不来,耳目倒灵通,云裳轻飘飘瞥了束秋一眼,“你告诉她,称病,总比真病的好。又或者她憋闷了,想起什么事来要对我说,我随时欢迎。”
    “姑娘。”
    束秋头重脚轻地出去后,韶白与她擦肩进来,“府门外来了好大的阵仗,当中那辆绛帷辂舆仿佛是特制的咧,前前后后十来号人,登门拜访来了。”
    窃蓝问:“是什么人?”
    “道是姑苏云氏。”
    云裳清软的桃花眸微敛,寒光闪逝后,慢慢展唇笑起。
    “来得好啊。”
    ·
    “走,抬上这些东西随本王过去瞧瞧。”
    汝川王府的二进院,容裔指点蝇营卫担起堆了半庭子的红奁凤箧,眯着眼睛捻散指尖浮尘。
    “免得那心实的姑娘不小心受了阿猫阿狗的闲气,翻头闹了酒我哄着心疼。”
    第39章 她身上特意换的这件广袖……
    华府正厅, 云裳坐在往常华年专属的太师椅上,背临一幅铁马破楼兰图。
    她身上特意换的这件广袖盈底芙蓉落地裙,颜色比樱红而暗, 比韶粉而深, 名曰“美人祭”,衬得画中雄杀之戾气愈重, 而画下娇者之秀容愈娇。
    府门外,一驾繁丽的绛纱雕轸乘舆落定, 华山拦在阶上:“请来客下轿。”
    那纱帷掀起一角, 稳稳坐在其中的月支氏竖眉注视管家模样的老者, “进去问问你们姑娘, 可知老身是谁,可知这舆辂是何人赐下的?叫你们家姑娘亲自来迎我。”
    随行的云扬连忙缓颊:“娘, 许是华姑娘尚不晓得……”
    他还没说完,华山眼皮没稀罕撩动一下:“华府有华府的规矩,来客下轿。”
    这油盐不进的话音, 勾起月支氏当年被那兵痞子抢走云娘的记忆,心道果然华府满门都不懂得礼仪, 心内光火:
    “先裕柔皇后赐驾当前, 谁敢蔑视无礼?你可知, 老身乘此舆轿, 二品诰命妇见了亦当行礼, 区区白身, 敢挡老身?”
    二门小厮一路将此言传进厅堂, 传到窃蓝耳里,又由窃蓝转述给云裳。
    稳坐檀椅的华府当家姑娘听了,漫勾唇角, 眼尾轻寒:“在关公门前摆起谱子来了,告诉华伯说,我爹书房现下挂着的尚方宝剑乃先高宗陛下亲赐,斩一品大臣,如朕亲临!”
    府门外,老管家听了大姑娘的吩咐,心头落定,一字不差地复述,抬头露出一抹不像笑的笑:
    “姑娘还交代了,客人当真腿脚不好也无妨,今日便演一出‘先皇剑斩先后銮’,请街坊四邻热闹热闹。”
    “你!”月支氏一口浊气憋在胸口。
    云扬心头一咯噔,这姑娘哪里是不知云华两家的渊源啊,分明是太知道了,清楚得恨不得提剑见个血光……
    他再不敢从中和稀泥,忙请母亲下轿步入聿国公府。等云氏耳顺之年的掌家人,哆嗦嘴唇气凌华盖地走进华府大厅,一眼望见坐在正首的少女,满腔怒气尽化怔营。
    数十年时光倏尔恍惚,月支氏那一刻仿佛觉得:云娘还在世上。
    随即这老妇意识到此女绝非云娘,云娘从来是乖巧婉顺,哪似这姑娘的眉眼,寒色太甚了。
    月支氏心头不悦,见少女瞧见她身子都不动一下,礼节都欠奉,捺眉将拐仗重重跺了几跺,“姑娘便是这样对待长辈的,令严当真好教养!”
    云裳好笑极了,居高临下的慢条斯理道:“今日许你们进门,正是看在父母之教,师长之训,涵容而已。正巧我也有些旧账清算——长辈?你是哪门子的长辈?”
    好大的脸。
    云扬听话茬儿不对,忙道:“华姑娘见谅,今日匆匆登门多有唐突,实则家母……”
    “你一个姑娘家,如何能口出恶言?”月支氏气得不容儿子劝和,“还坐在尊长主位,还敢穿这么艳红的颜色,又不奉茶奉座……”
    窃蓝和韶白在一旁,简直听得叹为观止,这老妪还知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登了别家的门,却摆出一副主人家姿态,训起人来跟训孙子似的,她以为她是皇太后呢?
    云裳冷眉冷眼地品着茶听她放屁,云扬都担心这面色不善的小姑娘动辄将茶泼下来。
    随月支氏过来的云家三房婆熄俩,对视一眼,赶忙缓声劝道:“”
    “老嫂子,这华小姐第一次见娘家人,脸嫩不周是难免的,都是一家人嘛,有什么话好好说。哎哟,瞧着姑娘的模样我却欢喜,便似与她娘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云扬想出声阻止已来不及,但听上头珰然一声,瓷盏落在梨木案,如金石撞玉匮。
    “你们哭错灵了。”少女的声线平如古井止水:“我母亲尸骨寒了十来年,想叙旧想忏悔,待到黄泉下相见吧。”
    一针见血的一句话,直将月支氏双腿刺倒,若非身后有椅子接着,这一下子就要跌在地上。
    “你、你……”从没被小辈当面忤逆过的月支氏白了脸,撑着手杖攒了几下子力气都没站起来,粗重的喘息如漏了风的橐箱。
    那云家三房老夫人,云裳按辈分该叫一声三舅姆的,也没料到这个看着再柔和不过的小姑娘口角这么利,刚要帮腔,被云扬使眼角止住。
    在场中唯有他多少理解华云裳心里的沟壑,轻声道:“姑娘,当年的事……云家实有云家的苦衷……”
    云裳没听见似的木然道:“我娘临终前留了话,与云家人死生不复相见。不过我院中有颗枇杷树,你们有何衷肠,去对树三鞠躬表一表吧。”
    这话落在云家人耳中,自然越听越不像,月支氏缓过了劲儿,冷笑道:“所以我这个外祖母,你是不肯认了?”
    连守在厅门外的华山都忍不住翻白眼了,这老货是听不懂人话吗?姑娘说了这么半天为夫人讨公道的话,她还惦记着认亲?她配吗!
    云裳怒极想笑,可她笑不出来。
    她以为自己已然足够淡定,她拾尽了娘亲的舛坷与委屈,备好了一肚子杀人诛心的言语,只等着冤仇相报,可真到当面了,那些话先在她的软心柔肠上落下带着倒勾的鞭子,抽出一道道血肉翻飞。
    而对方,却听得驴唇不对马嘴,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
    逝者蒙受委屈不得倾,始作俑者却心安理得无所愧——
    世道岂能如此不公?
    就为自尽殉节的清名,就因积世不化的礼教?——
    世道岂能如此欺人?
    守了半辈子寡管了一辈子家的云老太君见云裳如此神情,心下冷硬了一半,冷冷道:
    “果然你那父亲没说云家什么好话,教得你小小年纪如此偏激。罢,你叫不叫我外祖母都无所谓,但你身体里留着一半云氏的血脉,这无从磨灭!
    “老身此来,便是为防止你误入歧途,步你娘的后尘,再玷污我云氏清名——我问你,你是不是在摄政王府逗留过数日未归?”
    韶白听得一愣一愣的,随即丹田冒火:这是从哪个养老宫里跑出来的教礼嬷嬷,管得忒宽了些吧!
    云裳听她莫名其妙将容裔牵扯进来,忍耐到极限,蜷指从牙缝挤出四个字:“干,卿,何,事。”
    月支氏心里微笑,到底是不经事的小姑娘,如此便沉不住气了,扬眉道:
    “你身上流有云氏的血,自然便干我的事。云家传世百余年,除了你母亲,连未婚前与夫婿见面的事都未曾发生过,老身是为姑娘好,谁让姑娘心志不坚行错了路呢,现下摆在眼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姑娘想法子请入摄政王府中,名正言顺得个侧室之位;要么,为了自证清白,姑娘只好清修一生,一生不得嫁人……”
    “娘,这话从何说起啊!”
    云扬顿时变色,华云裳怫然起身,同时院子里响起一个喷嚏声。
    “谁在背后念叨本王呢,鼻子怪痒的。”
    来人溜达着两条长腿,不紧不慢迈进门,玄青绣银的袍摆拂过门槛,旁若无人地只看着云裳一人:“贵府今日好热闹,容我做个不速之客了。”
    随着容裔进门,他身后属秩抬进来十奁八箱,皆用大红绸布蒙着。
    云裳始料不及。
    她绷了一身孤身独往的劲儿,落在男人软得出奇的眼神里,那些满心乱莽找不到出口的愤怒,顷刻之间,忽然便散了。
    仿佛凭空出现了一双无论从多高跌下来都能接得住她的手,云裳揪着袖摆,眼尾一红,委屈后知后觉地袭上心头。
    容裔蹙眉走过去,云裳倔强着抿唇别开脸。一旁的月支氏从外男随意出入内厅的震惊中缓过来,怒道:“你是——”
    “母亲!”云扬快被他娘见谁说教谁的脾气吓疯了,径先撩袍跪拜:“草民见过摄政王!”
    摄政王?月支氏的心抖了抖,她听闻过摄政王乖吝之名,却没想到本人如此年轻,周身又有些形容不上的矜贵漫淡,似与传说中的凶名不大相符。
    她面上显示出积世的镇定,款款上前见礼:“老身姑苏云月氏,初入京师礼法不周,请王爷见谅。”
    “嗯,姑苏云氏的掌家人,曾得先高宗皇后赐贞节牌坊,先后手书《女戒》丹券三稿为赐,本王晓得。”顿了顿道:“闻名不如见面。”
    容裔说得漫不经心,目不旁视来到云裳跟前了,方赏月支氏一个眼锋:
    “对了,门外那花里胡哨的车辇碍着本王东西进门,叫本王顺手给劈了,走时记得收拾干净,别给聿国公府添麻烦。”
    “什么?”月支氏后退数步,险些又跌进椅子里。
    那、那可是裕柔皇后、摄政王礼当称一声嫡母之人赐下的!当世再也找不出第二件来……
    长跪未起的云扬叫苦不迭,当初他在王府里瞧见华云裳,便觉摄政王待他这外甥女别有不同,摄政王这是……上门撑场子来了。
    “你这是做什么?”云裳偏不领情似的,告诫自己不可乱了方寸,这是她自己的事,疏远地看向容裔。
    她这一开口,忍在眼角的泪光更动漾起来,容裔拧眉收住轻嘲漫讽的作态,用只他二人听见的声音低叹:
    “往常多通透的人,你自己想,气伤了身子可值不值当?”
    说话间他从袖中抖出一方素帕,正要为云裳拭泪,忽而像是想起了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哟”了一声,复笑道:“本王逾礼了,怎么能男女授受起来?”
    说着容裔将那帕子往云裳手里一撂,收手时,小指尖在软软的掌缘一蹭而过,返身坐进下首一张玫瑰椅子,才抽出空睃向对面几个手脚不知往哪放的女眷。
    这些妇人久居内宅,何曾见过如此高华的天家人物,单是那绣着金蛟闹海的皂底轻靴微微一动,她们便似被碾在脚底的蚂蚁不敢动弹了。
    “哟,这男女共处一堂的,按礼数,是不是得搬副屏风来遮一遮?”摄政王今日不知哪路邪神上身,三句不离一个礼,嘴角噙着和善的意味:“不过你们这些不出二门的女眷已然瞧见不该瞧的人了,如何办呢,剜了眼珠子出来?可也未听说华府养了狗啊。”
    月支氏强撑的镇静终于如土委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容裔看也未看她一眼,拍了拍身边的箱子,仰望上首那神色清泠的女子,“前些日子留姑娘在府内养伤,似是闹出了不少风言,是本王的不是,这些便当作给姑娘的赔礼。
    “姑娘窈窕仙姝,深得本王之心,然襄王有心,神女冰清高华不可亵.渎,本王愿效仿关雎古风,以诚心正意求寻聿国公府千金,允与不允,全在姑娘,决无半分强勉。”
    容裔说这话时还倚着半边椅背,咂了半口冷茶,情誓说得亦如儿戏,可那始终定在云裳脸上的目光,浑似融进一片熠熠津河,字字追风:“本王此言,不出一刻钟,将传遍京城内外,九州表里,乃至关外不毛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