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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节
    “小师叔。”谌让留意着将要关闭的城门,有些发急:“是去是留都得尽快了,迟恐生乱。”
    云裳点头,倏尔敛目向师长作揖,转向城门方向。正这时,只见一队浩荡兵马向短亭而来,无旗无幡,劲履卷得尘土飞扬,不计人数。
    云裳心惊,命凌宵等华府侍卫围在大家身前,自己又被有琴颜拉到身后挡住。眨眼间兵队及近,领头却是个熟面孔。
    “付先生?”云裳警惕地看着他。
    付六身披轻甲,躬首向云裳施行军礼,抬脸一笑,又能寻见在王府时的恭敬谄媚,“属下奉王爷之命,领云衣军尽听姑娘差遣。”
    听到那三个字,亭中人脸色皆动。云裳愣愣看着付六,“你说什么?”
    ·
    周楚生随摄政王走在冷清的宫道上,不时觑向前头的背影,心里嘀咕:这种时候,王爷到掖庭来散步是几个意思?
    随即他想起摄政王是在掖庭长大的,可这也不能解释摄政王反常的行为啊,正自不解,忽听前方传来一阵低泣,伴随着乞求的声音:
    “恳请公公为我母亲寻穴以葬,我愿意以百金相赠……虽然我此刻还没有,但我起誓,决不食言!”
    “哎哟九皇子可别,您这不是折煞老奴嘛。”管事太监不走心地侧身让开,“这是太后娘娘的吩咐,奴才也是奉命行事。再说那柳氏只是个宫婢,连名份也没有,此番病死得晦气,让她一口薄棺落于北邙坡,已是太后娘娘天大的恩典,九皇子不要歪缠了,快快回十王宅去罢,老奴只当今日没有见过您。”
    容裔在宫墙拐角处站着,冷眼看着那瘦小的孩子啼泣跪在一个老太监面前,心情不豫。
    他冷冷地想,今日是熊孩子成精了吗,走到哪里都不得消停。
    周楚生却被眼前这一幕惊呆,再没想过堂堂一个皇子会这样卑微,即便再不受宠,他也是天家血脉啊。
    再说那北邙坡是何地,不过是皇城乱葬岗换个好听的说法罢了,周楚生听明白了,这位先帝的九皇子生母身份低微,连带他在宫中也不尊贵,他生母病死无正经棺殓,送到北邙坡去的所谓一口“薄棺”,很可能只是一卷草席。
    所以九皇子年幼无法,只得跪求管理太监。
    不入宫门,周楚生做梦也想不到,朱垣碧瓦的宫墙内会有这种主贱奴威的事。
    他吃惊之下去取纸筒,被容裔眼尾余光一扫,一个激灵顿住动作。
    他看摄政王掸袖走出去,漫不经心瞥着眼前二人道:“公公如此效忠太后,当真衷心可鉴。”
    管事太监看见摄政王出现在这里有些奇怪,麻溜跪下:“见、见过王爷,此事皆太后娘娘的旨意,奴才不敢违背。”
    宫中人尽皆知摄政王与婉太后不对付,但再怎么着,后宫里的这点小事,堂堂摄政王大概没闲工夫理会吧,一念未完,太监忽觉脖子上一凉。
    “本王今日也给你个天大恩典,上北邙坡和孤魂野鬼做伴去。”
    这是管事太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摄政王杀人如斩草,周楚生目瞪口呆。还傻跪着的九皇子怔怔看着死不瞑目的老太监,从他颈子里流出的血,沿着石砖缝隙蜿蜒向他的袍摆。
    九皇子后知后觉向容裔磕头,“小九求皇叔垂怜先宜人!小九愿做牛做马报答皇叔!”
    容裔反感地瞅着磕头如啄米的小萝卜头,楚家江山真是后继无人了,高祖以武立朝的血性到了这一辈,所剩无几了。
    他冷冷俯视九皇子:“你也姓容,容家人的膝盖和眼泪,都这么不值钱了?”
    “皇叔息怒,我、我……”九皇子慌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反而抹了个花脸,“我没哭。”
    一只手粗鲁地按在他头顶,让九皇子错觉自己一动脑袋就会被扭下来。小皇子胆怯地转动眼珠向上看,按住他的人淡声问:“春分台的荒草几尺高了?”
    九皇子愣了一下,继而瘪了双腮,泪水又在眶中打转,“他们不让我进掖庭,我不知道。”
    “不许哭!”容裔在九皇子耳朵上扇了一下,“本王会厚葬你母亲——什么做牛做马,先做好你自己吧。”
    他一走,周楚生连忙跟上,经过九皇子身边,看着还不如自己大的一个可怜小孩,犹豫一下将他扶起,恭敬地鞠躬行礼。而后小史吏略一思忖,扯出短笺刷刷点点写了几行字。
    容裔不理会他的小动作,头也不回冷嗤一声。
    同一时间,毓璋宫中婉凌华与隽从心相见。
    婉太后用目光描摹眼前这身形萧条、神色困顿的男子,怎么也没想到,“不逾……你还活着?”
    隽从心深邃的眼神也落在太后脸上,岁月似乎没在她的容颜上留下太多痕迹,她恍然仍是当年那倾国倾城的婉家小女。
    隽从心虽想将她的容颜牢牢刻进脑海,但当下局势不容他耽搁,颔首低眸,又是当年的雅致谋士:
    “时间紧迫,容裔已带兵围了皇宫,敢问娘娘,东宫至多能调多少人守卫太子,能撑到婉相带兵赶来吗?还有,眼下速发勤王诏,令就近的山西总兵带军入城,包括临安王容明晖,他虽也有不臣之人,此时引他与容裔鹬蚌相争最好不过。”
    他飞速说了一大堆,婉凌华反应过来,脸色苍白道:“太子……此刻不在宫中,临安王正在京城。”
    “什么?”隽从心被囚多年,对外界变故一无所知,闻言迅速反应:太子不在京,那还怎么下勤王诏,人来了保谁?不,关键问题是,容裔敢于行事,那,太子殿下此刻还在世吗?
    他戚然看向婉凌华,多年相交默契,婉凌华一刹看懂了他的意思,深埋在心底的那根引线被点燃,脑海轰然炸响,眼前一黑跌倒在凤座中。
    “娘娘!”
    未等人来掺扶,芭蕉喜接连回禀不利的消息:
    “报太后娘娘,神机营被李副统策反,在北城门挡住了一万禁军!”
    “报太后娘娘,青衣军入了宣武门,见御林军则杀,不像来保驾的!”
    哗啦一声,婉凌华扯断了腕上的砗磲珠串,不可思议抬眸:“你说的是哪路军旅?”
    京城有五色军,紫衣为摄政王所灭,下剩太后之黄衣、摄政王之银衣、绯衣,以及长公主麾下之青衣。
    全京各个兵械库与重要通衢已经乱作一团,大公主府却一片宁静,如同乱世中一颗幽雅静美的明珠。
    内殿中同样安静,海棠案上备着月饼与菊花酒,提醒着今天原本是个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苏九一言不发跪在脚踏下,德馨涂着石榴汁的指尖缓缓滑过那张她爱极的脸。
    “皇嫂看重本宫,连与先驸马相似的一张脸也能找到,你说,本宫是不是该谢好好她?”
    苏九不卑不惧,低垂着扇子似的睫毛,仍是一副无可挑剔的蕴秀气质,连声音也堪称温润:“苏九死罪,全凭殿下处置。”
    “这么些年,太后叫你将公主府上下事无巨细禀报给她,”长公主挑着他线条昳丽的下巴,指尖落在襟领交叠处,俯身在苏九耳边:“你我的那件事情,你也一五一十告诉她吗?”
    苏九脸色微变,眼中露出自厌与怜惜的神色,嚅动唇角欲语,德馨起身自笑:
    “其实这么多人里,阿九你是最晓得我的。我没有野心,也不想争权,只想痛痛快快过完下半辈子,父皇留了一道保障给我,我自然会成为他人眼中的棋子,受人监视,我也并不怎么在意。”
    “可是皇嫂忘了一点,她有手段,别人也有手段。容裔都不用费心拉拢青城与白家,只要他手上捏着个白皎皎,本宫便没奈何了。”
    德馨看着苏九,保养得无一丝皱纹的眼尾流露出冷意,杀伐之意肖似高宗。
    “只要姓容,谁坐皇帝又有何区别?当年皇嫂借容裔之手戕害那些皇子宗孙,反手将罪名扣在容裔头上,本宫不说话,不代表不记得。她婉太后倒似忘了,太子是本宫侄儿,容九,却是本宫的弟弟!”
    苏九闭上眼。他没有告诉她,七月初七那天他看见了府上长史与借送礼之名入府的一人进了秘室,却不曾传信回宫。
    事到如今,再捧出这稀薄而畸形的真心,又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从一个细作动情的那一刻起,等待他的就只有万劫不复。
    嫖姚将军府。
    奚小将军银甲在身长.枪在手,接到婉府传来的秘令后校场点兵,叩上闪银兜鍪道:“随我去聿国公府!”
    “是!”奚家军向来军纪严明,将士齐喝之后却出现短暂的停滞。奚荥也听见了身后柔弱的脚步声,皱眉回头,便见宋金苔眼泪汪汪挡在眼前。
    那身杏红衫子鲜艳得碍眼,梳着妇人髻的女子杏目通红,“我都听见了,你要去华府做什么?”
    女流干军干政皆是大忌,奚荥喝道:“回去!”
    “我不!我不知外面出了什么事,但阿裳是我的好姐妹!”宋金苔此时心乱如麻,全凭直觉展开手臂阻拦,“夫君若要去,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咳。”奚荥的副将低眉耸眼假装没听见。
    奚荥平静地看着自家话本子看多了的夫人,冰冷头盔下的鹰隼厉眸忽地闪过一丝无奈,拎枪上前,近距离面对她,低声道:“你死不了,不过,今日倒有可能为我收尸,到时你便快活了。”
    说罢,他曲指在呆愣的宋金苔颊上一抹,把她推给出来找人的丫鬟,伸手一挥:“出发!”
    婉相国怎么会认为,敢发兵逼宫的人,会明晃晃留一条软肋等着敌手去捅?
    然而,他是军人,军命如山。
    此时的毓璋宫已是人心惶惶。
    尤其当听到青衣军归附摄政王时,婉太后几乎将牙咬出血来。
    “德馨怎敢、容裔孽子!”
    “承蒙皇嫂谬赞,这话我一生听了太多次了。”
    殿门口一阵惊叫之声,容裔持剑排闼而入,一滴滴血珠从剑锋滴落,渗入红色的地毯中。
    婉太后一见他便知外头的禁军抵挡不住,生死攸关之际反而镇定下来,起身喝问:“孽子,你将吾儿如何了!”
    容裔目光妖冶明灿,扬唇一笑:“太子殿下如何,本王在京,如何能得知?”
    “是临安王!是他与你策应的是不是!”婉太后目透血光,状若疯癫:“他从多年前就盯着皇位不放了,你们里应外合,你们两个孽子!”
    容裔从善如流地微笑,显然默认了这句话,口中却道:“这我便要替我那皇侄叫声冤了,太子,不明明是平貊族之乱时,被貊族叛民刺杀而亡的吗?”
    “你!”
    隽从心从有限的时间里了解近来京中发生的事,当即便明白了容裔的意思——
    根本没有貊族叛乱这回事,这是婉慈为了给太子著功绩而自导自演的一出闹剧。如果他在,不会同意这么幼稚的计划,不会令太子轻易出京。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听容裔之言,太子已然凶多吉少,容裔将太子之死推到“貊族乱民”身上,他们若咬牙认下,便洗脱了容裔弑君之名,若是不认,便要自己先承认根本不存在什么貊族,而是太子欺国欺民。
    婉太后失了最初的冷静:“我不信,我儿一定还好好地在山东,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这便有些难办了,本王不晓那位‘貊族老兄’留太子一条全尸没有,短时间内,恐怕无法令贵母子天伦相聚。”
    此言入耳,婉太后喉头腥咸,直接张开十指上前恨不能掐死容裔,被殿中所剩不多的宫娥太监死死护住。
    隽从心见婉凌华此状心痛如绞:“容九浔!你难道不记得你娘临死前说过什么,她让你不可违背太后娘娘,你想让她九泉之下不得安宁,百世不可轮回吗?!”
    “我娘。”容裔终于正视他,目光冷锐,“我娘一生欺己不欺人,我容裔半生欺人无数,未欺世半分。隽不逾,你当年光风霁月算无遗策,便真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了?”
    他说到这里向殿外看去一眼,不知等待什么,直勾勾望着空旷的殿门口沉默几息,见无来人,眼中的光彩一寸寸黯淡下去。
    也好,见血的事,就不要让她见了吧。
    “屠兄弑师摔孩子,坊间流传我容裔的三宗罪。今日澄清了一桩,也该再添补上一件,才公平。”
    剑锋猝然送进隽从心胸口,再从他精瘦的后背透出。殿内尖叫一片,婉太后面无人色地颓坐在凤座下的地上,嘴唇颤栗不能言。
    容裔屈膝用自己肩膀抵住隽从心的肩,将长剑一寸一寸抽出,看着隽从心一汩一汩地向外呕血,眼底闪烁疯狂的快意,低声耳语:
    “我知道,你多年来每一次激怒我,都是为了将仇恨吸引到自己身上,从而保护好婉凌华。”
    “我知道,你心里压抑这个肮脏的秘密,日日夜夜折磨着你。”
    “我成全你,今日你解脱了。我不杀婉凌华,我要她每天活着悼念她独子的死,每天回忆你死在她面前的场景。余生,你再也护不住她了。”
    取人性命还不够,容裔要诛他的心,摧他的肝,才能抵得上母亲枉死的亡灵。
    “……”这三句话的威力比那一剑还让隽从心痛苦,他硌错着牙齿,拼命想回头,最后看一眼他一生的妄念,容裔却闲情拈花般扳住他的后颈,让隽从心的目光不能多转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