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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她等了多少年
    上元三年,腊月三十。
    长安城在这一天没有宵禁,百姓们组成了驱傩的队伍,吹吹打打,戴着面具,在街上游荡着。最前边,是一对男女,戴着老翁老妪的面具,打着转跳着舞。围着他们的,是千八百个护僮侲子,戴着孩子的面具。其余各色人等,戴着形形色色的鬼怪面具,在外围起哄凑热闹。皇家开了御宴,天皇天后请了些亲信的大臣,摆上美味佳肴,欣赏宫中的歌舞。
    李贤坐在筵席右边第一个位上,看着对面被奉为国师的明崇俨,眼角抽搐着,渐渐溢出了杀气。他算什么东西!竟然位列三公之上,与我平起平坐。李贤捻起酒杯,酒液闪着琥珀色的光泽,映出他眼中隐忍的怒火。
    “殿下,对面那位,就是您说的明崇俨?”赵道生见他这般,附身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李贤嗅了一下酒香,放下杯盏,看向道生,眼中怒火藏下大半:“是。”
    “殿下放心,那老贼不会得逞的。”
    李贤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那老贼或许不能得逞,他敬爱的母后可是一定能得逞的。他知道自己斗不过她,也不愿和母亲争斗。那就只有一死,抑或虽生犹死。
    “殿下,道生虽然一介奴仆,愿为殿下赴汤蹈火。我不会让他得逞的。”赵道生轻声细语,却是难有的坚定。
    “道生,别乱说。”李贤侧头看去,皱眉止住了他。这个人,白白净净,瘦瘦小小,长相也颇为俊俏,一副小媳妇的模样。想来他杀鸡都做不得,要保护,也是自己保护他,哪里轮得着他做什么。他只想自己以后不做太子了,道生该去哪里呢?
    “二郎,这普天同庆之日,你是太子,该祝辞才是。”李治在上座挥手叫他。究竟是父亲,看不出他想什么,还叫他祝辞,哪里祝得起来,哪里有这兴致!
    “我看,还是由三郎或四郎代我祝辞吧。”李贤是赌气,是心灰意冷。
    “不可。他们是王爷,你是太子,怎能逾礼?二郎不会连这《礼》都忘记了吧。”天后的声音冷淡严肃,说着平常教训的话,语气分明是不满。
    她几时能不挑我的刺!
    也罢。她就是看不惯我,我又奈何?李贤站起身,看了母亲一眼,目光尽是看穿眼底的悲凉。他向下望去,座下的两个弟弟,朝中臣子,都在看着他。他缓缓开口,祝道:“三阳始布,四序初开……”
    祝毕,四座寂然无声。好像他刚刚说的是悼词。他念白的语气分明是悼词。
    李贤坐下,再也不看他们。
    气氛僵住了,谁也不开口,肃杀得不像是新年。李治只有腆着脸,堆上笑,却尴尬得无地自容。天后微微摇头,轻蔑一笑。她知道,她得逞了。
    长安城内,张灯结彩。太平拉着婉儿的手,随着人群向前走着,亦步亦趋。皇家的御宴,请了太多外朝大臣,作为女子,太平循例不能入座,恰好遂了她的心愿。这是她和婉儿过的第一个新年,可以大大方方出皇城,和百姓们一同玩乐。驱傩也有意思,戴着面具的百姓也稀奇,大户人家点着的“庭燎[r1] ”也有趣,她什么都想看,什么都想问。
    最重要的,是身边有婉儿。
    底层的百姓没什么忌讳,贵族女子上街,照例要戴上帷帽[r2] ,用面纱遮住脸。太平嫌晚上戴帷帽看不清,索性找了两套男人的靴袍准备着换上。说来也怪,那些道学家老夫子感叹世风日下,女子不仅可以上街,还把幂篱[r3] 改了帷帽,却对女扮男装上街网开一面。好像那样便算作男人似的。那时,富人家上街,少有不带着家奴婢子的,总要有人服侍。宫女棋语随两人溜出宫来,不远不近跟在后边。太平不觉得什么,婉儿却有些不自在,把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低下头。
    “怎么了啊?”太平看她,忽然明白了,就笑起来。
    婉儿穿上男子的装束,更像一个清秀俊美的少年。刀削斧凿的面庞,鼻梁轮廓优雅,流畅的下颌线,皮肤在月光下越发白净。路过的女子驻足看她,小声互相问着是谁家的公子,从前倒是没见过这样好看的。
    “去去去,不准看!”太平挥手赶着她们,一边说着,“这位公子已有妻室,夫妻和睦,你们别打她的主意。”
    “你——是个小娘子吧?”那位姑娘看着男人装扮的太平,疑惑道。
    “是啊,”太平也不避讳,“我就是她的正妻。”
    “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姑娘哼了一声。
    “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看那姑娘一副不信的样子,太平拉了拉婉儿的衣袖。
    婉儿的脸上红了一片,说不出话来,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好。
    “这位姑娘,这确是我家主人和正妻。”棋语上来解围。那几位姑娘又看了看,没再说什么,悻悻走了。太平看向婉儿,看她害羞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觉着非得治好她这个毛病不可。她三两步上前,拦在婉儿前面,趁婉儿恍神,还没反应过来时,仰头小鸡啄米般吻了一下她的唇。
    来往的人流熙熙攘攘,也许没有人看见,棋语却看得清清楚楚。她看见婉儿呆立在那里,看见太平得逞地咯咯笑着,听见太平说:“你的唇好甜啊。”
    婉儿眨了几下眼,垂下长长的睫毛,抓住婉儿的手,微微侧头吻了上去。
    棋语看见这一吻缠绵,唇舌纠结在一起。她忽然觉得自己多余了,于是退到后边,心里泛起一种不知是什么的滋味。她见过公主为婉儿做了那么多,倒是希望能好好在一起。可是谁知道这有多难呢。
    人群中有人看见了她们,惊诧地指指点点,又围上来几个人。若是再不走,怕是武侯[r4] 会来赶她们了。
    太平拉起婉儿的手,看准人少之处,带她跑开了。她们从在人群中穿梭,奔跑,流动的灯火被她们抛在身后。她不累,好像永远不用停下来,这样她们就会永远也不用分开。太平拉着她一直到了平康坊[r5] ,闪身进去春华楼旁边无人的小胡同,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夜色很暗,人群的喧哗在远方,那是不属于她们的。属于她们的只有此刻,彼此。婉儿看着太平的眼睛,看见一种暧昧与渴望,看见一种从未见过,却无比熟悉的东西。
    那是什么,那究竟是什么啊。
    (此处有115个字阿江不让我写,也许是因为脖子以下,但是其实非常纯情。大家联系前后文自己脑补一下,或者可以直接联系我)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贺兰敏之突然出现在婉儿脑海里。那个画面突然砸中她,并渐渐清晰了起来——贺兰敏之抱着不过六岁的太平,笑得纯良而猥琐,一样的动作,一样向那里探过去。
    不,不行!我在做什么?她被电流击中似的,迅速抽回手。不,不可以……
    太平见她仿佛梦中惊醒一般。那是一场噩梦,让她受了惊吓。惊吓之后,转而成一脸犹疑,又变得茫然,垂下头去。
    果然是这样,果然还是不行。她根本不喜欢我。或者说,她喜欢的大概不是我。或许是我身上母亲的影子,或许是我身上哥哥的影子。也对,她这样一个人,本来不该做什么逾矩的事,只是迫于淫威,怎么可能真的喜欢我?
    太平开始骂自己,骂自己真是贱,为了一个无意于自己的人,做了那么多,那么多。骂自己即使知道结果,却义无反顾。
    难道我还要继续犯贱,继续死皮赖脸么?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婉儿呆呆站在那里,看见太平走了,忽而明白过来。
    “公主!”
    公主不理她,连脚步都未放慢半分。
    “太平!”
    太平没听见似的,走远了。
    “月儿!”
    李凝月身子颤动了一下,停住脚步。婉儿终于这样叫她了,叫她月儿。这一声,这如此动听的一声,她等了多少年。太平回过头来,眼中蓄满了泪光。
    婉儿快步上前,不由分说把她拥入怀中,抱得紧紧的,抱得她喘不过气来。
    “我会保护你的,就像从前一样,”她说,“绝对,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月儿,你知道么,我……我喜欢你啊。”
    “真的,真的很喜欢。”
    爆竹[r6] 声声噼啪,远处人声鼎沸。新的一年,一切都不再是从前那样了。
    仪凤元年,正月初一。
    [r1]就是大火堆。
    [r2]帽子上带着遮脸的面纱。
    [r3]宽檐帽,垂下的纱可以遮住全身。
    [r4]唐代城管。
    [r5]妓院聚集地
    [r6]唐代□□不普及,是真的爆“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