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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你做什么?
    巴州的驿馆,天下着毛毛细雨。初春时节,万物萌发,树枝冒出嫩绿的的芽。那么小,却那么脆弱易碎。李贤向窗外看去,这春光让他感伤。最近几日,他总望着窗外,梦中也总见长安来使。他知道不远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许不是在等一个注定结局的审判,而是在等给他审判那人的消息。他是如此敬仰深爱这个人,他也如此想念自己的家。即便那个家是假的,他却投入了真情。于是假的比真的越发真切。三年多来,被困在巴州,他想亲耳听一听长安来的消息。最后再听一次,听一次皇弟皇妹的消息,听一次太后的消息。听完了,就该诀别。离开。独自一人上路。
    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太后的确没有让他等太久。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奉命前来,带着一众人马,声势浩大,给冷清的巴州城一场不小的震动。他见到李贤,没有多说什么,行了礼:
    “二郎,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低沉的声音不带什么感情,没有一丝怜惜。
    “太后……怎么样,她身子可好?”他问。
    “先皇的死讯想必你已知道。你的弟弟哲做了皇帝,荒唐无道,被太后废掉了。现在坐在皇位上的是四郎。太后与朝堂呼风唤雨,叱咤风云,二郎大可不必担心她的身子。”
    “那——太平公主呢?”
    “她出嫁了。你走后不到一年,她嫁给了你从前的奉议郎薛绍。他们夫妻恩爱,伉俪情深,如今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李贤怔了片刻,眼睛有些发直:“什么?”
    “怎么,很奇怪么?”
    “哦。”平静的一声哦,他的眸色更加黯淡了,“也是,她大了,该出嫁的。我在这里凄山苦水,消息闭塞,偶有闻得这些消息,也不敢深信。公主那样娇纵任性的女子,我以为她不会出嫁的。”
    李贤闭上双眼,言语像是叹息:“诶,可惜我没看见她出嫁的样子。一定美极了。”
    他不说话了,丘神勣也就这么静静看着他。这个玉树临风的男子,清瘦苍白,好像不是当年的太子贤了。他仰着首,双眸微闭,仿佛在忍泪一般。
    “婉儿——上官才人她怎么样了?”他仍然闭着眼。
    丘神勣轻轻一声笑:“你啊,难为你还放不下她。”
    上官才人倒没什么,她还是太后身边掌管诏敕的女官。除了日渐得天后宠信,似乎什么也没变。她看起来不像是为情所困的人,也没有为你茶饭不思。不过,她也没有与其他男子传闻,也许还值得你欣慰吧。她什么也没变。
    什么也没变?李贤的心忽然抽紧了。什么也没变?怎么会什么也没变。也许只是,她那样的人,只会死命掩盖住伤口。月儿,月儿啊,你真的狠心。你们——你们——
    原来……原来都是走不到尽头的。那我,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这么想着,李贤苦笑起来。
    “多谢丘将军相教。将军舟车劳顿辛苦,不劳费心,我会安排好的。只是有一事相求,我的妻儿,他们没有过错,还请将军手下留情。”
    丘神勣点了头。看着这个男人,他心中是有些敬重的。他从未见过另一个人,能如此平静地面对死亡。李贤笑着,笑得惨然。起身迈步走向后屋,忽然回过头来,对丘神勣道:“将军,我死了,你也要遭贬谪的。”
    “将军,珍重。”他说。
    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时,我们都会找一个人去责怪。不巧的是,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没有人比他丘神勣更合适了。他自己何尝不懂。于是他对李贤回报以笑:“你也,珍重。”
    李贤走进后屋,他早已准备好了白绸。挂上去。
    房氏,张氏,还有孩子们,对不起。虽说负你们这一生实非所愿,但细想起来,我也难辞其咎。活着的时候从未给你们什么,连爱都少得可怜。如今我必须走了,你们以后怎么过呢。怎么过呢。
    生在皇家,想要安安稳稳度过一生,是多么难得的事。是我拖累了你们。你们本不该来的。
    他蹬上小几,握紧了白绸。
    眼前浮现初见的赵道生,他伸手扶起那人,看见对面痴痴的眼神。马球场上,他一骑绝尘,回头看望去,道生笑得温和,于是他的世界明媚了。那是柔弱无力,却可以为他杀人的道生,那是瑟瑟发抖,却仍然敢站在他身前的道生。
    三尺白绫已系好,悬梁,脖颈与丝绸相触,冰冷。
    那一瞬间,他看见,有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是母亲真正的儿子。他坐在皇位上,以才智与母亲周旋。也许是互相的赏识太满,他们可以一边以游戏的姿态相争,一边平和地共治大唐。那时的天下清明和乐,繁荣昌盛。道生站在他身旁,永远那么看着他,对他笑起来。目光不曾移开片刻。
    母亲。我成全你。我成全你。
    道生,道生?我来见你了,你……你还没走远吧。
    丘神勣听见吵嚷与哭闹,他缓步向后屋走去。推开门,只见房氏跪在李贤脚边,泪眼婆娑,哭得凄惨。几个孩子,身量都未足,围着父亲哭起来,这声音撕心裂肺。
    他面色冰冷。
    珍重。珍重。
    洛阳不久得到了李贤自缢的消息,太后悲伤愤怒,贬丘神勣为叠州刺史,放了外任。随后宣布几日后,她会在在最高的城楼上,纠集百官,为废太子李贤发丧。这次弄得大张旗鼓,四皇子李旦以父亲去世悲痛为由,本来极少出面的,这次也不得不过去。做戏,做戏只是一部分,又或者说这根本不是做戏。要杀他是真的,哭他的眼泪也是真的,这就是大唐的武太后。
    重要的是,天下人必须知道,李贤死了。世上不再有这个人。
    婉儿傍晚从政务殿走出来的时候,脑中萦绕着李贤的影子。她想太平一定会来的,这是她哥哥的丧礼。若是来了,会想起过去那些难堪么?她忽然不想管了,说到底这次用不着自己去。宫里传言颇多,瓜田李下,本来也该避嫌的,倒不是为了那个负心人。已经仁至义尽,她不想再为那人做什么了。
    “上官才人!”一声唤她。
    婉儿回身看去:“画采,是你啊。”
    “上官才人今晚不在政务殿当值?”画采笑问。
    “是啊,今日不当值,预备早些回去。画采,你找我有事么?”
    “没事。没事才来看您的。”
    话是说的有些怪,婉儿也觉察了。
    “怎么会没事呢。太后下令给贤皇子举哀,在洛阳显福门昭告天下。这样隆重的典礼,尚衣局想必是最忙碌的时候。怎么会没事。”她料想说着这样冰冷的话,对方也能觉察自己的态度了。
    “我是和上官才人一样,今日不当值。”她仍含笑微微颔首。
    “不当值,就过来看看?我有什么可看的。画采,你快回去吧。难得休息——”
    “好啊。才人的居所在东面,我与您恰好同路,不如一同回去。”
    婉儿着实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快,却还有这一手。这话说的句句在理,没法辩驳,再拒绝就过分了。她只有点头答应。并肩走过去,一路谁也无话,空气莫名有些尴尬。
    又走过那段青石回廊,婉儿忽然庆幸,此刻有这么个人陪她一起。自从那日以后,这段回廊总让她有些怕。太后的话语的确让她安心,可路过这里的时候,还是她一个人。墙壁影影绰绰想要吃了她一般。除了今日。
    拐角处竟然又一个人影立在那里,那样熟悉。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站在画采身后。画采诧异的回头看她,那人却走了出来。
    “上官才人!”
    是李哲。太后说不想再看见他,于是他被降为庐陵王,受命去房州镇守,算是另一种流放。可是这人却迟迟不出发,害怕什么似的,能赖着一日都是好的。
    “见过庐陵王。”画采拜手行礼。
    婉儿看她并没有先离开的意思,稍稍放了心,也向李哲行了礼。抬头看过去,才看见今日的庐陵王,再不是那日的太子了。他周身颤抖着,眼睛红的像刚刚大哭了一场。也许不是像,而是真的大哭了一场。
    “上官才人!哥哥,哥哥被她杀了,她也一定要杀我的。我还不想死啊!我这么年轻,还有我的妻,有我的子女——上官才人,求求你,求求你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救了我的小命吧。你不可怜我,也可怜可怜他们。过去全是我的不是,我轻薄,我无礼,我该死,可——可他们没有错……”
    李哲真的哭了起来,这么一个七尺男儿声泪俱下,看得人却无不忍,只有气愤。
    “庐陵王,她不会杀你的。不必求我。”她说。仍然站得远远的,没有走近半步。
    倒是李哲闻言,三两步冲上前,膝盖一软跪下来:“婉儿,你不救我,我就真的完了。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做,只要留着我的命——”
    看着他这副窝囊的样子,婉儿真的生气了。愤怒莽然压过了恐惧。
    “我要你做什么?我要你做什么?我要你活出一个人的样子来。你是太后的儿子,不要再给她丢脸!”
    李哲泪流满面抬头看她,那一瞬茫然了,似乎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起来,站起来!”她语气似乎是训斥。
    李哲乖乖站起来,垂首低头。
    “庐陵王,我说太后不会杀你,就是不会。我没有骗你,请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你不知道,我儿时很羡慕你们兄妹几个,生来就有太后的宠爱。既然你如此幸运,做了太后的儿子,就要配得上这个身份,别让我瞧不起。”
    “孝敬皇帝弘早已去世。如今贤也去了,而你还活着。不论你比他们如何,不论我们几人之间多少恩怨,既然还活着,就好好活着。”
    李哲哭得双肩还有些耸动,抬头想要说什么,又没有开口。
    婉儿叹口气:“庐陵王,再留于洛阳又能如何。你有你的命运。该走了,去房州吧。别过。珍重。”
    说完她侧身走过去。从此不再怕这回廊。
    李哲回头看她,衣着虽不鲜艳华美,却掩不住那高贵,优雅,淡然。相门才女,即便襁褓之中入了掖庭,却没有一丝掖庭的污秽气。也许是贵族的气质刻进了骨髓里。那一刻,他千万分地相信,即便是她对太后说了那日的非礼,也不会夸大半分。甚至会隐忍。那一刻,他相信,这个人绝对不会做错什么,不会为仇恨蒙蔽双眼。即便站在高处俯视自己落难,也没有半分轻视嘲笑。那一刻,他为她所震撼。她太了不起了,难怪母亲喜欢她,不论是男是女,偌大的洛阳城里,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的人了。
    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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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睡觉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