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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节
    她看着胸口的伤,总觉得哪里是不一样的,她思来想去想不明白,直到额前几滴冰凉,顺着她的紧闭的眼,毫无温度的面颊流下。
    她用手指去沾取,咸的,苦的。
    有别于海水,那便是眼泪了。
    不是她的眼泪,那会是谁的——她猛一抬头,看到了小娃娃那双眼,黑白分明,瞳孔大而亮,眼尾上翘而狭长,是凤眼。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早就失去知觉的手心突的一暖,是谁握住了她的手,紧接着源源不断的暖慢慢镀了过来。
    她早该想到的,佛像是皇帝为了路介明所制,莲花瓣中的小娃娃便也是他。
    她觉得恐慌。
    箭羽划破空气发出簌簌声响时,箭尖刺进她的肌肤时,死亡完全笼罩时,这一切一切来的恐慌,都不如此刻的大。
    如果说苍天有眼,早就预兆了这一切,那老天便就是把她所承受的痛归给了路介明。
    可是,不该是这样的啊。
    她尝试着唤醒身体,只要一想到路介明会这么怪罪自己,她就再也睡不下去了。
    该有人告诉他,这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丝毫关系,是她命该如此,亦或是说,她愿意,她情愿。
    海水泄进她的鼻腔,溺水的感觉袭来,她拼命活动着四肢,尽力贴向海面。
    她想起十岁的路介明,他佯装着强大却在她怀里瑟瑟,雷响在那么遥远的天际,他都会怕。
    又想起十五岁的路介明,他空等了一夜,等不来自己的长寿面。
    到底还是自己食言了,说好要陪他过十六岁生辰的。
    越贴近海面,光越是刺眼,她的眼皮沉沉压在眼睑太久了,她刚刚掀动眼睫,久不见强光,又被刺的闭了回去。
    ……
    黄梅雨季缠绵了日久,五行山缭绕在一团白雾之中,雾蒙蒙的,出门也不过两个时辰,裙衫衣角都要被水汽打透,晕出一团深渍。
    小和尚敲着木鱼,打着瞌睡,光光的大脑门一嗑一嗑的,险些磕在供奉香火的烛台上,他伸了伸懒腰,侧过身去偷瞄新来的香客。
    瞥见那绣着团竹的素纱衣,他皱了皱鼻子,“哎呀,又是老熟人了。”
    他咕噜一下子爬起身,耳朵贴近墙角,偷听得师父与那施主低语,“我佛慈悲,施主总要学会放下,总不能她不醒,你也要闹得自己油尽灯枯。”
    “清远大师,今日早朝,突然耳鸣,恍惚间,竟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听到她在叫我。”
    山顶的大钟按时敲响,钟声远播,声波搅乱人的心跳频率,最响的那几声,像是要震的地都在颤抖。
    那人的声音与这大钟余声一齐传来,竟也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哪方更为悲怆。
    “我都梦不到了她了。她都不肯让我梦到她了。”声音越发低沉,说到最后一个字音,他甚至于低下了头,手撑在膝盖上才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态。
    清远幽幽叹了口气,“你何苦这么为难自己。你随我来,我为你调息一下。”
    见那人迟迟不动,清远大师又道:“你总不希望她醒来瞧见你这副模样吧。”
    “她总会醒来的。”
    言止于此,那人眸光才亮了瞬,佝偻的腰背慢慢直起来,亦步亦趋的随着清远大师远去。
    小和尚又开始慢慢的敲击木鱼,他嘴上喃喃,“一、二、三……六。”
    都六个年头了,那人风雨无阻来了六年了。
    起先一两年时,赶也赶不走,山下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马,求了又求,乌压压的人跪了满地,才将他求走。
    后来,他便来得少了,第三、四个年头时,他很少露面,往往是夜里来,日出前就离开,冷若寒室的洞窟寻常人都呆不得一个时辰,他硬是守了整夜。
    然后这两年,他又突然来的勤快了,只是每次来都不大好。
    师父总说,那姑娘就是吊着他的药,治不好他,也治不死他。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觉得太难了,比那些经文还要难,红尘凡事,尘世之间,他不懂,却已经觉出了苦。
    小和尚放下木鱼,提着冰泉水进了洞窟。
    洞窟四面都是玄冰,终年不化,遇到丝毫的热气当即腾云驾雾,小和尚抱着胳膊好一阵才缓过来,想着速战速决,提着木通迅速将冰泉水倒入面前不过两尺宽的人工砍凿的尺道中。
    尺道蜿蜿蜒蜒,自成一圈,中央地带是他辨不出名字的仙草,仙草最为茂盛的地方,安放着一个冰棺。
    棺中躺着一个女人,他六年前见过一回,师父开启冰棺时,浑身是血的女人早就没有了鼻息,被那个男人搂抱在怀里的时候,了无声息。甚至于胸前的血都已然凝固了。
    就那么随意的一瞥,他也就记住了那个女人的样貌。
    杏眸翘鼻,饱满的额头,尖俏的下巴颏,她似乎年岁不算太小了,长发铺散着,整个人都像是一朵已经完全舒展起来的花,只可惜,花瓣过早凋零,本该莹润的肌肤已经开始变的灰白、僵硬。
    传言五行山清远大师自有神通,可活死人,可容颜驻,可青春复,传言并不虚。
    实在是冷的很,小和尚裹了裹衣服,哆哆嗦嗦又凑近了些许,绕到了冰棺中女人的面前,踮起脚尖去看那一张脸。
    可活死人。
    薄薄的皮肤下可以清晰的看出青紫纵横的血管,皮肤褪下了那层死人的灰白,开始泛出柔柔的细腻的光。
    可青春复。
    那张脸本就不甚明显的岁月抹上的痕迹完全不见踪影,世间玄机不足一一道清,时间在她身上回溯,那些已经过去的岁月又收拢了回来,只在这冰棺内,只在她一人身上。
    她今年该是十六岁。
    小和尚托着腮忍不住想那稠密睫毛下的眼睛该是怎样的一副光景,能叫那个男人付出了这样的代价,求她生还。
    洞窟实在太冷了,他慢慢捱不住了,脚趾勾住草鞋边边,重新穿回脚上,打算出去。
    余光随意一扫,突然见那纤细葱白的指动了一下。
    他怀疑自己眼花,揉了揉眼,又去看。
    手指安放在原地,他使劲眨了眨眼,拍着自己的脑袋,心有余悸。
    他提起水桶,想要赶紧离开,冻得人都哆哆嗦嗦出幻觉了。
    他也不过才抬脚走了几步,又听的细微的声音,是女声,太微弱了,听不出音色。
    小和尚吓的要蹦起来,缓了好一会儿,聚精会神去听。
    “介明……”
    冰棺中的人睁开了眼睛,黑瞳无神,没有焦点,但那双杏雨朦胧的眼让他心里一咯噔。
    他连滚带爬,滚到了师父脚下,一把扯住师父的衣袍,喘的话都说不连贯,“师父……师父……她醒了……那个女施主醒了。”
    许连琅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睁开眼,她感受着身体意识的复苏,最先闻到的,是浓烈的药香。而后,便是酥麻的四肢迟钝的传来的感觉,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她动不了身体,四肢沉的厉害,怎么也抬不起来。
    毛孔舒展开,又被这样的温度冻出细微的鸡皮疙瘩。
    她这是怎么了……
    她想要张口,气息在棺面喷出一团一团的白汽。
    她望着那团白汽,木讷的想,她这是活过来了。
    密集的脚步声传来,寂静的洞窟时隔六年再一次开启冰棺。
    可活死人。
    可青春复。
    第85章 龙袍 我十五岁时就想,要是我比你大上……
    冰棺被开启, 白雾蒸腾而出,甫然涌进大股大股的热气,冷热相冲, 许连琅只觉得胸腔隐隐作痛。
    她茫然的看着洞窟顶端凝结的水珠,感受到有人朝她靠近,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毫无力气,五感却是分外的敏感, 以至于被人猛然抱进怀里时,可以清晰的听到来人慌杂纷乱的心跳声。
    她整个人都被纳进了怀里,她做不起丝毫的挣扎, 来人抱的她太紧了,她被迫将下巴放在来人的肩膀上, 随着他的颤抖而颤抖。
    他在抖,五指不受控的收紧,高挺的鼻梁在她颈窝间磨蹭, 凤眼眼尾红透了。
    怀里的身体很软, 终于有了体温。
    六年前他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肌肉皮肤已经变的僵硬,他视若珍宝的人躺在薄薄一片木板上,箭羽被取了下来, 身上的脏污一并刺进了他的眼睛。
    他想要横抱住她,手可以穿过她的膝弯,可以箍住她的肩头,但她的手臂却再也放不到他的肩膀上,他稍一动,她整个人都像是断了线的木偶, 他明明已经将她抱进了怀里,但还是空,空的他浑身冰凉,像是要比她的温度还要低上几分,他抓不住她,彻底失去了她。
    死亡,抽掉了人生动的灵魂,只给他剩下了这一副躯壳。
    他也就守了这幅躯壳六年,整整六年,每一天都像是在他心头刻刀子。
    他喉头滑动,手向上移,按在了许连琅的后颈上,让她愈发贴近自己。
    “阿琅,你终于肯醒了。”
    不是熟悉的称呼,不是熟悉的拥抱,但却是最熟悉的人。
    他一开口,她就确定了。
    无止休的梦境画面充斥在她眼前,她急于表达什么,却在这冷热交织下,急火攻心,她过于虚弱,又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她的头落在他的肩膀上,漂亮的眼眸又重新闭合,路介明僵硬起了身体,额头去寻她的,好久好久,她的体温终于没再消失。
    许连琅再次醒来的时候,像是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没有了洞窟岩壁,入眼的成了用金线绣出的明黄色龙纹床幔,床幔紧紧合拢,只有几缕光线可以照进,勉强可以映亮。
    华贵的雕花床榻,床榻柔软,锦被如云,她动了动唇,声音沙哑发紧,发不出太多声响,她尝试起身,四肢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
    她掀被而下,脚下不稳,直直的栽了下去,幸好脚下地毯柔软,没什么太大的痛感。她坐在地毯上尝试缓过腿上的酥麻。
    她伸长了腿,白嫩的脚趾从闭合的床幔中伸出,将床幔掀出个口子,明亮的光一下子透了过来,跳跃在她的脚背上。
    脚背上的那块肌肤在太阳光下微微发着烫。许连琅摇摇晃晃站起,一把掀开了床幔,天光大亮,阳光漫漫洋洋的落满了满室,落遍了她全身。
    沐浴在阳光下的这一刻,许连琅才真正的有了活过来的真切感。
    白色的里衣裹住她纤巧的身体曲线,然后原原本本的落在了铜镜中。
    她惊呼一声,扶着桌椅板凳靠近那铜镜,手抚上了这张明显稚嫩的面庞。
    四儿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这幅光景:
    女人翘着软白的脚,手撑在台面上,弯着纤细的腰,恨不得钻进那铜镜中。
    四儿恨不得抠下来自己的眼珠子,哪处都看不得,望不得,他捂着脸往外走,迎面撞上步履匆匆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