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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刘颐微笑起来:“我自己的身子骨儿,我自己清楚。干农活干习惯了,虽然看着瘦,底子却强|健得很,若如你所说的,却成了瓷人儿一样了,哪儿有那么虚弱?我虽没得过病,却听人说过,伤寒可大可小,小者蒙头睡上一觉便好了,大者也不过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御医不是吩咐了,我这是因忧虑而患得的症候?只要将心思放宽些,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又不再受风……”
    青杳叹气道:“殿下这般说辞,倒是教我不好劝说了。自己的身子,自然要自己爱惜,殿下既然知道自己是因思虑过多才病得这么重,又岂能不知陛下如今唤您过去作甚……”
    刘颐苦笑道:“我虽然愚笨,这种事情又怎么会不晓得?只是我了解阿父,若不是实在为难……”她禁不住摇了摇头。
    做了十五年的父女,刘盼为人如何,刘颐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如果不是为难到了一种境地,那样爱面子的人又岂会轻易拉下脸面向儿女求助?更何况他如今做了皇帝,对自己的身份更是自矜自爱……几个时辰以前还是神采奕奕的模样,如今却迫不得已地让人过来叫她,不是不爱惜尚在病中的女儿,而是的确无计可施了。
    阿父处境这样艰难,也让刘颐心中有些感慨。此刻她的想法倒是和刘徐氏的说辞有些类似了:若是没有做这个皇帝便好了……若是不做皇帝,刘盼好歹也顶着个奉川侯的名头,一应税赋无需缴纳,她再努力几年,好好经营一番,便能渐渐攒下一份家业;待到十年后阿弟娶了妻,她这守灶女便也能稍稍轻快轻快,一家人和和□□地过着,纵使生活贫苦平凡,又有什么不满足的?
    可如今阿父成了皇帝,自己与阿弟都成了公主皇子,这样平凡的生活便再也不可期了……刘颐微微叹了口气。再怎么艰难,也只得坚持下去。这样的处境,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她又怎能轻易冒险?若是能襄助阿父一二……也是好的。
    青杳见她主意已定,便不再劝说,回身道:“我来服侍殿下宽衣。”从箱笼中取出衣物来,依次为刘颐换上;又取出象牙篦来,细细将头发绾好。一切准备已定,才肯放她上了轿辇,一路向太极宫行去。
    一路上刘颐问了小黄门究竟发生了什么,心里渐渐有了底子。待她到了议事所用的侧殿时,殿中的争吵方才告一段落。散骑常侍方大人嘹亮的声音在殿中回荡着:“……若是姑息此等事情的发生,莫要说打什么胜仗,俺们这一颗项上人头,便要被吴川叛逆给拔去了!”
    刘盼又急又怒,冷冷道:“何至于此?方卿实在言重了些……”
    那守在殿前的小黄门十分机灵,连忙喊道:“长公主到!”
    刘颐提着裙摆,昂首而入。
    刘盼才初初登基,并没有封过什么名号,刘颐虽是实质上的长公主,却并没有广昭天下,小黄门这么一喊,本是为了凑趣,讨个喜欢,谁知听在殿中大人们的耳里,却有了不同的感受。刘盼心情复杂,又是骄傲、又是失落,觉得女儿能获得宫人的这般尊敬无非是靠了自己,又暗暗想着自己尚未拥有过如此威信;某些官员却觉得,宫人这般称呼,定不是出自真心,而是刘颐授意,这位“长公主”的野心可见一斑;某些官员却又觉得,刘颐尚未晋封,便能被宫人如此奉承着称呼,可见手段了得……一时之间,气氛便微微古怪起来。
    刘颐进了侧殿,目光准确地捕捉到几道熟悉人影,微微颔首。她行至刘盼面前,动作行云流水,施了一礼:“阿父安好,阿颐来得迟了。”
    刘盼目光落在她没有血色的脸上,方才想起长女正在病中,愧疚一时袭来,声音也轻柔不少:“阿颐此次实在该好好歇歇的,却是阿父错了……只是如今,阿父身边无人,还少不得要依仗你一二。”
    后一句声音几不可闻,刘颐却是听得心中叹气。她正色道:“阿父且放下心来,女儿没有旁的本事,吵架一事,倒还算得上本行。”
    她声音也十分低,离得近了却也能听见。拂煦便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闻言目光古怪地对刘颐一瞥。下面一人奏道:“陛下还当早早下出决定,这战场风云,瞬息万变,臣等在此争论无事,可若是误了战机,多了伤亡,罪过可就大了……还请陛下快快立下章程,交由臣等,或由信鸽发出,或由飞骑传播,总要指挥了前线将士才是。”
    刘颐闻声望去,见到了一张年轻诚恳的面庞,落在了群臣之中。
    ☆、第四十六章
    刘盼闻言,不禁眼前一亮。只觉得诸臣争吵了那么长时间,竟只有这么一人解出了自己心中之意。是了,这战场上瞬息万变,每一秒都有可能发生意外,他饱读诗书数十年,更是深知其中道理。如此急切地召集群臣、呼唤女儿,不过是为了早些得出主意、想到应对的法子罢了,这些人却只顾着争吵,始终没能议定章程出来。那拂煦更是可恶,枉他对其颇为看重,却还劝他说不急于一时……此时不急,难道要等到吴川王打到这京都来,他再开始着急么!
    更何况,此前他下了命令,要求下面将领行兵打仗,须要按照自己的命令行|事……虽有信鸽迅如闪电,可这命令也不是随时都能传达到的,若是双方正在征战之中,保不齐还是要见机行|事……到那时候,再想彰显皇帝威风,可就为时已晚了!还是要趁着先机才行……
    这么想着,他看那底下年轻人便有了几分顺眼,那其貌不扬的诚恳面容更是显得可亲起来:“卿之言……”
    “微臣徐自达,忝为陛下太仆。”徐太仆恭谨答道。刘颐看着他,在脑海里转了转,才想起这位太仆究竟是何许人物来。
    ——倒不是说他十分有名,只是刚巧身份较为尴尬,是被宫人们当作趣事说与了刘颐听的。而这件趣事,却恰恰与瑶川夫人有关。
    说是忠烈之后,曾入选过羽林孤儿,因勇武善战、又谋略出色,经先帝考核后,被擢为百夫长。后又在对匈奴战役之中立了功绩,成了都统。
    武官升官,全凭本事,徐自达年虽只有二十许,能有这样的地位,在大汉也不算惹人注目。先帝虽认为他可以栽培,却也没有特地注意过。让徐都统出了名、进而从实权武官变成了掌管皇帝车马、畜牧的太仆的那件事,却是与先帝面前的红人瑶川夫人有关。
    瑶川夫人是先帝乳妹,地位自然特殊。她出身并不差,又是一副花容月貌、兼得冰雪聪明,十分受先帝宠爱。丈夫在边关罹难后,更是被封了夫人位,还以“瑶川”为封号,足以见先帝对之疼爱。她也的确不辜负这地位与恩宠,气质高华、又长袖善舞,不但为先帝做了许多事,还为新君刘盼立下了功劳。
    徐自达被擢都统,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恰逢虎贲军轮换边防,他从边疆换到了京都,第一天有机会上早朝谢恩。谁知那天偏偏瑶川夫人也在朝上,启奏一事,那身穿女子朝服、端庄秀丽的模样顿时入了徐都统的心,令他魂不守舍起来,甚至昏了脑袋,当着诸臣的面便请求皇帝以功勋换美人,誓要娶了这比他大了十多岁的寡妇回家。
    结果自然是帝皇震惊,满朝讶然。徐自达尚不知自己惹祸,瑶川夫人却笑言道:“妾每揽镜,总自哀容颜衰老、青春不再,想来便是再醮,也是没有人会看得上眼的。如今却能得到徐都统之厚爱,心中不由欣喜万分,没想到妾都到了做祖母的年纪,竟还能得到别人的追求呢!”
    平帝大笑,徐自达羞得满脸通红,此后便被调任了太仆,明升暗贬,不但被作为趣闻笑料所流传,就连升迁之路也就此断绝。不过,此刻他倒的确是抓准了机会,若是没有意外,是一定入了阿父的眼的……
    刘颐心中想着,对徐自达的事情有些感慨。瑶川夫人的确形容昳丽,年三十许仍有款款风姿,比之未出阁的小娘子们,自然有一番独特魅力,也无怪乎徐自达会一见倾心。
    拂煦早在旁边悄声解释了徐自达的履历与官职,刘盼心中了然,便问道:“你既这般说了,胸中可有成算?”
    徐自达道:“陛下胸中自有沟壑,何须微臣提醒?微臣斗胆,却在这里请教陛下:陛下心中意思,可是要四方驰援、拖住吴川王,以佯败之法,寻机一网打尽?再由督查司督察诸藩,警惕异动,由近处调军护卫元都?”
    刘盼平生未曾上过战场,甚至连棋都不怎么会下,心里哪里会有什么意思?然而他虽则没有此类经验,却熟读史书,一听徐自达的说法,便从历史上找到了范例,当即拍板道:“好,好!徐卿此言,正说出了朕之心意。”
    下面群臣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奇特的神情,心中腹诽——说来说去,徐自达不过是将他们方才争吵的内容报给了皇帝罢了,怎么刘盼方才不应,偏偏如今应了?
    这也是先帝临朝二十年所养成的风气,朝中百官大多年轻,又多出自功勋武将之家,即使文官,也饱读儒道之学,朝中无党争,亦无权谋倾轧,本朝又太平已久,先帝为人还方正宽厚……是以这些臣子们,心思也都颇为纯粹,少有城府。刘盼出身不佳,又无甚本事,初初登基便遇上了叛乱,正是心中不安之时,哪里听得了别人的反对?正是别人要反对什么,他便要做什么,总是拧不过那根筋来。
    方才吵了那么一会儿,主题都是要劝刘盼调集虎贲军以谋胜利,可是一边有拂煦挑刺,一边刘盼自己心中也不舒坦,便处处找茬,总不同意,话题也便越来越偏,最后竟扯到了若是临阵生变,照着陛下意思必输、照着将领意思必赢,下头兵士该如何行|事的题上,十分荒唐。
    徐自达这一声却是出得及时。他没有贸然打断朝臣争吵,而是选择了刘颐到来、议题继续的时机说事,语气中又暗含奉承,显然是满足了刘盼的某种心理,说话内容一方面总结了群臣意见,一方面又体现出自己的判断来——佯败之法,便是他提出的具体策略。若是这样还不能入了刘盼的眼,就只能说实在是时运不济了。
    刘盼果然十分满意,之后便命诸臣继续管派粮草辎重、政务亦不可懈怠等,便命人散了。诸臣亦是齐齐应诺,脸上均带着轻松之色。大汉连年对外用兵,又开源节流、十分富庶,早已形成了一套系统,应对起来驾轻就熟。若不是因为吴川王之事实在突兀,刘盼在位的这些年也必定会如同平帝时一般,平稳顺畅地度过下去。而等吴川叛乱被平定之后,这一目标想是也很容易达到。大汉会正如它之前所经历的一百多年时光般,疆土连年扩大、百姓安居乐业,一直这么太平安和地延续下去。
    刘颐被人匆匆叫来,却只是在殿上略站了站,基本没说什么话,便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朝会。刘盼心中正在兴奋时,也暂且忘了女儿还在病中,只顾叫着田、马二位丞相并几位将领说话,重头还在徐自达身上。还是拂煦提醒了一句,道:“陛下若是无事,且教公主回去安歇?”
    刘盼向旁边扫了一眼,才看见女儿那不正常的脸色,忙道:“是极,你快回去歇着,还杵在这儿作甚?”
    刘颐拜道:“儿无事,只是如今天色已晚,思量着阿父与诸位大人尚未用膳,若是长久议论下去,怕是会腹中饥饿,便犹豫停在了此处。”
    听见女儿熨帖话语,刘盼心中不由一暖,朗笑道:“却是我家阿颐最为孝顺。”便命身边小黄门去传膳,又命拂煦亲自将女儿送回宫中。
    刘颐这次再无推辞,应诺后便转身走了。拂煦虽资历深厚,却毕竟是个黄门,刘颐是坐着轿子走的,他却要在旁边同宫女步行。以他六七十岁的年纪,这样却是有些磋磨了。
    刘颐也从不是什么敬老爱老之人,如今对拂煦更无好感,更清楚一样身份等级,看见拂煦那颤颤巍巍的行走模样,也只是命宫人稍稍放慢步伐,并未让他就此回去。拂煦也并无怨言,陪她一路走着,到了椒房宫前时,却忽然说了一句:“公主心中可有怨气?”
    刘颐讶然,笑道:“怪哉,我心中能有什么怨气?”
    “公主前次论政,口才高妙,驳倒群臣,正是意气风发时,此次却站在殿上,一言未发……心中难道就没有憋屈?”拂煦道。
    刘颐听着,不由心中冷笑。她原以为拂煦同瑶川夫人一般,是全心要襄助阿父的,如今却有些不确定了……这般的说话,是打量她不知道前头的事呢?她前次上去帮助阿父,固然有自己的意愿,却也有拂煦撺掇的成分;此次阿父唤她过去,更是拂煦的意见。拂煦使人唤她来了,又装好人在阿父面前请她回宫,害得她拖着病体白跑一趟、被晾在旁边的并非旁人,正是拂煦自己,如今竟还好胆问她,心里有无怨气?
    “此是余之家事,不牢公公费心。”刘颐淡淡道。
    拂煦看出她的态度,却没有丝毫变化,反倒微微一笑,问道:“那公主且看眼前这椒房宫,可看出了什么不同?”
    ☆、第四十七章
    不知是不是错觉,抬轿的宫人走路的步伐似乎慢了些,像是有意要跟随拂煦的话,让刘颐看清楚眼前这椒房宫。刘颐倒也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遭,摇头道:“什么变化?我看不出来。”
    椒房宫作为中宫皇后所居,自然富丽堂皇、十分显出端庄妍秀之象,令人望之而生尊敬之意。在南乡时,刘颐从未见过如此巍峨壮观的建筑,进京以来自然就将这些建筑的形貌牢牢刻在了心底。几次路过、甚至进入过一次,可这建筑又能有什么变化?除非……那变化的不是建筑,而是人罢。
    刘颐心里渐渐明白过来,难道拂煦真是有什么话要说?可是他说这些话儿,目的又是什么呢?
    拂煦微微笑道:“是了,这宫殿自然无所变化,椒房宫乃中宫所在,无论何时也都是这般模样,有的只是主人的不同罢了。”
    刘颐微微挑眉:“公公有什么话,直白对我讲了就是。刘元娘是个粗人,公公说得太细致了,未免会有些听不太懂。”
    “公主若是听不懂话,世上便没有明白人了。奴婢观公主年纪虽轻、也未读过什么诗书,却是难得一样有天赋、又聪敏,是以斗胆冒昧,以残陋之躯而为公主效命。”拂煦语出惊人,却一带而过,并未停顿让刘颐表态,便继续说道,“奴婢却是要问公主一句,公主入宫以来,可发觉了自家阿父、阿母的变化?”
    刘颐不禁皱眉,不怎么想搭理他,却又在目光触及他狰狞脸上的微笑时,脱口道:“自然发觉了。”
    阿父做了皇帝,自然与以往不同了。□□曾有一句,“屁|股决定眼光”,话儿虽糙,理却不糙。地位变化了,人自然也要变化,从没听说过有地位迁就人的,哪里不都是人在适应地位?
    莫说是阿父阿母,就是懵懂的阿弟,如今也在变化之中。昏迷之前的阿弟犹有几分稚|嫩,如今只是几日未见,身上的气质便变了许多,有了几分做上|位者的感觉。虽则比不上游魂阿弟那收放自如的气势与浑然天成的高傲自矜,却也有了皇子的风范。而她更是在青杳的指导下逐步改变着自己,一步步努力改变着口音、举止,只怕自己衬不了这公主之位……
    她为人虽然嚣张泼辣,却从来清楚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她擅长的是钻空子,哪怕惹人非议,道理上依然站得住脚——不然也不会等到徐二郎动手才开始反击,而不是当即就冲进去将刘许氏姐弟打出家门、宣扬出徐二郎的无耻行径。是以入宫以来,她拼命学习着宫规礼仪,甚至开始想要识字,好让自己始终能做一个堂堂正正、做什么都站得住脚的人。
    拂煦道:“公主昏迷多日,有件事许是不太晓得——梅八子如今正受宠爱,可是椒房宫里那位娘娘,却也在今天下午与陛下重归于好,听说还闹了许久……”
    这话让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听着,却是有些逾矩了。饶是刘颐大胆,苍白脸上也不由得浮现红晕,冷冷道:“公公真是糊涂了,这是在说什么呢?”
    拂煦仍然微笑:“奴婢虽然糊涂,可是这糊涂之言,公主也还是要听一听的。奴婢听说公主与娘娘不睦,自然是娘娘越是落魄、公主心里越是顺遂的。此前娘娘做了许多糊涂事,又与陛下争执,宫中人向来心里有秤,娘娘的分量秤得清楚,服侍上就未免有些怠慢了……想必这些,公主也都是见到了的。”
    刘颐不快道:“这又有什么?”她的确与刘徐氏不睦,甚至憎恨着刘徐氏,恨不得她早点从阿父身边消失,少点惹祸才好。刘徐氏虽被底下人怠慢,可如今生活比之在南乡时却好了不知多少倍,莫说是顿顿吃肉,便是山珍海味也是有的,衣服首饰虽无人打理,却也样样都上了皇后规格……这样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对她的生活不满意的,还该是刘颐才对!
    拂煦摇了摇头:“从前虽有些怠慢,今后却未必继续如此了。宫人们如此这般,不过是因为娘娘未曾得宠,若是娘娘得了宠,甚至封了位子、有了身孕,底下人可还敢这样敷衍对待?”
    用不着等到那个时候,现在便已经开始变化了……刘颐目光重又放在了椒房宫上,蓦然间发现了变化——此前的椒房宫是庄严华丽、却也死气沉沉的,如今的椒房宫却显得多了几分人气,四处里灯火通明,宫门口还有人来人往,端地是热闹了许多……
    轿辇渐渐过了椒房宫,那明亮的灯火看不太清了。刘颐收回目光,问道:“公公对我说这些,却是什么意思?”
    拂煦反问道:“奴婢的意思,公主难道不解?”
    解,自然是解的。拂煦将话说得这般清楚,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淡淡道:“我知道公公意思,是说宫殿不变,人却是会变的。而人愈是处在高位,便愈是令人敬重……手中握着的权力越大,实际过得也就越好。如梅八子那等人,再多人奉承也是有限;而如我阿母这等的人,眼看有封后希望,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自然是奉承得越多越好……”
    她话音未落,拂煦却道:“不对。”
    刘颐看他,拂煦道:“奴婢对公主说这些,可不是教公主去奉承娘娘的。公主可曾想过,自己去手握那无上权柄,令全天下人都来奉承自己?”
    刘颐悚然一惊,失声道:“你在说什么!?”
    “公主不必惊慌,奴婢在宫中经营多年,自信还是有那么几分威信的。此刻与公主的言谈,定不会有半个字泄露出去。”拂煦镇定道。刘颐目光落在抬轿宫人身上,发现她们的确都充耳不闻,姿态步调没有丝毫的变化……可是正因如此,她才格外地警惕起来,手指抓|住扶柄,慢慢问道:“我不明白公公的意思。以后这种事情,公公也还是少说罢。”
    拂煦的话实在太过惊人,这已不是在奉承她、妄想捧出一个孟川长公主来的事情了,而是在教唆她走上朝堂、为自己的尊位而谋益。本朝并非没有过女子当政的先河,太宗时候因着太子年纪幼小、太宗本人又身体病弱,足足有七八年的时间,都是由皇后当政的……虽有后宫不谈国事的规矩,可是真要内眷贤明,皇帝们也都是十分通达的。然而拂煦的意思却又和那些例子有所不同,他口口声声说要让自己去握那无上权柄、让全天下人都来奉承自己……上天得见,除了天子,还有谁敢做这样的事情!
    拂煦摇头笑道:“看来奴婢是吓到公主了。只是公主心中也当有着成算,陛下如何,公主再清楚不过,而距皇子长成,还有着一段时候。这段时间,陛下总不能一直倚重着青杳夫人与奴婢,总还是自家人要可信些。公主不趁此大好时机为自己谋算,又要等到何时呢?”
    眼看着靠近了玉藻宫,他声音又压低了些,对刘颐道:“公主还要好好想想……奴婢再僭越一句,瞧着公主不像是思嫁的模样,这若是嫁了人如何,不嫁人,又是如何呢?”
    轿辇进了玉藻宫,拂煦闭口不再言语。刘颐却神思不属起来,只觉得拂煦那些话都在脑海里乱晃……
    将刘颐送到地方以后,拂煦便告辞了。青杳迎了刘颐进去,连忙备了香汤沐浴,生怕她再受一点寒冻,亲手服侍着她。这般的尽心尽力,以往让刘颐羞怯感激,如今她却多了几分想法,坐在浴桶之中,便忍不住地问道:“青杳,我有句话要问你。”
    青杳会意,便命宫人们尽数退下,只自己一人执着布巾,缓缓按摩着刘颐的头发:“殿下有什么话要说?”
    “青杳,你对我这般好,我知是有着目的的。”刘颐轻声说道,只觉脑内一片糊涂,“此前我不欲多问,如今却不敢这般了……我想要问问你,你对我这般尽心,如此妥帖地服侍着我,又要从阿父身边调到我的身边,可是有什么缘由的?”
    明眼人都会知道,皇帝才是万人之上,公主不过是皇帝的姊妹女儿,身家荣辱全系在父兄子侄身上,纵然有议政资格、又十分尊贵,可是比起皇帝来,又能尊贵到哪儿去?然而无论青杳,还是拂煦,似乎都将她看得比阿父更重……她刘颐何德何能,竟能得到这些人的青眼?
    青杳的手顿了顿,亦轻声答道:“青杳自然是有私心的,而这私心,非公主不能成全。”
    她拿起旁边香露,倒在了双手上,轻轻拍了拍,在刘颐的发上抹匀:“公主可知道,这宫人是如何甄选的?……有好人家的儿女,一年选上一次,全国遴选过来,都是七岁以下的稚龄女|童,再经培训筛选,去除一些不合格的,剩余分派各处宫殿。能进这咸阳宫的,一年只有寥寥数百人;而这数百人中,每年又要死掉数百人。”
    她面上带着苦涩微笑,轻轻道:“一年选上数千人,留下来的只有数百,活下来的却只有几十,如奴婢一般有了造化、得了品级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而这寥寥数人,也多在数年中为新人所败。这样熬上十年,能够成为女官的,十年中也就一两人;而再过上十年,这一两人又在何方?”
    刘颐默然。她从不知宫廷之中竟也如此残酷,心中不由升起了些许怜悯。又听青杳继续道:“这咸阳宫看似富丽堂皇,华贵端庄,可奴婢说句逾矩的话,这些宫殿桥梁,却又是多少宫人的累累白骨堆积起来的呢?”
    这么一说,刘颐便不禁有些不寒而栗,臂上也起了点点颤栗。青杳拂起热水,为她缓缓擦拭,说道:“咸阳宫有大小宫殿二百余,宫人多达六千余,年四十者数百,年三十者千余,年二十者占了半数……而如奴婢般年仅二十便做了御前女官的,有数十人;年至三十仍为女官的,寥寥数人;年四十岁者,无……
    “年年都有新人进来,年年都有老人含泪而去。为何梅枝费尽心思想要服侍陛下?不过是恐惧香消玉殒罢了……人人都想活得长久些,可是这宫中何时缺过人?又何时将人命当命看了?在御前服侍,固然更加风光,权力也更大些,可是我没有做妃嫔的愿望,又贪心想要长命……殿下且看拂煦公公,为何在宫中能有如此威望?他能被宫人们呼为‘爷爷’,是因着命长;可是能够命长,却是用一张脸去换了火灾中安然无恙的皇后才得来的……这等‘好机会’,自然是难得,奴婢也下不了那等狠心,拿父母赐予的身体发肤去冒险。如此看来,除了投奔公主,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声音更轻:“然则这投奔的对象,却也是要有考量的……我投奔公主,固然有一方面是为活命,却也存了些雄心大志,想借公主为我实现。”
    静谧的浴房里,只听见水声微响,还有青杳的轻轻声音:“青杳能挣到今天这般位置,除了心里有些想头,自认为也是有些手段能耐的。然则这世上总是男儿主外,女子地位说着好听,实际又有几人能走出朱门玉|户?能从这深宫中脱颖而出者,哪个又是易与之辈?青杳自认为不输于人,何又甘心这般沉寂,将己身才华埋没闺中?”
    她一字一句,似乎都说到了刘颐心上,振聋发聩一般,一声一声如擂鼓般敲着:“青杳不服,□□都说女子能顶半边天,道家亦有一阴一阳相互平衡,为何女子就不能如男儿一般,做出一番功绩来……青杳不服,□□说道人无贫贱贵富之分,有的只是各司其职、才华各备,开了举孝廉、九品中正之法,为何不将这等方式恩泽女子?又为何贫女与贵女总有相差?……青杳出身,不过贫民佃户,只凭借自己辛苦努力,识字读书、养成了一身气质。说句大胆的话,公主与我孰优孰劣?可是公主只因是公主,便可以放手施为,我却因为贫贱出身,哪怕努力再甚,也只得托庇公主身边!”
    她笑容凄苦起来,声音更加轻微:“青杳不服,想要改弦更张,然而以青杳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做到这点?青杳的私心,便是借助公主、说动公主,让公主一起为此努力……这样,总还能看到些许希望罢。”
    她拧干布巾,洗净双手,扶着刘颐从浴桶里出来:“——而我如今敢问殿下,青杳心中不服,殿下又是服,还是不服?”
    刘颐默然,半晌才哑声道:“你且让我想想。”
    她如今伤寒之中,又断断续续地发了几日烧,头脑总是混沌,又接连听闻这样的大消息,早不知该如何思考了。青杳的话不比拂煦匪夷所思,传出去却也是惊世骇俗的事情,可是偏偏这一字一句都敲在刘颐的心坎上,让她从心底就觉得深有道理……是啊,女子为何就不能如男儿一般,做出一番功绩来呢?民间有守灶女,皇家亦有不嫁的公主,如瑶川夫人一般的夫人、女侯们,更是可以参与政事,可是她们毕竟只是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