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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沁官(一)
    容妃和璎珞又说了一会儿,才一起去储秀宫。魏湄见二人同来,好一番欣喜畅谈,并召瑞常在一起,四人打麻将。璎珞一早在宫中学过,但已搁置多年,容妃才开始学。那幅骨制麻将倒是颇为精致,以象牙为面,竹木背,内容以条、“万”字为主,宫廷麻将会将民间所用的“中”、“发”改为“龙”、“凤”。李氏在一旁看着也十分欢喜,贵妃娘娘一直不知道纳兰夫人就是以前的令妃,这对大家都好。
    不多时,彩云才来,说拿来的是容妃娘娘给纳兰夫人的赏赐。李氏见是一个铜胎掐丝珐琅手炉,做成镂空海棠花形,上面镌刻花蝶纹,五彩斑斓,精致华贵,赞叹不绝。璎珞心里暗笑,跪下接过,这其实是皇帝先前的赏赐,他是嫌她的手炉太朴素。容妃也在一旁微笑。
    令贵妃也赏了两件东西,璎珞都颇为喜欢。
    随容妃,赏了一对铜胎掐丝珐琅抱月瓶。瓶颈两侧,各出云形瓶耳,通体作珐琅装饰,瓶身腹部开光绘「京畿瑞雪图」,雪景楼阁,白雪皑皑的屋顶十分抢眼,山水则重青绿敷色,画法古拙,具有李思训父子“金碧山水”传派的特点,器身以黑色釉料为地,繁密隽美。
    一个扁平的描金漆东洋文具盒,长约一尺。该盒呈倭角长方形,里外通体施梨子地,盒盖、盒壁、内底等面巧妙地融平莳绘与高莳绘两种技法为一体,在梨子地上描绘日本山水风景,并配合莳晕、切金等技法表现细节。光彩照人,观之赏心悦目。
    在储秀宫用了午膳,璎珞才出宫回家。到家得知李玉又亲自来过,送了两样东西。她十分意外,看那东西,翡翠碧玺朝珠一串,标识上写着:「女大装服用」。和一个砚台,标识上写着「御用松花石砚」。
    朝珠由上等翡翠制成,由一百零八粒翡翠珠贯穿而成,每隔二十七粒穿入一深红碧玺珠,其直径比朝珠大一倍左右,其将朝珠一份为四,寓意四季轮转,“佛头塔”后用黄色阔丝带系坠子,“背云”系黄金花丝工艺制成胎体,上嵌红宝石,很是鲜艳。
    松花石砚是与端砚、歙砚、红丝齐名的古代四大石质名砚之一,圣祖时即备受钟爱,被皇帝纳为宫廷专用御品。砚形椭圆,砚田如海,池若初月,是自古以来最著名的“海天初月”砚式。砚体细腻,青碧可人,中间上镌篆书圆印:“乾隆清玩”,下镌篆书方印:“奉三无私”,显然已用过几回。砚盒由同一块紫绿相间的砚石分制而成,砚盖呈绿色,砚托呈绛紫色,清雅大气。
    她笑起来,这是皇帝答谢她一路给他写了那么多信,把自己的爱物儿给她作奖赏,今天他还对自己发火,又是安抚示好,他那性子……但指定自己命妇大装时在大庭广众用黄绦带朝珠未免逾制,不过他赐了她就用呗。珍珠说按例给了李总管十两银子并璎珞给他留着的玳瑁鼻烟壶和象牙雕鼻烟壶两个,璎珞点点头。
    这日晚间,傅恒回来时,见璎珞在案前画画。珍珠给他换了米色常服后,他便走过去看。只见宣纸上一株妃子笑荔枝斜向出枝,枝与叶以浅墨做脉络,以浅黄绿敷色,画果时,璎珞先用淡红色铺底,再以深红色在其上添画,最后画成的荔枝果层次丰富,饱含汁液一般,生动诱人。璎珞出月子后便延请了画师,于是把日间见皇帝的事和赏赐等说了。
    傅恒拿过白瓷红莲绿叶茶碗来,坐在她身后的椅子上,半推盖子,低着眼帘,轻轻吹水,笑而不语。璎珞又画了一个荔枝果,才明白过来,搁了笔,打傅恒肩膀,傅恒笑起来,眼里是亮晶晶的神采,迭声说道:别闹,这水烫!别闹!璎珞佯怒道:烫死你!继续用小手打他。傅恒笑个不停,忙放了茶碗,将她拉进自己怀里。
    第二日在长春|药房,叶天士悄悄告诉璎珞,说自己秋天要再得一个孩子。璎珞很是意外。叶天士脸红了,道:我和老妻也没想到。叶天士的儿子名叫叶奕章,如今虚岁十五了,现在每天上完私塾便来药房里跟随父亲学医,而叶天士不满五十,他的夫人还未到四十,只是夫妇二人多年膝下只有一子。璎珞立刻兴高采烈地恭喜了叶大夫,说下午药房早点儿关门,教大家伙儿一起晚饭庆祝,还说但愿叶大夫生个女儿。
    叶天士嘿嘿一笑,道:老树开花,庆祝什么的就免了,我还没谢姑娘和大人带我去游历呢。但老妻也说要生个姑娘,姜姜和五阿哥家的姑娘多好看!不过我家的还是像老妻就好了!璎珞笑道:不能免不能免!绝不能免!由我做东,叫醉月楼送菜来店里,大家自在些。真是风水轮流转,转去了您那里!是皇上放您去西边儿游历一圈得来的喜事!回头告诉他,他也会为您高兴!
    这日晚间,药房的店主和所有伙计们,并璎珞,蓉蓉,还有特意从家里来的爱莎,拼了一个长桌,满满坐了,人人向叶天士父子敬酒道喜,气氛好不热烈!璎珞回家后和傅恒说,此事是一个极好的兆头,预示太后和皇帝母子大事定能圆满解决。
    又过了五日,皇帝收到了璎珞写的信,诺大的粉蜡信纸上只有两个龙飞凤舞的行书“已问”,又将称呼和落款都省了。皇帝看过,心里不免有气,低声骂道:无赖!但又不想问不想知道,便将信搁置了。
    倏忽到了二月底,皇帝歇息一日,关了养心殿,永琪和依博尔一早入宫来请安,午膳容妃还叫了庆妃和福康安。因人多,在家里时永琪便叫依博尔不要逞强,她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多人的饭。依博尔一心想好好做一回,只是笑说其实给太后整的那一大桌就够这么多人的,就按样儿就行了,反正打下手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永琪和皇帝在书房说话,容妃便好奇地去对面御厨房里看依博尔做饭。
    依博尔用布包着头,围着围裙,吩咐将猪肉切方块子,烧成金黄色;又教备了作料,放在锅内烧煮;鸡用砂吊子三煨,衬了冬笋。接着教煎鱼弄豆腐,拌菠菜,烧鲜蘑菇汤等,各样弄齐,用铜金火碗盛了盖起来。厨房里热气蒸腾,满是香味,容妃很少见到这样的烟火,感到很新鲜。
    上桌子又是满满一席,还有从亲王府里带来的各式饽饽,用斗彩海水龙纹盘分别盛了,有馓子拌卤酱,淋浆糕蘸蜂蜜与糖,小豆馅苏子叶饽饽,熟黄豆面萨其马,铺之以芝麻青红丝瓜籽仁的金丝糕等。众人看得眼花缭乱,福康安不停地咽唾沫,皇帝也连连称赞,还赏了一些给李玉。李玉也大赞好吃。依博尔说饽饽是胡嘉佳在家里整的。
    一顿热闹的饭后,众人坐着吃茶,依博尔见皇帝多次提到淋浆糕,便详细讲了做法:将江米面搅拌均匀且比较稀松状后,舀在布袋中,使淋成的汁滴在放在下面的溶器里,淋好后上笼屉蒸熟,然后切成方块或棱形块,可单吃或蘸蜂蜜与糖。
    皇帝微笑着点点头,道:容音最喜欢江米面年糕,以前明玉做的最好。众人皆沉默不语。依博尔笑道:皇上,那嘉佳姐姐做的这糕,您觉得怎么样?她无旨不得入宫,所以今天没来。皇帝点点头,道:好!依博尔便道:那教姐姐常年做,放在先皇后娘娘的供桌上,比年糕轻趁些,您意下如何?
    皇帝眼睛一亮,高兴道:好!就这么办!众人立刻觉得气氛轻松起来。容妃笑道:皇上最喜欢的金丝糕,你们也常做了送进来。永琪和依博尔忙道:是。容妃又问其他二人喜欢什么,庆妃说是萨其马,福康安说是馓子,依博尔便说会一并常送来。容妃便笑看着她道:你可不要累着了,太后还指着抱重孙子呢!说着看了皇帝一眼。依博尔见她在众人面前说,脸立刻红了,永琪握住她的手,庆妃也笑起来。
    皇帝赐了依博尔一个先帝御制的沿洗,褒奖她的手艺和心意,又叫她带两件赏赐回去给五福晋和胡嘉佳。沿洗通体施粉青釉,呈色均匀,口沿、内腹及外壁皆以模印装饰夔凤纹。这是先帝提出的“内庭恭造之式”,反复强调“精细”、“文雅”,甚至亲自关心到每一件器物具体的样式颜色。这沿洗体现出浓郁的慕古之情,但相较南宋官窑之作,比如傅恒定制的神农像,少一分清冽,多一分严谨。
    依博尔和永琪二人跪下谢恩。皇帝拿眼示意李玉。李玉便笑道:五阿哥和格格平身,皇上叫起。
    二人起来后,容妃又吩咐依博尔下次进来给自己和令贵妃整席等。永琪和福康安说了好一阵,走的时候,永琪对容妃庆妃说福康安又长大好些了,二人皆十分欢喜。
    众人散后,皇帝和容妃歪在榻上。明窗之下,容妃解开头发,皇帝便上手抚摩。容妃见他专注闲适的样子,便道:皇上,今儿高兴吧?皇帝“嗯”了一声,说道:难怪永琪喜欢观保家的姑娘,之前她给你画的画也好,你挂了吗?容妃笑道:嗯,挂我东屋里了,是孩子们的孝心,当然要挂。这姑娘是您给永琪挑的,挑的好。珍馐吃腻了,皇额娘喜欢这样的家常菜,只可惜沉璧不会做饭。
    皇帝心不在焉地道:谁要你做饭!不准你去厨房沾染油烟,你现在头发上就有烟火气。容妃知他讲究挑剔,一笑说道:您多久没见皇额娘了?每次沉璧去,皇额娘都不问,可沉璧知道,她心里有多记挂您。
    皇帝沉默不语。容妃伸双手攀住他的脖子,皇帝将她仰面放倒,她捧着皇帝的脸道:皇上,您就为了让臣妾心里好过些,去见见皇额娘好不好?皇帝不答,埋头下去在她肩颈里,她于是又推了推皇帝,皇帝饬眼困倦,含糊地道:好。容妃拉过被子来,两人小憩了一觉,皇帝便要容妃去洗头,她于是拉着皇帝一起进了浴室。
    皇帝歇了一日,傅恒也告了假,带璎珞住去了东城郊外的别院。那年从伊犁回来后,因傅恒在信里提到,容音和他出游在农家喝热汤面,璎珞便教置了这一处庄园,屋宇共三进院子,雇佣了一对农家老夫妻在园子里种菜养鸡养鱼,并几个小厮负责打扫和跑腿儿等。这里人都不知道夫妇俩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们姓庄,叫他们俩少爷和奶奶。夫妇俩有闲暇的时候会来住,只是这样的时候不多,除了傅恒的公务,还要带孩子一家子一起出门。
    此时天气还冷,璎珞却偏要坐在院子里的树皮秋千上,要傅恒推他。然后念道:“桃杏依稀香暗渡。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傅恒便笑:桃杏没看见,天寒地冻是真的。荡了两下,便拥她进屋。
    中午,老夫妻两烹了腌腊美味和池里两条鲜鱼给他们,二人坐在窗边的桌子上,用带来的银烧蓝暖酒壶烫了热酒,吃得大快朵颐。这壶是那年在塞外科尔沁的集市买的,由内壶和外套组成。外套六棱柱形,六角下各有一足,内壶为圆柱形。外套六面分别錾刻梅、兰、竹、菊纹样,并施烧蓝珐琅彩,简单生动,色彩艳丽,让人一见便生喜爱之心。
    但璎珞觉得用水烫酒还不够,去厨房里掇了一个小小火炉,加上炭,将内胆取出架上,开了窗,迎着风,一霎时把酒烫得翻滚起来。才关了窗,倒出酒来,站起来,双手奉给傅恒,恭恭敬敬地道:便把热酒斟上一觞,送与傅恒大人!傅恒笑着接过,道:多谢夫人!然后一仰而尽。璎珞接过酒杯,斟下一杯,再站起来,双手奉给傅恒,恭恭敬敬地道:这第二觞,奉上夫君大人!傅恒又笑着接过,眼觑着她,一仰而尽,知她乃是报念当年“寒夜的火锅子”之情。
    后来上床歇中觉,说起今日永琪二人进宫。傅恒一听便知淋浆糕是璎珞专门嘱咐的,璎珞笑道:依博尔和胡嘉佳又在皇上面前大大地露脸了!傅恒抱着她道:是不是你叫胡格格特别学好这一样,就是为了今日?
    璎珞嗯了一声,道:过年时沉璧来府里那次,说皇上嫌姐姐供桌上的江米年糕总不是原来味道,多年都不上了,唉,因为明玉走了……我觉得煮年糕麻烦,听依博尔说胡嘉佳在学做饽饽,便叫胡嘉佳去看什么江米点心方便,她选了几样,我挑了淋浆糕,觉得和江米年糕类似,又教依博尔专门把做法告诉皇上,他定然会换此做供品的……
    屋里地上烧着炭盆,引火柴枝的新鲜木屑味道还残留在空气里,罗帐低垂,“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漫眼而横波入鬓,梳低而半月临肩。隐约兰胸,菽发初匀,脂凝暗香。似罗罗翠叶,新垂桐子,盈盈紫药,乍擘莲房”。夫妇二人在房内温存了半日,再睡了好一觉,方才起身,上大桶热汤来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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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璎珞所录的几句白话是《从前有座灵剑山》歌词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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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本章的旁白很多,提前开始贴出,以下内容其实是第二节的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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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廷寄上谕,议片和军机处操作之一】自雍正开始,清代的重要政令,主要通过两种方式传达:一是君主在臣工奏摺上的朱批;一是另写的上谕。朱批是君主的亲笔,偏向口语化,内容较为简单,批答后交还上奏人执行。而上谕则部分是针对奏摺的长篇答复——朱批无法全写,故须另外拟旨;还有一部分则是宣布某项政令,而未必针对特定的奏摺。朱批在体裁不如上谕工整,内容也不如上谕翔实。不过,在奏摺兴起的初期,即康雍时代,君主往往青睐这种直接对话式的长篇朱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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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清朝中期之后,军机处的作用逐渐凸显,稍微繁难的意见,都由君主口授大意,交军机大臣、军机章京拟定,再由君主覆审后发出。军机大臣所拟撰的廷寄是根据朱批扩充,所以军机大臣和军机章京必须是饱学之士,纳亲自觉能力不够,他做军机之首时很多撰拟是由汪由敦代笔。军机处属于内廷,只负责处理给皇帝的奏折,属于密议。而翰林院和其他部门的拟撰是本章、圣旨包括邸报等,即公开的政府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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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去侧重礼仪及外事的敕、诏、制、诰等文书,与日常政令相关的上谕可分为三类,都是由军机处拟定,有固定的格式,由张廷玉始创和完善。第一类是公开的“明发”,格式是“某年月日内阁奉上谕……”。第二类是寄送某个特定对象的 “廷寄”,格式是“军机大臣字寄某人,某年月日奉上谕……”,廷寄的承旨人是军机大臣,经军机大臣直接密寄相关责任人,该责任人一般身在外地。第三种叫做“交片”,对象是京中部院衙门,格式是“交某机构,军机大臣奉旨……”。交片是军机处行文的一种,但实则为军机处传达给京中部院的谕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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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朱批还是廷寄上谕,都是君主意志的体现:亲笔的朱批固不用说,由军机处草拟的明发、廷寄、交片上谕,其中提到的内阁、军机处都只是承旨单位,而授命者当属君主无疑。朱批和上谕都属于内廷机密文件,不得公开。军机章京受军机大臣领导,是辅官,地位和能力都远不及军机大臣,但做了大量的实际文字工作。有意思的是,选拔军机章京时一个重要标准是此人的书法,字写得好的人有优势,很多人对此不满,觉得杜绝了真正的才人之路。傅恒推荐的汪承霈可以说是一个完美的章京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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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机处这一模式被清朝的皇帝看作避免大权旁落的法宝,颇感自豪的优势制度。但事实上,皇帝的朱批很多是根据军机大臣的“议片”(短)/“议覆”(长),即内廷先对奏折作出处理意见,然后皇帝照搬或是改签。这类非正式“议片”/“议覆”只在内阁和皇帝之间流通。所以清朝的军机处和军机大臣制度从雍正后期开始,到乾隆朝早期完全成熟,事实上是国家的真正决策机构。皇帝所需要的是掌控内阁的便利和绝对权力,对政务细节,皇帝并不会经常改签,皇帝对军机十分倚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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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正的朱批很多是他内心的真实流露,非常有意思。但自乾隆朝开始,朱批已经是一种制度化的套话,比如“览”,“知道了”,“该部议奏”,“另有旨”,“单并发”,“单留览”,“军机大臣议奏”等等,这种套话的背后就是军机处与皇帝的共识,皇帝不想专断,所以皇帝不会直接在朱批里表露他的想法。这和乾隆的性格有关系,他和其父雍正不同,厌烦具体的行政事务,所以军机处必须高效运作,将一切安排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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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奏折制度从康熙朝的密折发展而来,乾隆朝开始,各级官员都可以给皇帝上奏折,导致皇帝的案上奏折堆积如山,而实质的效果就是扩大和加强了军机处对朝政的影响。间接效果就是皇帝的心思被隐藏,大多数人不知道他到底想些什么,揣摩圣意更加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