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雨鸾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白薇看了眼她的表情,刚进来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现在终于知道了。自从小姐被登报离婚的消息传来后,她没有一日不忧愁的,身边的人如何宽慰都不管用。原先只是外头议论,可是自从皇后下了懿旨之后,连府里人的流言都禁不住了。
要是放在以前,罗老太太可以将那些嚼舌根的下人打死发卖,可是十七年前由宪宗帝颁布的第一宪法里面就提出了废除奴隶制。表明了你可以有下人,但是只有雇佣关系,没有买卖关系。人完全是自由的个体,人都不是属于你的,更不要说是命了。
当然,这跟宪宗帝颁布的很多法令一样引起了轩然大波,可它也很那些法令一样成功实施了,即使让这个想法深入人心需要很多时间,但的确是成功了,并开始实行了。
罗老太太能做的,就是把那些下人惩罚一番,赶出府去了,至于暗地里有没有多做什么,就什么白薇这样一个丫头所能知道的了。
秦雨鸾只能在流言和内心的煎熬下日渐憔悴,渐渐的陷入绝望,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没了。
可是现在呢?脸上仍旧带着病容,可是终日皱着的眉头已经抚平了。嘴角虽然不见笑影,却也不绷着脸了。最重要的是眼神,白薇心头恍然大悟,是自家小姐的眼神不一样了。
小姐原先的眼神是明亮,像是璀璨的星子,要是笑起来,让人忍不住会被她的情绪感染。
可是事情发生后,无数的人来见过秦雨鸾,不管是劝说还是嘲讽,往往看到她的眼神就戛然而止。那一双眼,曾经失望,悲伤,愤怒,最后留下的是死灰一般的绝望,好似眼泪都流尽了。
可是现在呢?白薇喜得要跳起来了,小姐的眼神恢复了以往的清亮,虽已没有了让人看去就印在心底温和的笑意,但也要好上太多了。
只是她的眼神是那么宁静,风平浪静,无波无澜,白薇却觉得鼻子莫名一酸,连低头掩饰情绪。
“看了那么久,有没有瞧出一朵花来。”
白薇回过神来抬头望去,就发现秦雨鸾已经将碗里的药都喝了,留一个浅浅的底,此时正拿着碗看着她问道。
不知道为何,白薇一看她就知道她没有生气,依旧能够真切的感受到她的情绪和她的喜怒哀乐。
白薇笑了起来道:“奴婢看到小姐好了,心里高兴呢?药太苦了,小姐快吃个蜜饯压压。”
白色的瓷碟里装的是用蜜渍过的樱桃,颜色不像她以前见过那种一见就知道被染了色素的红。样子并没有那么好看,却比那种来的吸引人。
秦雨鸾嘴里含了两个,樱桃的香味并没有被完全覆盖,倒是比她以前吃过的蜜饯都要好些。她看着白术绞了白色的准备给她擦脸,问道:“我……娘呢?”
白薇将东西放到桌上笑道:“小姐忘了,夫人今早就去了郊外的福灵寺去为小姐祈福了。不过已经派人去了,估摸着马上就回来了。”
秦雨鸾轻轻的叹了口气说道:“再派个人去报信,就说我已经无碍了。”
两个丫头听了全都一惊,两个人都只惊喜着小姐醒了,却不知道夫人听到她昏迷不醒的话会急成什么样子。白薇连忙道:“是,奴婢这就去。”
秦雨鸾点点头道:“去吧。”
便见她一阵风似得跑了出去。
房里只剩下白术一人,秦雨鸾见她擦完脸后还想继续给她擦手,道:“先不急,先给我拿面镜子来。”
白术有些奇怪小姐的要求,但还是照做了,将放在梳妆台抽屉里的手柄镜子拿了过来。
秦雨鸾接过这面镜子,这张脸清清楚楚的映在里面。头发长长的,就算病了那么多日,也还是显得又黑又亮。
此时一些垂到了前面倒是显得脸只有巴掌大小了,眼睛大大的,长长的睫毛覆盖在上面,有着暗暗的剪影,勾勒其上。脸色依旧是苍白的,却也不能掩盖原先的好颜色。秦雨鸾莫名的笑了笑,心中却是怅然若失,看着镜子中的女子跟她一样的说道:“倒是瘦了。”
白术听了后却是露出了笑脸,道:“没事的,我跟白薇会将小姐养回来的。”
☆、第三章
白术信誓旦旦的说出了一番要将小姐身体养好的话,一举一动颇有豪言壮志的意味在里面。秦雨鸾看她的样子有些乐不可支,心中觉得这丫头实在有意思。更难得的是如此忠心,一心一意为原身考虑。
只可惜原身心思实在细腻,她和这个世纪很多女子一样,都是按照大家闺秀教养的,养成了温柔似水的性子。她可以当男人身边的小女人,可以和顺,可以孤独,也许也会成长,但那需要时间来历练。
在顺风顺水永远只面对一方天地的人生中,谁知道暴风雨般的打击骤然而来,她还来不及成长,就受不住折在里面了。
秦雨鸾手上拿着那面镶着宝石的欧洲宫廷镜,看着镜子中的女子,颇有种物是人非的错乱感。
谁知刚想到这里,心口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她整个人受不住一般猛然弯腰,双手紧紧按住胸口。
白术被这一番变故吓得脸色煞白,不怪她草木皆兵,实在是她们再经不起一点变故了。
白术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她上前扶着秦雨鸾的肩膀,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秦雨鸾额头上已经开始冒出了汗珠,额头边上的发丝也被汗浸湿了。要说她刚刚醒来时也是接受了记忆的,但那像是一整个压缩包,塞到了她的脑子里,她只是旁观者,像在看一场无声的默片一样快速翻过。其中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全部都不能体会。
可是刚刚,却像是有什么豁口一样,那一段段记忆,一帧帧画面,海啸一般在她脑海里猛然呼啸而过。父亲威严的面孔,母亲温软的眉眼,兄长送她出嫁时沙哑的祝福,全部梦幻一般回荡在她的心脏深处,勾勒出一幅万丈画卷来。
大红的嫁衣和盖头,铺天盖地的喜庆,她的身影日复一日从园子阴暗的长廊上走过,孤身一人走在那条请安的路上,一走,就是四年。
白术忍着泪看着秦雨鸾痛苦不堪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说道:“我去叫金大夫。”
“没事的,过一会就好了。”秦雨鸾伸出手猛然按住她,她声音低哑,说出的话是毫无力度的。看过来的眼神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有着无法让人违背的压迫感,让白术的脚不由自主的牢牢钉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没事的。”秦雨鸾忍着疼咬牙说道。
好半响,白术仿佛才回过神来,焦急劝道:“可是小姐。”她伸出一只手拂过秦雨鸾的发丝,想要为她擦去汗珠。
谁知道秦雨鸾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一把推开白术,掀开锦被,就要下.床。
“我的鞋呢?”秦雨鸾坐在床沿,往地上四处搜寻了之后找不到后向白术命令道:“去把我的鞋拿过来。”
秦雨鸾其实是极为冷静的,可是白术看着她却觉得对方有些疯魔了,因为秦雨鸾的两双绣花软鞋正放在地上。那两双绣花鞋一双大红一双米白色,特别是在长长淡色床帐的边上,那双红色的更是显眼的,一眼就能看见。
可是秦雨鸾就像是没有看见它们,直接略了过去,白术整个身体开始发抖,她怀疑小姐受的刺激太过了,不会被逼疯了吧?
秦雨鸾见白术只盯着她看一动不动,并不回答她的话,就自己站了起来。谁知道刚站起来就像失去支撑一样,身体一歪,往地上重重的摔去。
白术差点骇出声来,连忙用身体去挡,两个都扭在了地上。
秦雨鸾终于知道了那种感觉是怎么样的了,她低头朝自己的脚看去,伸手将裤脚拉了上去。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脚,整个长度加起来恐怕还没有成年男子的一个手掌宽,脚背高高隆起,穿着白色的筒袜,像是前半个脚掌被斜着生生截去一段。那畸形的样子无端让人觉得滑稽可笑,怎么会有人觉得它美。
其实秦雨鸾病了那么多日,并没有什么力气,可是她现在就像是疯了一样去脱袜子,白术连拦都拦不住。
白术终于痛哭出声,跪着爬到秦雨鸾身边去抓她的手,要是秦雨鸾在平时,见到这样毫无形象泪涕直流的人面上不说,心里肯定是极为嫌弃的。
可是她现在就像是面对一个执念一样,只想做一件事,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袜子还是被脱了下来,没有奇迹,也没有跟她心里想的一样这是个臆想。
脚上缠着长长的白色棉布条,讽刺的是还有淡淡的丁香味从脚上传来,那布条竟然是熏了香的。
秦雨鸾觉得这事太可笑了可悲了,她的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可是并没有落下来。其中有黑色的暗流在激荡的翻滚,下一刻就要把这个世界颠覆过去一般的癫狂。
白术依旧跪在她身边,紧紧抓着她的手,秦雨鸾听到自己冷硬的声音从胸腔肺腑中传出来一样,喝到:“别哭了!”
许是她的声音太过冷硬,亦或者这个哭的喘不上气的丫头真的被吓住了,哭声戛然而止。不过哽咽仍旧止不住,她就那么一抽一抽的。擦着眼泪睁着兔子一样红的眼睛看着秦雨鸾。
只见秦雨鸾双眸狠狠的盯着自己的脚,像是盯着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我说了,拿我的鞋来。”
白术自然是看到她这副样子的,居然狠狠的叩首下去,声音沙哑,好像是生锈的锯茶:“小姐,是罗家对不起你,小姐何必自苦如此。”
秦雨鸾看着她的样子简直要气笑了,她为人虽然冷淡,平时也不好接近,但是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不是不好相处的人,只是表现的如此而已。
她很少提要求,也没有什么忌讳,你要是开了什么玩笑说错了什么话,不是有意的也不会放在心上。她很安静,也很冷静,跟她坐一起也不用费劲的找话题就怕双方尴尬,因为她自己拿着一本书就能坐上一天不说话。在浮躁的社会里,就显得极为难得了,到最后身边居然也有不少朋友。
可是从她今天醒来到现在,觉得人生观一次又一次的被颠覆了,直到这一刻她忍耐不下去的时候。圣人也有按捺不住的时候,何况是她。可是她看着白术,心中却忍不住想道“生活在这个年代,不知道谁才是最可怜的那个。”
“怎么,我现在使唤不动你了吗?”秦雨鸾冷冷问道。
白术叩头的动作僵住了,抬眼看着她不住的摇头。
而现在才发现秦雨鸾还坐在地上,几根头发黏在脸上,带着几分狼狈。可对方愣是毫无所觉一般,丝毫不顾形象的就这么坐在地上。
她不由心中惶惶,这在之前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她家小姐,连睡起就寝时都要将头发梳的丝毫不乱,第二天起来时梳子依旧能够顺顺的从头顶梳到发尾,是从骨子里的注重仪态举止。
可是惶恐之余心中又有几分窃喜,虽然秦雨鸾xing格举止有了变化,但那是大受打击所致,即使不能恢复过来,却也比那种一心求死的暮气来的强。
而要是在平时,秦雨鸾出现这样的举止,肯定会被白术怀疑的。不知道是不是原身年纪轻轻就过上了枯井一般的日子,连带着其他事都不太上心了。她很少有自己的意见,就算被反驳了也不会据理去争,而是顺着对方的性子。
因此在越老越执拗,连罗夏氏都被吃过几次瓜落的罗老太太面前,秦雨鸾反而很受宠爱。
她这一下子突然强硬起来,难怪白术会又哭又跪的求她,想起原主那样的xing格,这一切也是说的通的。
白术在秦雨鸾强硬的命令下,将那双米白色的绣花鞋捧到了她的面前。
秦雨鸾不可置信的看着这双绣花鞋,像抢夺什么一样伸出手将它紧紧的抓过来,死死盯着。
绣花的断面已经被她抓皱了,上面米粒一般的珍珠掉了下来,顺着力道被狠狠的钉进了手心里,可她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秦雨鸾手里抓着三寸金莲的绣花鞋,眼睛却是望向卧室的正门,目光像是越过了房檐,越过了高墙,越过了天边的流云远月,想要看看这是怎样一个世界。
以前看史书不是没有见过这种事,会感叹,会唏嘘,会同情,也会庆幸自己没有生在那个时代。
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俗话又说: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如果她一直活在这个世界,要是撑下去了,这一辈子怎么不算过。
可是她不是,她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是。她受过高等教育,知道真正的人人平等,思想自由是什么样子的。
秦雨鸾低下头,眼泪终于在这一刻顺着眼角流下,像是一道蜿蜒的溪水,一滴一滴的落在自己苍白纤细的手腕上。
白术不是没有见过秦雨鸾哭,可以说,秦雨鸾这些天的眼泪没有真正干过。可是没有一次,比得上现在这样无声无息震撼她的心。她一向是被当奴作婢长大的,可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恨那个姑且算是主子的罗安。
她跪在小姐身侧,伸出双手紧紧握住秦雨鸾的拳头。就算宪宗帝颁布过的法令又怎么样,要是没有秦家,没有秦雨鸾选中她,她早就像那些无家可归的孩童们一样,流落街头或者在孤儿院昏暗逼窒的角落里,猪狗不如一般的长大了。
☆、第四章
傅元姝年轻时期并不信佛,她从小时候就跟随家人因为战乱举族搬迁过。知人间疾苦,知乱世人命不如草芥,早早的见过了世间百态。
她记得小时候还是西太后当政,而西太后祸国殃民,不整内纪,不抵外敌,尽举国之力享一人之乐,让整个华国雪上加霜,百姓生活苦不堪言。直到宪宗变法改宪几年之后,他们一家才安稳下来,迁回祖籍。
正是因为她早年吃过了太多苦,才会想着自己有女儿之后,必定要让她一生无忧,喜乐安平的长大。
她此时跪在圆蒲上,看着宝相庄严的佛祖金身,重重磕头,口中默默念道:“信女秦傅氏,情愿折寿10年,期盼我佛慈悲,助小女雨鸾度过此关。”
谁知道第三个头还没叩下去,就见跟在她身边的青竹一脸惊慌失措的闯了进来,向她说道:“夫人,罗府传来消息,小姐被罗府的大少奶奶气晕了过去,还咳了血,报信的说,小姐……恐怕不好了。”
从以前的亲家改成现在的罗府,就算是身边的人,也足以见得秦傅氏对罗府的怨恨多深了。
听了这话后傅元姝心头像是有有一柄利剑狠狠的劈了上去,她身体晃了晃,差点朝着地上栽下去,伸手撑在了底下的木墩上才没摔下去。而不知道为何,刚刚请寺庙主持开过光的佛珠手链突然断裂,18颗佛珠顿时掉落在地,四下散落。
相比傅元姝,青竹是真真正正的佛祖信徒,她看到这样子的景象,不由吓得后退几步。她无儿无女,看着秦雨鸾长大,早就把她当做半个女儿。虽然不愿意相信。可是一来报信佛珠就断了,这预示,也太不详了。
她心头慌乱,但还是强制镇定,上前几步对着盯着散落一地佛珠的傅元姝劝到:“夫人,小姐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傅元姝顺着她的手站起来,没有去看散落的佛珠,而是大步朝殿外走去。走到门口,她转身最后一次看向佛祖,佛祖金身依旧高高在上,带着悲天悯人的笑容,彰显着我佛慈悲。
她最终还是闭了闭眼,睁开之后又是与秦家家主并立而站的秦家主母,之前的祈求,请愿,仿佛不复存在一般。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青竹见了,连忙跟上前去。
到了罗府,傅元姝不顾罗老太太和罗夏氏尴尬的脸色,事实上,她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就想知道她的女儿怎么样了。她的脚步并没有停下,只是朝着一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