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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半栀摇头:“我四五天前告假回过一次家,家里上下都见了的,没一个人说有这件事。”
    “说要给你相看人家的话呢?你也不知道?”霜娘往下猜了一句,“还是你知道了,只是相看的人家不中你的意,所以你不愿意家去?”
    “没有,都没有。”半栀哭道,“奶奶想,本来我进来得就比别人都晚,哪有才三年就又出去了的?当年我进来时爹就再三和我说了,叫我不要急躁,总要在奶奶跟前伺候个五六年,才是进府服侍一场主子的理,也才好提放出去的事。”
    霜娘不由按住额角,她原想速战速决,但半栀这口风半吞半吐的,她不得不一一问起,先道:“那你当初为什么进来晚了?你家里若舍不得你,不叫你来也就罢了,怎么忽然又把你送进来?”
    半栀抹着眼泪:“原来确实没打算叫我进来的,因我们家已经有了我哥哥在府里,他是跟着大爷读书的书童,我爹心疼我是女孩儿,说也不指望我有什么大造化,就在家里养着罢。但我哥哥命不好,三年前一病死了,家里要再出一个人来顶缺,下头两个弟弟年纪都太小,只能是我和二妹。二妹的年纪又比我更合适,我爹就想叫二妹进来,娘却不许,二妹是她亲生的,她舍不得,在家里天天闹着,爹被闹得当差都没心思。我在家里日子也难过,一家子都是被她收服了的,处处给我不自在,我呆不下去,只有去和爹说,叫我进府来算了。”
    霜娘总算明白了其中缘故,又往下问:“那现在好好的又叫你出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问这话就是顺口一句,并没承望半栀能回答出来,谁知,半栀居然还真知道。
    “是因为六爷。”
    半栀一句话把屋里三人都说得愣了神,她本人倒无知觉,刚说了那么一长篇,她的情绪平复了一些下来,话说得更顺了。
    “她就是看六爷回来了,想起叫二妹来奔这个前程了。”半栀面孔略略扭曲了一下,惯常不大有表情的人,忽然这样,竟显出两分可怖来。“她把我当傻子哄,说什么人家不人家,她来得那么突然,我当时心里就明白了,她就是想叫我出去,把位子腾给二妹。我和她一个屋檐下住了好几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没有的了。”
    霜娘忍不住抬手,再次按住了额角。
    才刚一个芳翠没闹清楚,这马上又来了个“二妹”。她不怀疑半栀说谎,因为从逻辑上来说这个谎言毫无意义,半栀本来就不是伺候人的料,她也没心思学怎么伺候人,这要是正常的出去许配人家,她顺其自然地正好出去就是了,闹这么一出做什么?
    周六爷简直是块唐僧肉啊,甫一入境,八方小妖闻香而动,磨叉霍霍就预备着来开饭了。霜娘感觉压力有点大,先把自己往孙悟空身上套了一回,想想又觉得自己更像是守护着宝藏的恶龙。
    这不是乱琢磨的时候,她很快把发散的思维收敛起来,想了想,既然已经知道有人别有用心,乘着还有把苗头掐死在萌芽里的机会,务必要把握住了。而此事的关键,主要是在一个人身上。
    霜娘放下手,抬头问她:“你爹呢,你可能把他劝转过来?”
    半栀道:“不用劝——我爹应该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别的我不敢说,但我爹不是这样行事行半截的人,这么忽然叫我出去,算什么呢?”
    听了这话,金盏先忍不住在旁说她:“既然这样,你先哭得那样做什么?我以为你有多大难处,既这样,你回去和你爹说了就是了。”
    霜娘摆摆手:“她受了薄待,心里委屈,哭一哭是难免的事。”就向半栀道,“这事不宜拖下去,你现就出去,想法找到你爹,和他说你的想法——你可是定了不想出去?”
    半栀红肿着眼睛,坚定地道:“我不出去,我就不想叫她如意。”
    霜娘点头:“那你现在就去,别拖到明天,看你娘的心切样,说不定明天一早就来了。”
    半栀应了声,胡乱抹了把脸,站起来就出去了。
    金盏不由摇头:“这么个规矩,三年了都没学出来,唉。”
    “由她去罢。”霜娘笑道,“面上的规矩再不好,总比心里不规矩的要强。”
    她原来对半栀的去留持无所谓态度,但这么一来,却是必须要留她下来了。今天这出还幸亏半栀被逼急反了水,若不然,她安安静静地去了,隔几天陈大娘再寻个由头把“二妹”塞进来,她还真没什么一定可以回绝掉的理由。
    这一句话说完,便听外头响起小丫头的请安声:“六爷回来了。”
    霜娘听了,忙从炕上下来,金盏正俯身替她穿着鞋,周连营已经掀帘子进来了。
    来得太快,霜娘还有一只鞋未曾穿起,要起身又不好起身,心里一慌。
    周连营一眼扫过,似没看见般,坐到她对面道:“我见一个丫头双目通红地出去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霜娘定了定神:“没什么事,她家里想叫她出去,她不大乐意,来求我,还想再留几年。我见她哭得可怜,应了她,她家去和家里人说了。”
    她解释过这两句,穿好了鞋,站起给周连营倒了杯茶,问道:“六爷这个时辰回来,可用过午饭了?”
    周连营点了点头:“用过了。”
    金盏和春雨见他两个说话,都悄悄出去了。
    屋里静了一会,霜娘慢慢有些觉得手足无措起来。
    这算是她和周连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处——先时也有过短暂的时候,但那时她杂念太多,光是控制自己的精分就耗费掉大半精力了,分不出多余的来起什么遐思。
    此刻却是不同,她脑子里的三个小人已经基本上实现了和谐的大统一,可以以正常的心态面对周连营了,所以,她就开始变得不正常了。
    她可怜呀,已经十多年没有和适龄男性独处一屋的经验了,这名男性要是长相安全些还好,偏偏并不,从样貌到气质都很合她胃口,她不由就别扭起来了,没来由地心跳加快,心里知道自己应该搭话,也想要搭话,但又警醒地觉得自己此刻状态有异,恐怕一出口就倒出蠢话来,只得牢牢闭紧了嘴不敢开腔。
    但这一不说话,屋里继续静下去,气氛就让她更古怪更不自在了。
    周连营抬眼,见她木桩子似地站在面前,他都喝两口茶了她还站着,不知她想什么,只好主动叫她:“你坐下吧,不用站着。”
    “……哦。”霜娘一下红了脸,发现她是忍了没说蠢话,却直接干了蠢事,略显狼狈地应了一声,退去对面坐了回去。
    “外书房收拾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周连营主动抛了问题过来,还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霜娘略松口气,道,“我和太太看着收拾了一上午,大面上都归置好了。还有些边角,再有一下午足可以了,六爷今晚上就能住进去了。”
    周连营点点头:“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都是太太吩咐着的,”霜娘道,“我就是陪着站了站。”
    两句话下来,霜娘自然一点了,感觉自己的智商重新在线,就主动搭话道:“六爷见过太子了?太子忽然见到六爷,想必激动得很。”
    她问这句带着些试探的意思,因为不确定周连营乐不乐意和她说外头的事,要是就一个“嗯”字打发了她,她就得识趣点,下回别再提起,嘘寒问暖一下就得了。
    “嗯。”
    霜娘心底微凉,跟着却看到周连营闷笑出来。
    她甚是莫名其妙:她说什么笑话了?
    周连营却是又想到了太子那个泪水涟涟的样子才忍俊不禁的,笑了两声,见霜娘傻看着他,便笑道:“没什么,忽然想起个笑话。”
    霜娘:“……”开始回忆自己的话究竟可以连到什么笑话上去,想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她犯什么傻?就是被敷衍了呀!
    忍不住悄悄瞪他一眼,谁知周连营话出了口,也觉得自己的话语招人不解,便看向她正要说些别的弥补一下,结果把她那个瞪眼接收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周连营镇定地道:“你瞪我做什么?”
    霜娘想撞墙,什么人呀,这么尴尬的场景,他居然不肯当做没看见!
    她却不知周连营也有难处:他把那个瞪视接收得太完整了,以至于完全没法无视,要是硬憋了不问,反倒显得太刻意了,问一声,霜娘随便给个理由带过去就好了。
    霜娘如坐针毡,她给不出随便的理由来,越想智商越不在线,脑中空白,一秃噜把实话冒出来了:“你敷衍人。”
    说完她就要捂脸,她这是什么声调!本来三分尴尬,这么直通通说出来硬是变成十分的了,简直无力回天。
    “没有,”周连营却笑着道,“我说真的,今天看见个人把生姜弄进眼睛里去了,我忽然想起他的样子来,所以好笑。”
    他的态度太和缓自然,以至于这虽然是句听上去好不了多少的升级版敷衍,却成功把霜娘从坑里带了出来。
    霜娘脸上的热度慢慢下去,正想赶紧把话题换掉说些别的,听得金盏在帘外道:“六爷,奶奶,太太那里来了人,说公主和驸马的车驾就快到了,随行的还有楚王殿下。”
    楚王?霜娘知道他是行三的皇子,当今也就三个儿子,这很好记。下意识看向周连营,见他面上的笑意微微收敛了起来,眼中快速闪过的,好像是一丝不耐?
    “我出去见客。”周连营站起身来,向霜娘道,“你先在这里,等楚王走了,我使人来告诉你一声,你再往正院去。”
    霜娘忙站□□头,道:“我知道了。”
    周连营便走了,留霜娘一肚子疑问:楚王既同公主一路,那肯定是知道周连营回来的消息了,那么公主和驸马回来探亲,他却跟着凑的什么热闹?
    ☆、第48章
    周连营很不喜欢楚王。
    原因有二,其一,楚王是个蠢货;其二,这个蠢货很热衷于把永宁侯府往他那条破船上拽。
    这真是烦人极了也无语极了。
    永宁侯府好些年前就已亮明立场,是旗帜鲜明的太子一派,连世子都曾想送到太子身边做伴读——虽然没成,但这一表示落在有心人眼里,已足可明白永宁侯府心向何处了。
    楚王也没有看不懂的道理。
    但神奇的是,他在明知永宁侯府“名花”有主的情况下,居然还想把这朵花拉到自己家的后花园长起来。
    在他的想法里,永宁侯府支持太子的最主要原因是因为太子出身正统,这一条是没错的——应该说,绝大部分支持太子的人都是因为这一点。那么接下来,按照正常人比如说齐王殿下的想法来说,既然无论如何也拼不过这个元嫡出身,那就不要跟这些死脑筋的太子派浪费时间了,赶紧着去拉拢那些不重出身重贤德(这是可以后天刷出来的)的臣子们才是。
    楚王殿下不。他逆常人而行,认为既然如此,那么他也可以争取一下。
    乍一看很离奇吧?但楚王是有自己的一番道理的,他生母是个普通宫嫔,在他八岁那年早逝,当时第二任皇后姓方,膝下唯有一女,他便到了方皇后宫中,从此由方皇后抚养。所以在楚王认为,他长于皇后膝下,也可以算作正统,永宁侯府能支持太子,那就也有支持他的可能。
    ——呸,有个屁的道理!就不说原配发妻和继妻的承续关系了,也不说长子和以下诸子继承权的差别了,即便这两个条件统统拉平了,生养和抚养一字之差,那就差出天边去了好吗!
    哪怕楚王从襁褓里就到了方皇后宫中,他也仍然不能算方皇后所出,头上套不得一个“嫡”字,他该是谁生的,还是谁生的。被方皇后抚养这个成长历程对他有加成,但这个加成仅可以去和卫贵妃生养的齐王殿下比一比,想和太子相提并论,那是想太多了。
    周家人弄明白楚王的脑回路之后,着实是崩溃的,谁知道他得了点金箔,就敢往自己脸上贴上那么大块真金呢?还没法和他说明白,当时的楚王还未封王,只是皇子,皇子做做梦无妨,你去揭穿他,就是结仇了。
    无奈之下,只好尽力疏远,再疏远。
    然后,就疏远出事来了。
    因为楚王不但敢想,更加敢干。
    事情的起因源自于方皇后所出的静乐公主,公主殿下到了十八岁,是该择婿的年纪了。方皇后只此一个爱女,视若掌中明珠,去向皇帝请旨选婿之前,特意先征询了爱女的意见,私下问她心中可有什么偏好的类型,到时最后的人选到了方皇后面前时,方皇后好照着女儿的意思,选个更贴近她心意的,叫她过得顺心些。
    静乐公主先低了头不说话,再问一遍说有偏好的类型,再再问一遍,就直接报出了永宁侯府二郎周连深的名字。
    把方皇后直接炸傻了,她是希望女儿给出的条件能越详细越好,对照起来越容易,可再详细也没想详细到具体人名啊!
    方皇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太子那一派的人在搞鬼。先顾不得审问公主,因为在方皇后心中,公主这个长在深宫里的小女孩儿懂得什么?一定是吃人哄骗了,问她也问不出真相来。撒出人手去,命查,彻查。
    消息回来得非常快,因为永宁侯府也许很复杂,但周连深这个人实在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以至于根本查不出什么花样来。
    周连深是个生来有弱症的人,自十一二岁之后连家门都少出了,偶有出门,也是往亲戚家坐一坐就回,京里所有的交际场合都看不到他,因为他的身体负荷不起,只能活得像个隐形人一样。
    正因为他太低调,所以方皇后先都还没想起永宁侯府有他这么个人来,才需要叫人去查。
    查回来的结果很明显了,一个一年到头门都不出几回的人,如何能有勾引公主的机会?再换个角度想,即便太子那边心怀叵测,也不会叫个病秧子出头干这等事啊,一个不好,人没勾到,他先把命送了。而假如太子是打着要拉拢皇后这边势力的主意的话,就更不会用周连深了,给公主介绍个病秧子当驸马,这拉不来势力,只能拉到一大堆作为母亲护犊的仇恨。方皇后以为,太子再蠢也不至于蠢到不知这个道理。
    所以,绕了一圈,最后方皇后不得不承认,问题出在她女儿身上。倒回去审问公主,公主已经把心上人的名号交待出来,下面也没什么可害羞的了,直接把缘由倒了个干净。
    事情要追溯到十来年前,那时公主才七八岁,荣昌长公主有一回进宫来,说起自家驸马府上为了预备元宵灯会,扎了极多极大极漂亮的花灯。公主听了羡慕不已,求着方皇后想去灯会上玩耍,有荣昌长公主作保,方皇后心爱女儿,就答应她跟着荣昌长公主去了。
    长公主家的灯棚,按说守卫无数,再出不了意外的,谁知世上最难保的就是意外二字。
    灯会上人山人海,有个卖灯摊子的一架灯被人不留神撞倒到了隔壁摊上,冬夜干燥有风,两个摊子当时就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很快蔓延到了再隔壁的摊位,又瘟疫一样一路蔓延开去,周围的人们尖叫着,争先恐后地往外挤去,惊恐的情绪比火势传得还快,还没被火势覆盖到的地方都跟着乱起来了。
    静乐公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落了单,抱着她奋力向外撤的护卫被人群冲倒在了地上,纷乱的脚步就快踩上静乐公主身上的时候,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小少年及时发现了她,于千钧一发之际拉起了她,拽着她在混乱的人群夹缝里求生。
    静乐公主年纪小,又养尊处优,哪里应付得来如此近乎修罗场的残酷场面,几回险险扑地,那少年死死拽住她,到后来直接是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终于挣扎到了一个高台下的角落里,才得以逃生。
    公主失踪是件要掉脑袋的大事,找寻的护卫很快就来了,静乐公主当时处于吓傻了的状态,被护卫抱着就走了,竟没想起来问一问那少年的名姓。
    直到八年之后,静乐公主在去往荣昌长公主驸马府上做客的路上,见到了从驸马府同在一条街上的靖国公府里出来的周连深,一眼就认出了他。
    靖国公府是永宁侯府侯夫人安氏的娘家,周连深因为常年患病,外貌特征就显得病弱,很好描述,公主随意在驸马府里找个人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
    “他原来身体不像现在这样弱的,都是为了救我,在灯会上受了推挤,才又把底子伤了,再养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