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道淡淡的声音响起:“聊完了?聊完便进来。”
唐姻侧过头去,宋昕一手持卷,立于静堂门口,屋檐的影子落在男人的身上。
长身玉立,孤形吊影。
也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
放了课,天也晴了,程清婉和唐姻不需像宋彦和程逸那样回家了还要继续温书,便一块去了城南新开的点心铺,玲珑斋。
玲珑斋的位置有些偏僻,店面不大不小、装饰平庸、是个两层小楼。
虽说不是什么登得了大雅之堂的店铺,但重在口味好,食客也是络绎不绝。
两个婢女各自扶着自家小姐打帘下车,跟在唐姻和程婉清的身后,另两个身强体壮的护卫亦步亦趋跟在两个婢女身后。
二人在二楼选了个靠边的位置落了坐,老板娘便亲自过来招待。
“二位小姐,想吃些什么,我这就给端上来!”老板娘说话热情大方,一看就是那种十分干练的娘子。
香岚和程清婉的婢女珍珠,一个沏茶,一个让老板娘将新出的甜点每一种都来些。
两个护卫没有表情,一边一个站在两个小姐身后,惹得老板娘好奇地打量两个人形柱子。
高门贵女出街向来这种做派,换做是著名的食肆酒楼,已经见怪不怪了。
可眼下在玲珑斋这样的地方,确实有些扎眼。
唐姻开口道:“程姐姐,要不先让他们下去等吧。”
况且,她还有些悄悄话想同程清婉说。
婢女和护卫都退到一楼去了,老板娘干活儿麻利,很快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甜糕点心。
程清婉是颗玲珑心,知道唐姻肯定有话想问她,不然不会连婢女都一并屏退了。
她轻摇团扇给唐姻扇风,嘴角含笑:“妹妹是不是有什么事想问我?”
唐姻小脸一红,然后也没遮掩,往程清婉碟子里夹了一块红枣糕后,软绵绵地问:“姐姐,我想向您打听一下,家世清白的簪缨世胄、家里有适婚年纪女儿的、不在京城的、但最近家里却生了变故的,你可知道有哪家?”
程清婉黛眉微聚,这是什么问题?
“你这问题太宽泛了,我朝之大,家世清白簪缨世胄的适婚女子,单单江南一代我就能给你数出几百家来。”
“家里还生了变故呢?”
“就算家里生了变故,那也不好说。”程清婉顿了一下,弋?斟酌了下语言,压低声音:“这次江南的贪污弊政案牵扯多广、多深,你是知道的,令尊不就……哎,我无意揭你伤疤,只是你这个问题,我属实回答不出。就好你比自己,不就全然符合你说的这个范围么?”
唐姻一想也是,江南的案子当下,这话安谁身上都大体说得通。
“哎?对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程清婉见唐姻对这事儿这般上心,不免想知道原因。
“我与姐姐说,姐姐不能笑话我。”唐姻不想瞒她,有些难为情地道:“三表叔说,他有心仪的女子,却未曾告诉我们是谁,只说了是家中出了变故,是家世清白不在京城的簪缨世胄,我好奇来着。”
程清婉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你好奇这个?”
唐姻坦然:“是啊,宋府上下没人不好奇的,就算老夫人明令禁止议论此事,那些婢女小厮们还是偷偷在墙跟儿底下瞎猜呢,程姐姐,你不好奇吗?”
“好奇,当然好奇。”程清婉捏了捏唐姻的鼻子:“我会帮你留意的。”
唐姻并没意识到,她这个好奇和那些婢女小厮的好奇并不一样,程清婉却很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点。
她看着唐姻捧着一块核桃酥细细的嚼着,忽然发问:“妹妹,你觉着,宋大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唐姻一时没听懂。
程清婉道:“一表千里,你跟你表哥退了婚,转嫁给你表叔不也一样吗?我说,如果要他做你的夫郎,怎么样?”
“……程姐姐惯会开玩笑!表叔可有喜欢的人了!”
唐姻被点心噎住,呛得她猛咳起来,程清婉说的她想都没想过!
·
纵然唐姻没想过这些,可程清婉的话像是一颗了不得的种子,在唐姻心里悄悄地生根发芽。
后来宋昕每每授课的时候,唐姻总是想起程清婉的话而走神。
马上就要到六月末了,宋昕的讲授也有一旬。
今日过后,有三天休沐。
程逸知道要有好几天见不着唐姻,买来了一大堆好吃的好玩的送给她。
宋彦看着眼红,这些事,本该他做的,可现在,他又没有什么理由。
有了退婚在前,就算他送唐姻东西,唐姻为了避嫌大概也不会要。
程逸就不一样了,他年纪小,就算明目张胆的对唐姻示好,唐姻也只把他当作弟弟看,为了不伤害和程家的和气,以姐姐的身份照单全收。
送吃的、玩的也就算了,程逸他还送信!
静堂里就这么几个人,宋昕回过头拿书的功夫,程逸的小动作便起来了。
也不知程逸在纸条上写了什么东西,非要传给唐姻。
程逸先是悄悄捅了捅坐在前边的姐姐,然后让姐姐传给唐姻,程清婉白了程逸一眼,没理他。
程逸和唐姻坐了个斜对角,只能侧过身,让宋彦帮她递给前桌的唐姻。
宋彦自然不应允,就在两人推搡之间,宋昕转过身来,目光落在两人一推一拒的手上。
宋昕眯眼:“这是什么?”
程逸只能眼睁睁看着宋昕把纸条拿走,宋彦正了正身子,脸上平和,心里不免有点幸灾乐祸。
宋昕展开纸条,越往下看,眉头越皱,随后将纸条折好揣进怀里。
程逸松了一口气,幸亏没读,那首情诗写得扎眼,他怕别人笑话。况且,他还厚着脸皮让唐姻帮他绣腰带……
中午散了课,宋昕回雪兰院用膳、休息后,临出门的时候忽然让信鸿将落在书柜最下头的木箱子拿出来。
信鸿将拿出来的木箱摆好,随后宋昕屏退了他。
箱子上了锁,宋昕从另外一个小匣子里找到钥匙。箱子打开,尽是一些刺绣品。
这一箱是早些时候,宋昕命王晟在台湖缎庄买回来的唐姻的绣品,宋昕抚摸着光滑的缎面,若非程逸在纸条中提及要唐姻帮他绣腰带,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将这只箱子打开的。
宋昕失笑,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同程逸暗暗“较劲”。
宋昕从中挑出一天白缎面祥云纹样的腰带,换下了身上的。
随后才又去了静堂。
这条腰带于宋昕上午所佩戴的款式、颜色都差不多,旁人可能不会在意,但唐姻不可能不认识。
宋昕一去静堂的时候,唐姻便发现宋昕的腰带不一样了。
毕竟那是她亲手绣的。
况且,这批绣活儿唐姻印象特别清楚。台湖缎庄的掌柜说过,那一批货都被同一个人买走了。
她当时一方面觉得自己的手艺说得过去,另一方面感谢这位财神爷解决了那时缺钱的困难局面。
所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表叔吗?
这事情太巧了,可表叔买那么多腰带、帕子做甚?
为何过去从未见他佩戴过?
唐姻的疑问太多了,这一下午,课上几个时辰,唐姻的目光都没离开过宋昕劲瘦的腰。
脑子也在胡思乱想,一会想着腰带的事儿,一会又觉得表叔的腰身好看,一会又想起程清婉的玩笑话。
浑浑噩噩放了课,唐姻打算干脆去台湖缎庄打听打听掌柜的,表叔是不是就是那位财神爷。
旁人都陆陆续续走了,谁知宋昕将她叫住了。
“姻姻,你留下。”
唐姻心说糟了,这一下午,她都在走神,这几日她见惯了表叔的严厉,唯恐宋昕批评他。
好在宋昕只是日常询问唐姻能否听懂他讲的内容,唐姻这才放下心来。
左右也留下了,唐姻想了想,不如直接问问宋昕腰带的由来,也免得再去台湖缎庄跑一趟。
她垂首,葱白般的手指指了指宋昕的腰:“表叔,我想问问您,您这腰带,是哪儿来的?”
宋昕一闪而过的意料之中,平心定气道:“姻姻,看着眼熟吗?”
唐姻不知宋昕所言。
宋昕展颜轻笑:“怎么,姻姻连自己的绣品都不认识了?”
“认识的……”
唐姻有些昏蒙。
表叔这样说,那就证明了腰上佩戴的就是她的绣品。可表叔是怎么知道这是她绣的,又为何将她的绣品一次性包圆了呢?
唐姻再次确认:“所以……表叔,这是您在台湖缎庄买来的?”
“不错,姻姻的手艺很不错。”
纵然疑虑再多,还是先要恭敬拜谢的。
唐姻曲了曲膝:“表叔,谢谢您。”
宋昕正要开口,唐姻知道宋昕要说什么,打断道:“我知道表叔一定要说,不必我提‘谢’字的,可是我还是要谢谢您……那段时间我唐国公府出事不久、母亲又生了病,家中缺金少银,一切捉襟见肘。表叔用这法子暗暗助我,我却连个‘谢”字都不讲,实在不近道理”。
唐姻不傻,话说到这,她自然清楚,宋昕是明知是她的绣品才全部买了下来。
她看着身姿颀长的男子。
宋昕披着夕阳站在西窗边,天边的云层恍若镶了金边,他侧目窗外,几只飞鸟无声掠过。
宋昕指腹划过腰带,发出轻微的摩挲声。
旋即转过头看着她,眼底似有云涌。
“四娘,表叔想要的可不只是谢谢。”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