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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但商明宝仍是走了过来,在他后背轻拍。向斐然的深呼吸停在一半,转过身去,冷然扣住了她的腕子,拇指压着她的掌心。
    “没人教过你,男女之间要保持适当的距离?”手电筒温润的光下,他眉宇间压着罕见的烦躁,眉心蹙紧,眼眸里晦深似海。
    商明宝被他质问得茫然,但还是委屈和怒气冲冲更多:“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什么?”
    “我连自己身上的脏东西都不用亲自动手拍,给你拍你还……你凶我!”商明宝哼了一声,重重地抽回了手:“不拍就不拍,你以为我愿意……”
    这一下近似于是将向斐然的手甩开。他只觉得手心一空,心里也形似被甩开他的那股力道重重地一掼,以至于有种咯噔一沉的实感。
    他一时没说话,过了两秒,心平气和地:“谢谢你的好意,心领了。”
    见商明宝仍默默不说话,向斐然勾了勾唇:“你跟刚见面的那两天,差挺多的。”
    一个讲话很轻,一个公主脾气。
    商明宝唰地一下抬起脸,盯着他问:“你喜欢原来那个?”
    “没有。”
    “你讨厌现在的?”
    “也没有。”
    “你就是更喜欢刚认识那两天的我。”商明宝低下头来。
    其实差别也不是那么大吧……她只是看到他在意她,有一点忘乎所以。
    “刚认识那两天的我,也不是假的。”她最终轻轻地说。
    向斐然淡然地说:“陌生人之间谈不上喜不喜欢,别困扰了,不重要。”
    剩下的回程路,一路沉默。
    人在不高兴时,似乎连恐惧都要让位,难怪恐怖片里的炮灰总死在跟人吵架独自离开的路上。商明宝一个人闷头闷脑地在前面走着,什么也不怕了,心口很堵,似乎有什么东西如石块般垒得高高严严的,堵住了她所有的气口。
    回到院子里,一直等着的兰姨大惊失色:“出什么事了?”
    路灯照出两个狼狈的身影,两人的衣服都是黑的,沾点泥巴土渍便很明显,更何况没一个人的脸色是好看的。
    方随宁叼着根牙刷就来看热闹了,还没来得及奚落两句,就被向斐然吩咐:“带商明宝上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外伤内伤。”
    方随宁得令,又听向斐然交代:“留意一下有没有可疑的伤口、牙印、孔洞。”
    “那是什么?”方随宁问。
    “山里有蛇,摔下来太疼的情况下,有可能会盖过蛇咬你的痛。一些蛇的毒素不会引发肌肉神经痛,等发现就来不及了。”
    两句轻描淡写的话听得人毛骨悚然,方随宁赶紧拉起商明宝,也别上楼了,就就近吧——目光锁定标本室。
    “那斐然哥哥呢?”商明宝不太坚定地回眸,只有方随宁听到。
    “他没事,他八岁就进高原出野外了,知道怎么照顾自己。”方随宁一把将她推进门里,将灯开到最亮。
    窗帘透光不透影,波浪的褶皱中,倒映出模糊但玲珑的曲线。
    向斐然克己复礼,自然而然地背过了身,在走廊边坐下。家里没别人,他掏出被压烂了的烟盒,从中抽出一支。
    兰姨给他倒了杯温水过来,看着他默默抽烟的侧脸,欲言又止半晌。她不能劝他少抽点,因为她忘不了向斐然当年靠坐着标本柜一夜一夜抽烟的情景。
    向斐然吁出一口烟,接过她递来的水杯:“谢谢。”
    “等下我给你上药?”
    家里统共没几个男的,都跟向联乔去北京了,兰姨是家政里管事的,又是年纪最大的,勉强可算个长辈,比其他人方便点。
    向斐然笑了笑:“不用,我自己来。”
    兰姨想起来:“谈小姐之前留下的那个药,特别好的,不知道有没有过期……”
    她一边絮叨一边转过身去,忽而意识到什么,住了口。
    大家都安静得不寻常,包括正在商明宝检查伤口的方随宁。
    过了数秒,响起向斐然轻描淡写的声音:“不用了,云南白药就行。”
    兰姨忙“哎哎”了两声,将这件事揭了过去。
    方随宁检查完毕,给出观察结论:“还好,连淤青也没有。”
    “因为斐然哥哥给我挡了。”商明宝穿上衣服,那件弄脏了的冲锋衣就丢在地上。
    “应该的,你是小妹妹,他再怎么都是该做的。”
    商明宝抿了下唇:“他对你也这么好?你老是骂他,还以为他不照顾你。”
    她本能地想找到一点抽离“妹妹”这个词的特殊性。
    “照顾是没你这么照顾啦,可是自己家里人和客人当然不一样。”方随宁拍拍她,怕她愧疚,特意说:“你别过意不去,他很讨厌那种人情牵扯。”
    商明宝怔了一怔。原来除了妹妹,还有客人这一层,她倒忘了。那么她在路上的那一通小姐脾气,还真是有点忘乎所以、不合时宜、交浅言深了。
    她点了点头。
    还想问“谈小姐”是谁,可是似乎没有时机问出口。也许……是前女友,她对他很重要,而他念念难忘,以至于连她留下的药膏也提都不能提。
    商明宝深呼吸,在脸上换好微笑。
    出了门,廊下却已无人,一旁卧室亮着灯。
    方随宁嗅出烟草味,“咦”了一声,“是不是有烟味?”
    商明宝垂下眸来,无比自然地为他掩护:“没有,我没闻到。”
    方随宁陪她闲聊,问道:“所以,你们晚上看什么去了?”
    “看植物的夜态——原来含羞草晚上会睡觉,叫什么……”
    “感夜性。”方随宁替她说出口,“叶枕里的运动细胞吸水膨胀,叶片张开,晚上排水后收缩,叶子看上去就跟收拢睡觉了一样。”
    说完,她小小地自闭了一下:“可恶,以前我问他的时候,他让我自己去看书!”
    商明宝抿了抿唇:“那……他还带我看了植物在紫外线光下的样子,这个也很美很有趣。”
    “什么?”方随宁绷不住了:“为什么他带你像幼儿园小朋友夜游植物园,带我看的却是小果叶下珠传粉?”
    “那是什么?”
    “小果叶下珠利用花蜜吸引细蛾帮它们传粉,但细蛾也不是吃素的,会趁吃花蜜的时候在花里面偷偷产卵,等到幼虫孵化以后,就以小果叶下珠的种子为食物。但是小果叶下珠大概也早就知道这东西憋着坏水,所以到了那个阶段还会散发气味吸引另一种昆虫过来,让他们吃细蛾的幼虫,防止它们把种子吃光——这个是大家互相牺牲一点皆大欢喜的寄生性互利共生传粉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他带你看花花草草带我看的却是飞蛾啊!谁要看飞蛾!”
    方随宁心态崩了。……
    虽然细蛾的产卵肉眼根本看不到,但那天晚上她还是被蛾子扑棱疯了!
    商明宝努力压平唇角,忍住心里砰砰的乱跳,安抚她:“没关系,这都是植物的可爱秘密。”
    方随宁:“那下次我们换换。”
    商明宝眼也不眨地拒绝掉:“不要。”
    ·
    镜子上被热气蒸腾出的水雾被一只手抹开,映出了一双薄而锐利的眼。
    向斐然撑着洗手台,沉舒一口气后,将药油倒在掌心搓热,潦草地抹上后背伤处。
    药效很强,他皱眉忍耐,涂完时,肌肤上已布一层薄汗。
    下午跑了一半的组装还得继续,同时还有好几个样品的数据要弄,睡觉是不可能睡觉的,天亮前能趴一会就不错了。
    他打开门,准备回书房,猝不及防的,在门口见到了一直等着的商明宝。
    嫌药油味道重,他打算晾晾,上半身便没穿衣服。
    一见面,两人都僵住。
    眼前男人宽肩窄腰,肌肉形状漂亮,不夸张,但一眼即知常年自律,体脂很低,一条松垂的灰色运动裤束着腰腹,抽绳没系,再往下,商明宝不能看了。
    向斐然低咳一声,垂下拿毛巾擦头发的手:“穿个衣服。”
    转身的动作透出一丝放他身上极为罕见的慌乱。
    商明宝一怔,看到了他背上深浅不一的淤青和划痕。
    向斐然随便套了件t恤回来,黑发还是潮的,但不滴水了,有些凌乱地垂掩过了他的额。
    “怎么?”他有些冷淡地问。
    “你的伤……还好吗?”
    “不碍事。”
    见她还不走,向斐然问:“有事?直接说。”
    “本来是想问问你,真的不能带我们上山吗,但是刚刚看到你背上的伤,我决定不问了。”
    向斐然为她的话笑了一息:“决定不问,但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
    商明宝被他的似笑非笑弄得升温,被他垂目看着时,心神却从这里抽离,回到了他抱着她摔倒在林地里的场景。
    她被他护得太周密,安全无虞,现在知道,是刚刚那样的身体才能如此护得了她。
    商明宝有求于人的时候总是很擅长卖乖,但她这次既不卖乖也没撒娇,而是仰起脸,看着他的双眼:“我没有办法,夏令营要结束了。”
    是的,夏令营要结束了,还剩五天,她将回到香港。她的家庭教师们、俱乐部们为她安排了严密的行程,她的好朋友们为她筹备了精心盛大的欢迎party,庆祝她从穷乡僻壤的受苦中解脱出来,她的sales们、客户经理们为她空运来了鲜花与高定,做好了随时为她闭店清场的准备。
    她短暂的的夏天即将结束。
    这样的夏天对于一个少女来说是乏善可陈的,像一片落叶在河面上轻轻地打了个旋儿,要到了三十岁、四十岁,才会是回望它的年纪。
    要到三十、四十岁,她才会回望他。
    向斐然关上卧室门,脸上表情很淡:“还剩几天?”
    “五天。”
    他点点头:“明天去买双登山鞋,回来后清点帐篷和物资,后天进山。”
    商明宝有些意外他回答得这么干脆:“你答应了?你不是说你很忙……要不然……”
    她反而打起退堂鼓。
    “商明宝。”向斐然打断她。
    悬着的那盏电灯下,传来飞蛾扑棱棱的撞翅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