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在辇车前看着,犹豫了下,还是放下马缰迎了过去。
她很虚弱的样子,脸上覆着一层薄汗,似乎迈不动步子了。他伸手来接,打横把她抱了起来。她迟钝地看他一眼,嘴唇翕动,没能发出声音。
到这个时候大概还惦记着男女有别吧,她是尊贵的公主,一个臭千户,怎么配近她的身。他没理会,稳稳把她送进车里,转身命校尉先行回府传话,把府里待命的医正和医女都召集起来,以便为殿下会诊。
辇车动起来,他坐在马上回头望,车门里静悄悄,公主很多时候都是无声无息的。
细想想,确实觉得她可怜。怀着身孕的女人,本该花儿一样地活着,她却天天忧思,日日牵挂。没有丈夫在身边挡风遮雨,她要一个人面对变故,她曾经是孝宗皇帝的心头肉,现在过成了这样,不知黄泉下的孝宗作何感想。
婉婉蜷在锦垫上,一阵阵觉得冷将上来,从小腿肚开始,蔓延到腿根,蔓延到腰腹。她隐隐觉得不大好,紧攥着两手,手心里满是汗,指缝都濡湿了。她想叫人,不知道该叫谁,心里凄凉又慌张,只盼快点到家,她好像要坚持不住了。
辇车终于停下来,她动不了,下不了车。车门打开时,凉风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寒噤。铜环惊惶叫她,她伏在垫子上,连喘息都带着颤抖。金石又把她抱出来,平托着,尽量让她伸展腰身。她轻轻嗫嚅了句“肚子疼”,他听在耳里,心悸不已。
二门内乱作一团,卧房里脚步声匆促,她躺在床上,感觉身体是腾空的,仿佛魂魄随时会离开躯壳。医正给她诊脉,诊完过后到外间开方子,李嬷嬷问他情况怎么样,医正低声说话,不知说了些什么,她的奶妈子呜咽起来,“我可怜的……”
她很害怕,想抱一抱肚子,可惜抬不起手。落地罩外人来人往,她静静卧在那里,药吊子咕咚咕咚作响,房间里很快弥漫起了中药的香味。
不知道孩子能不能保住,她想起批命的那句“六亲皆无靠”,顿时泪如潮涌。罢了罢了,缘浅亦由他吧,她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隐隐约约的痛,其实倒不怎么剧烈,不过提腰及腹,钝钝的,痛起来像戏台上擂鼓,浩浩的一片,然后又平静下来。她知道不妙,总还留着一丝希望,就这么延挨着,喝点药,说不定能挺过去。可是天黑了,最后一片日光消失于窗棂上,她的痛也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伴随着小酉的一声“见红了”,有什么从她体内剥离,她挽留不住,身体一下子空了。
是个男孩儿,她们没让她看一眼,就匆匆处理掉了。婉婉还记得昨晚的第一次胎动,他已经是个活络的好孩子了。可惜她没能照顾好他,他死了。
张嬷嬷在边上守着她,抚摸她的头发,她脸上的麻木和空洞叫她害怕。她急切地叫了声殿下,颤声说:“你还年轻呐,滑了一胎不要紧,养结实身子,还能再怀。”
她嗯了声,“是啊……可我觉得对不起良时,没脸见他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进她的鬓角,张嬷嬷替她掖泪都来不及,只能不迭安慰着:“王爷不会怪你的,这也是形势逼人。你听我说,小月子里不能哭,哭了会瞎的。好孩子,你擎小儿吃我的奶,是我一寸一寸捧大的,你这样,比割我的肉还疼。你要嬷儿怎么样呢,要是能换回小世子的命,我这就死去也成啊。”
然而再多的话都是无用,悲痛止不住,泪也止不住。她闭上眼睛,眼前都是良时的泪眼。如果他知道了消息会怎么样?会怨她吧?她这么没用,连孩子都保不住。二哥哥拿嫡子牵制南苑的计划也要落空了,一个病怏怏的妹妹,人家还稀罕吗?
那厢老五的飞鸽传书到了,长公主力保南苑,舌战内阁,以至于伤了胎气,孩子没了,据说是个男胎……
他站在日光下,脸色铁青。
心就像个容器,装满了各种各样极端的情绪,一把利刃无情翻搅起来,搅得他血肉模糊,搅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的一生,并不平静。南苑经历过太多风浪,自从太王爷把爵位传到他手上,他没有一天是松懈的。本以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可以咬牙坚持住,可这次怎么办?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的女人,他的儿子,成了他优柔寡断的牺牲品。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是他考虑得太多,如果早一点发起战争,也许婉婉就不会弄得现在这样。五个月的孩子小产,她有多痛,他不敢想象。他恨大邺、恨慕容高巩,恨那个龌龊的朝廷,更恨他自己。他提着剑在院子里疾走,见什么砍什么,用尽所有力气,把眼前看到的一切统统都毁了。
气血逆行,毛发耸立,离疯大概只有一步之遥了。毁无可毁时方精疲力尽,跪在满地残骸里,狼一样地嚎啕起来。他该哭,必须找个宣泄的途径。他的感情一向不外露,只有在婉婉面前才像个有血有肉的人。可是他那么爱她和孩子,竟保护不了他们。本想委曲求全伺机而动,结果人算不如天算,慕容高巩再次给了他迎头一击。他的所有怨恨,所有力量都无处倾倒,到底怎么做才能报这血海深仇,怎么做才能让慕容高巩生不如死?他咬着牙,浑身打颤,如果能一脚踏进北京城,他现在就想把那个狗皇帝碎尸万段。
“等咱们攻入北京,儿子一定杀光慕容家的人,为额涅和小弟弟报仇!”澜舟到这时候才敢上来劝他,跪在他父亲面前抽泣,“阿玛节哀,您要保重身子接额涅回来。您现在这样,让额涅知道了多伤心。”
他头发散乱,狼狈不堪,澜舟从没见过父亲这种模样,真把他吓着了。他尝试上前搀扶他,才知道父亲像山一样,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他也可惜这个没降生的兄弟,虽然悲伤,痛苦不及父亲之万一。他只有劝他,甚至带着些怂恿的味道敲边鼓:“阿玛,时候到了,咱们调兵吧,汇拢兵马,直指北京。”
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是最好的□□。澜舟本以为他阿玛会毫不犹豫发出帅令,可是他竟奇迹般地冷静下来,慢慢站起身,立在一地枯枝间摇头:“古往今来,多少战事因一时意气弄得全军覆没,我不动兵戈,不表示会坐以待毙。以前姿态摆得太高,有现成的武器不加以利用,现在看来真是傻。”
他所谓的武器,自然是指镇安王。王鼎这人是一介莽夫,要论谋略,若是没有身边幕僚,他早死了八百回了。只要点滴渗透进他的智囊团,稍加鼓动就能让他乱了方寸。兵家最一本万利的,就是借刀杀人,到时候看戏的不怕事大,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转头和他通力合作,也未为不可。
澜舟眼巴巴看着他迈出来,面色凝重,表情却如常。他吸了口气,一字一句吩咐:“王鼎是孝子,过两天是他母亲八十大寿,趁着这个当口和他互通有无,也好。准备一封拜帖,打发个靠得住的人送去,礼要备得巧妙,叫他明白我的心意,往后好说话。”
澜舟应了个是,果然天下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以前一直等待那两位藩王先动手,战略不错,却过于被动。现在主动拉拢,看情形再部署,且不说成算如何,黄雀在后,损伤更小,那是一定的。
澜舟奉命办事去了,他仰头看天,天是瓦蓝的,北京应当也一样吧!
“长公主会不会恨我?”他喃喃问,“我把她一个人留在京城,她现在一定很怨我。”
荣宝吸着鼻子说不会,“殿下和您情深义厚,知道您是身不由己,要恨只会恨狗皇帝,不会恨爷的。奴才的驴脑子不会想事儿,可奴才觉得小主子虽没了,换个想法儿,没准因祸得福也说不定。只要殿下恨透了慕容高巩,往后咱们起事,殿下就不会怨怪您了。您想想,殿下和您一条心,将来世子爷还能再有,您二位生他十个八个的,也不是难事。”
话是如此,可他心心念念的儿子没了,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他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只恨肋下没有生两翅,不能到婉婉身边去。抚抚手腕上她留下的印记,庆幸彼此间还有这样一点点牵连。他也害怕,怕她会不会灰心,从此不要他了。孩子没了倒还是其次,他总有种随时会失去她的预感,但愿是错觉,否则自己活着,只怕也没有多大意义了。
婉婉痛失爱子的消息,皇帝是第三天才得知的。
崇茂看着发呆的万岁爷,连叫了好几声。他才如梦初醒似的,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崇茂说:“就是两位阁老冲撞殿下那天,回去夜里就不成啦,孩子掉了,还是个哥儿。”
皇帝拍着龙椅扶手大骂混账,“怎么这会儿才回禀朕?外头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崇茂觉得很冤枉,“您这两天不是闭关不见人吗,臣就是得了消息,也递不到您跟前呐。”
皇帝偃旗息鼓了,起身在地心转圈,自言自语着:“这下可坏事了,婉婉八成恨死朕了,要不是朕非留她在京里,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他想了半天,“怎么办呢,她的身子也太弱了,和人斗两句嘴就成了这样……”
其实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崇茂没好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万岁爷,您不去瞧瞧殿下吗?”
皇帝哦了声,“对,一定要去的。”匆匆到了门上又犹豫,“恐怕她不愿意见朕,到时候朕热脸贴冷屁股,怎么下台呢?”
终归是手足,就算下不来台,皇帝也还是去了。
帝王出行,很大的排场,沿路都肃清了,十步一名锦衣卫,这个时候皇帝是很惜命的。进了长公主府,因为婉婉不能出来迎接,直奔后宅。她的屋子里有很浓的药味,皇帝甚至闻见了血腥气,仿佛滑胎三天,这股味道还没散,叫他有些不适。可床上的是自己的亲妹妹,嫌弃谁也不能嫌弃她。他咬了咬牙穿过落地罩,婉婉闭着眼,还睡着呢。嬷嬷要通禀,他抬手阻止了,自己拉过杌子坐在床前候着,看看妹妹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一时五味杂陈,心里难过得刀割似的。
他们兄妹少,连那个死鬼老大,统共才三个。婉婉比她小八岁,那时候他带着她在谨身殿前的丹墀上粘蜻蜓,上御花园流杯渠里捞蛤/蟆骨朵儿。她小,帮不上什么忙,就给他提篓子,四五岁的年纪,还不及他的腰高。现在她长大了,险些有了孩子,可是在他眼里,还是小妹妹,是应该看顾的。
如果他没当皇帝,可能兄妹间也不会弄成这样,都是这该死的皇权害的。他原本是忌惮南苑王,婉婉嫁过去之后,他就觉得出不了什么大事儿了,可是那些内阁大臣们不停在他耳朵边上叨叨,时间长了,他也动摇了。毕竟和江山社稷比起来,妹妹的婚姻并不是那么重要。走了披红的,还有挂绿的,他觉得南苑王要是实在不行,给婉婉换个女婿也成。但他好像低估了他们之间的感情,这就让他有些生气了,宇文良时再好,难道能好过亲哥哥吗?
有点嫉妒,有点不平,妹妹被人分走一大半,他更讨厌南苑王了。婉婉丢了孩子固然难过,略过一阵子就会淡忘的。等他这炉丹炼出来,他决定分她十颗尝尝,他再爱吃独食儿,成仙大计也不能落下妹妹。
☆、第62章 南朝狂客
吃药的时候到了,铜环端着药碗上前来,看了皇帝一眼,面无表情。
这个女官一直是一张臭脸,皇帝见惯了也不在意,站起身把碗接过去,挥了挥手,让她退下。热腾腾的药汁子,闻起来直叫人恶心,他把脸偏过去一点,小声唤她:“婉婉……妹妹啊,醒醒,该吃药了。”
婉婉的眉毛轻轻一动,睁开眼后看见是他,似乎有些意外,但是什么都没说。
皇帝搅着勺子的手下意识摸了摸鼻子,“那个……朕来喂你吃药。”
她的眼睛黯淡无光,原本就瘦削的脸,眼见又小了一圈。皇帝鼻子一酸,嗫嚅道:“这次的事,哥哥心里也很难过,瞧见你这模样,再想想那天的场面,解道直简直该死!你放心,哥哥一定给你出这口气,朕革他的职,让东厂收拾他……你别难过了,养好身子,再图后计。”
她惨淡地牵牵唇角,“今日之事,真的只是因解阁老而起吗?皇上,我练不成金刚不坏之身,磨难太多了,我也会死的。”
皇帝愣了下,怔怔看着她,仿佛从来没想过她会死一样。自己只有这一个亲妹妹了,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那他怎么办?都说皇帝要绝情绝爱才能干大事,可他掂量了很久,自己还是比较心软的。他开始忧心忡忡,害怕她化作一蓬烟,就此消失了。不过转念一想,她还那么年轻,离死且远着呢,于是又安慰她,“哪儿那么容易死,吃好喝好,睡一觉起来又精神百倍了。这回小产虽然伤筋动骨,但是颐养得当,两个月准好了,放心吧!”
一面说一面托她起身,把药碗往她嘴上凑,“喝吧,喝了就好了。”
所以他以为她的生命很顽强,怎么折腾都死不了。婉婉心里苦笑,这哥哥现在怎么变得这么不通人情了,以前他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们一起长大,他自小有仁爱之心,就连后来的肖铎,在入宫前也受过他的救济。可是自从大哥哥驾崩,他就变得不像原来的他了。为了弄个皇帝过瘾,他害了自己的亲侄儿。如愿以偿后不思进取,纠结一帮子妖道,又做起了神仙梦,把一个好好的国家,治理得乱七八糟。
她还能说什么?无话可说。
那药碗里的药又苦又稠,她几回要吐出来,都被她强行压了回去。不为自己也要为良时,她还想再见到他,如今他是唯一的安慰了。
皇帝看着她把药喝完,忙从果盘里挑了个蜜饯樱桃喂进她嘴里,然后徘徊着,在她床前坐了下来。
婉婉乏累地闭上了眼睛,“皇上回去吧,我这里有人照应。”
皇帝一脸忧伤地望着她,“婉婉,你怎么叫朕皇上呢,难道你以后都不认朕这个哥哥了吗?你别生气,要是真喜欢孩子,我把最小的永寿过继给你,让他当你的儿子,成不成?你瞧,你没了一个,朕补偿你一个,你就不要再恨哥哥了。”
这样的补偿有意义吗?她死去的儿子,谁来补偿他呢?
婉婉说不必,“别耽搁了永寿的前程。您放心吧,无论到哪时,我都不会忘了自己是慕容氏的子孙。”
皇帝得她这一句,莫名觉得心安了。这样就好,他也是慕容氏的子孙,所以他们还是嫡亲的兄妹。
他心满意足去了,众人望着他的背影,连骂都不能骂一句。
“这个皇上……”铜环摇头,长长叹了口气,“他不懂殿下在想什么,到现在也没有松口让您回去。”
婉婉也觉得失望,照理说孩子没了,再留她没有任何价值了,何不做做好人,把她送还南苑。可是没有,他照着他的心思开解了她一番,自觉心安理得了,潇洒地走了,毫无愧疚感。
这件事让她泄气,还好南苑增加赋税果真作罢了,可惜是以她的孩子作为交换,这个代价实在很惨痛。
她伤心难过,将养了很久才缓过来。十月已过,转眼到了年底,她很少下炕,喜欢靠在南窗底下看下雪。北京的雪和别处不同,下得急了,絮儿很大,成团成团的飘坠,很快就积攒起来。几个年轻太监扛着铁锹铲雪,小孩子爱打闹,嘻嘻哈哈在雪地里追逐,笑声都传到她这里来了。
小酉怕她不高兴,嘀咕着:“哪儿来的猴息子,闹到二门里头来了!”就要打帘喝止,被她叫住了。
“咱们府里没人气儿,让他们闹吧,闹了才像活着。”
十几岁的人,活出了老态龙钟的心,实在叫人担忧。
铜环得了杨柳青的年画,拿进来让她瞧,她看着上头的大胖小子,抚了一遍又一遍,“如果我的孩子还在,这会儿得准备起来了,下下个月就该生了……”
铜环伸手在她背上抚抚,“殿下,您不能这样下去了,想想以前没出阁那阵儿,不也过得好好的吗。人要往开阔处想,老揪着不快活的事儿,身子还好得了吗?”
毕竟有过这些经历,怎么才能回到以前那种没心没肺的岁月?不过她懒动,这样的确不好,人躺久了要作病的,时候再长一点儿,连路都要忘了怎么走了。
挑个雪后初晴的日子,这天恰好是初一,叫人封了利市,她打算出去,到二门外头发红包,慰劳慰劳这半年来在她府里当职的人。
铜环给她穿了件雪里金的长袄,披上大红遍地锦斗篷,鲜艳的颜色衬托着,脸上似乎有了点血色。拢着暖袖出门,鞋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咯吱咯吱作响,想起小时候在雪地里撒欢扣家雀儿时的场景,唇角勾起了一点笑意。出了垂花门,正殿月台上都清扫干净了,她顺着台阶上去,站在银安殿前分派,让各处掌事的来领钱。看见金石的时候,对他微微颔首,犹记得小产那天,得他帮衬才回到公主府。那种时候地位再高也不管用,恰好有个人雪中送炭,让她十分感激。
各值房的人相继都散了,她让他留步,多加了一份赏钱给他,“我这几个月没有走动,也不得机会见千户。上次多谢你,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千户收下。”
原本位高者放赏很寻常,他虽然算是朝廷官员,但到了长公主府,往后只要她在,锦衣卫就有看守之责,也算她府里的人。过年发利市,图个好彩头,既然有份,收下也应当。不过另加的,他还是推了回去,“臣不过举手之劳,这种事还要叫殿下破费,白糟蹋了臣的一片忠心。”
婉婉之前没想那么多,因为无以为报,只有多赏他些银子了。结果他这么说,也是,忠心拿钱也买不来,什么都讲钱,似乎太世俗了。
她笑了笑,“既这么,往后有哪里用得上我的地方,千户只管开口。”
她一向是淡淡的模样,多少次见她,眉心总聚着愁云。上次还是在静宜园里,她怀着身子,精神头不济。如今孩子没了,她也还是清减,有种弱不禁风的况味。
他迟疑问她:“殿下现在好么?”
她唔了声,“还好。”复莞尔,“我这样,叫你们大家都跟着担心,是我的不是。其实想得太多没有用,我心里都明白,往后会自省些的。”
他松了口气,居然有了笑模样,“这样是最好,人活着都有烦恼,殿下已经比大多数人幸运了,有得必有失,看穿了,日子还得过下去。”
他拱手退出了银安殿,身后墨色的斗篷在寒风里飞舞,徒起鼓胀起来,几欲腾空。婉婉对小酉说:“这个锦衣卫真有意思,说话像老夫子,不知家里有没有妻房,要不然把你许配给他,应当是段好姻缘。”
小酉红了脸,嘴里却不服软,“锦衣卫都不是好人,朝里那些官员可怕死他们了,说拿人就拿人的……肖掌印的位子,现在由阎荪朗接替了,据说他为了立威,弄得满朝文武人心惶惶,锦衣卫指挥使都要听他的示下。以前和他结了私怨的人,这回一个都跑不了,他一上台就肃清政敌,往后司礼监就他一个人说了算了。”
铜环听了直皱眉,“我和你说过多少回了,外头事儿别往殿下跟前传!”
小酉吐了吐舌头,“一时说溜了嘴……”
婉婉没太上心,知道铜环怕她又操心朝政,只道:“我不管了,也轮不上我管。我这会儿就养身子,高高兴兴的,别的什么都不过问了。”
后来也说到做到,外面再纷繁复杂,她都是过耳不入,唯独关心的只有南苑,知道良时那里平安,就心满意足了。
月岁无惊无险,从隆冬到暖春,好像只有一眨眼的工夫。这期间又有新消息,彤云从贵妃晋皇贵妃,最后当上了皇后。册后诏书颁布那天,皇帝又来看她,絮絮叨叨和她说了好多,字里行间似乎把彤云当成了音楼,说彤云的躯壳里装了两个魂儿,一个是彤云,一个是音楼。其实他册封的不是彤云,是音楼。他心里终究爱着音楼,哪怕她喜欢的是肖铎,自己也还是对她一往情深。
婉婉没想到他居然什么都知道,她以为音楼的感情在他面前掩藏得很深,谁知竟根本瞒不住他。
他哈哈一笑,“朕玩世不恭,不代表朕蠢。女人嘛,爱着谁,眼神里都看得出来。她见了肖铎两眼放晴,见了朕哈欠连连,真当朕没眼力劲儿么!现在肖铎死了,她的心也收回来了,让她接着当朕的皇后,朕不是个没有雅量的人。”
以为他世事洞明,结果他抽冷子又糊涂了。音楼的魂儿在彤云身上,这种话也只有他信。
横竖没人做得了他的主,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没过多久就听见皇后哭诉,音阁嫁给姓董的小吏后,仍旧和皇帝藕断丝连。之前的孩子还能算在姓董的名下,后来他们为了长期走动,把那个挡箭牌远远打发到甘肃去了。现在音阁又有了身孕,藏不住了,打算偷天换日,对外谎称是皇后生的。
彤云气得大哭:“自己的儿子还不知道在哪里漂泊着,现在竟要给别人养私孩子。皇上专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连累我脸上也无光。”把自己的假肚子拍得咚咚响,“你瞧,我还有什么脸?当了皇后照旧受这份委屈,我可算知道我主子当初有多不情愿了。”
她到现在依然称音楼为主子,这点是婉婉敬重她的地方。彤云是个可怜人,她活得也不易,一个女孩子的青春,被他们像蹴鞠似的踢来踢去,临了安顿下来了,还是没有任何幸福可言。
彤云不忿归不忿,最后孩子落地,皇帝亲自送过来,她不得不接着。
永字辈的皇子一共有十位,儿子多了不稀奇。这胎是个公主,皇帝高兴坏了,把她放在男孩儿堆里序齿。一路排下来,排到十五,取了闺名叫锦书。洗三那天又赏赐封号,太者,广大之名;常者,永固也。老十五被载入玉牒,称太常帝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