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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决定真的很残忍。
    “两位……上楼还是……大堂?”旁边的店小二一边帮忙将木轮椅搬进来,一边热情地问,他想明天可以和街坊邻居分享顾大夫的八卦啦!他感觉自己马上要红了!
    上楼?上楼比较安静,有包厢,可是伊崔的腿……顾朝歌想了想,坚决地说:“大堂,位置僻静一些。”
    店小二嘿嘿一笑:“两位跟我来,靠窗,风景好,外加个屏风,保证没人知道你们在聊什么。”他说的很正常,不过顾朝歌却觉得很暧昧,好像自己的心思全天下都知道了一样。
    她推着伊崔的轮椅往店小二指引的位置去,大堂里有认出她的人在好奇地小声嘀咕。茶楼里有个别有些背景的人则认出了伊崔,扬州目前主事的伊先生,燕将军最得力的手下之一。
    而在茶楼的二楼包厢,有个年轻人则低头望着窗外的街下风景,双眼茫然,在发傻。
    他的同伴有些不忍心地提醒他:“卫尚,我刚刚去确认了,楼下那个刚刚进来的姑娘,就是顾大夫。”
    “那,和她一块来的呢?”卫尚的声音听起来很飘忽。
    同伴叹了口气:“这还用问吗?”扬州城里腿有残疾需要坐轮椅的年轻公子,又和顾朝歌熟悉交好的,除了红巾军里的那个伊崔,还能有谁?
    卫尚依然怔怔望着窗外,木木地自言自语:“原来她拒绝我,是因为和他约好了……”
    顾朝歌不知道楼上有个伤心人,她正高高兴兴地忙活,上茶,要点心,不管她问伊崔要什么,伊崔都说她喜欢便好,一切依她。顾朝歌眨了眨眼,回头对店小二道:“那给我一碗素面,面条的数目要又少又长。”店小二也眨了眨眼,奇怪,这不就是长寿面么?他们茶楼里……呃,好吧,既然是顾大夫需要,那还是必须要做的。
    待小二走了,顾朝歌才托着腮,坐在伊崔的对面,仔仔细细打量他。
    她又在用那种明亮得过分的眼神看他了,看得伊崔浑身不自在,他忍不住先开口:“你在看什么?”
    “我发现你今天特别不一样。”顾朝歌慢悠悠地感叹,表情笑嘻嘻的。
    “何处不一样?”他的衣服是昨天那套旧的青衣,束冠的还是那个铜制无雕花的束冠,腰间的玉佩依然是他母亲给的那块,除此之外别无装饰,和昨天没有什么不一样。
    顾朝歌笑嘻嘻地宣布答案:“你今天呀……特别听我的话。”对我特别好,好得我都有点忐忑了。
    伊崔闻言,不由笑了:“一个病人听大夫的话,难道不是好事?”
    “啊呀,”顾朝歌嘟起嘴来,装作很生气的样子,“伊哥哥,难道我就只是你的大夫而已吗?”说着她偷偷摸了一下腰间的小口袋,心里开始紧张。
    伊崔察觉到她的动作,可是却故意不去问,她今天已经摸了那个口袋无数次,他猜里面装着的东西或许是给他的。
    可是无论是什么,他都不能要。
    所以,他回答顾朝歌的话也格外谨慎:“你不仅是我的大夫,还是我的朋友。”顿了一下,他补充道:“永远的朋友。”
    顾朝歌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可是伊崔能看出来。
    “除了朋友,就没有别的了吗?”她厚着脸皮暗示他:“我对别人,从来没有那么好过哦!”
    “我知道,”伊崔笑了一下,略微苦涩,“所以我永远欠你。”永远还不清。
    “你知道你欠我就好,”顾朝歌得意地挺挺小胸脯,“那你有没有想过怎么还我啊?”啊呀呀她真是无耻,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好害羞。
    伊崔微微低头,深深注视着她,勉力笑了笑:“我这一辈子的使命,便是助阿昭推翻这个腐朽的王朝,让我伊氏满门冤屈得以洗雪。这是一条危险重重的路,或许某一天我们失败,然后我被杀,五马分尸,或是枭首、凌迟,什么也不会留下,也不会有人知道我曾经做过什么。”
    顾朝歌的笑容完全僵住,他现在突然说这样沉重的事情……做什么?
    “假使成功,而那个时候我还活着,那我就把我的命交给你,”望见她怔忡的神情,伊崔执起茶壶,为她沏好一杯清茶,温柔地告诉她,“我是你救下的,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的,只是现在我还不能给你,因为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情。”
    “如果真有那样幸运的一天,无论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无论是生,还是死。”他知道她想要的不是物质的报答,而如果那个时候,她还想要他,他也同样毫不犹豫,只要她高兴,让他做什么都无所谓。
    可是……
    “我很卑鄙吧,”他对顾朝歌说,“我什么也不能报答你,却在向你信口开河,允诺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卑鄙无耻,肮脏又恶心。
    顾朝歌的眼眶却渐渐红了。
    她为伊崔心疼,也为自己感到难过。
    她用力握着口袋里的荷包,吸了吸鼻子,阻止眼泪掉下来,可是她的声音依然带上浓重的鼻音:“如果这个过程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吗?你就要这样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过完整整一生吗?”
    “是。”
    伊崔轻轻靠在椅背上,凝视着她,给了她一个残忍又肯定的答案。
    “我和阿昭不同,像我这样的人,是不该去祸害别人的。”他口气平和,却又开始无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右膝,眸子渐渐垂下来。他不再看她,也不再微笑。这样面无表情的伊崔,让人觉得尤其无情。
    顾朝歌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滴答滴答,一滴滴落在桌面上。伊崔手一抖,抑制去掏手帕给她的冲动。
    顾朝歌抹了一把眼泪。
    “你口中的那个‘别人’,也包括我吗?”她带着哭腔问。
    一时间,伊崔竟然不敢开口说是。
    他听得出来,她在极力抑制着哭泣。他觉得很难受,比起这样让他觉得心疼的压抑,他反而更喜欢她嚎啕大哭的时候,那起码很畅快,起码证明有个人愿意让她靠着哭。
    以后,他恐怕再也做不成她的“有个人”。
    当顾朝歌觉得伤心欲绝的时候,伊崔也同样觉得好似有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慢慢的一点点磨着锯着他的心,缓慢而冰冷的疼痛,一点点蔓延开来。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他很早便已决定,就不能因为她一人而改变。
    “是。”对她的问题,他终于缓缓地,再次报以肯定的答案。这一次,他依然不敢抬头看她。他害怕当自己抬头看见她的泪水,他害怕自己会冲动之下改变初衷。
    他是不配得到她的。
    可是对顾朝歌而言,听见这个回答就足够了,如果再看他面无表情的脸,顾朝歌只会更加难过。她不懂得如何去揣测他的心思,她只相信听到的一切,而他的暗示已经足够清楚,让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自作多情是何等可笑。
    “我知道了,你不喜欢我,”她抹着眼泪,想要抑制住,可是眼泪却忍不住一连串往下掉,“我早该知道,你不喜欢我的。”
    伊崔忍不住辩解:“不,你是个很好的姑娘,不好的是我,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顾朝歌忽然哭着大声叫道。而几乎与此同时,店小二扯着高亮的嗓门端着盘子过来:“唉!来了,您要的素面!还有桂花糕和蜜糕!请……”呃,慢用。
    望见顾朝歌红通通的兔子眼,还有对面男人投过来的冰冷视线,店小二觉得……自己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正当他纠结着,是放下食物,还是转身识相走掉的时候,一只手忽然用力拨开了他。
    “朝歌,为这种人不值得!”拨开店小二的人挺身而出,说话的语气带着能烧着整栋楼的怒火。来人正是卫尚,他忍不住坐在屏风外的桌边偷听,知道很不君子,可是却忍不住想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结果……
    结果这个姓伊的居然敢!
    居然敢让她伤心!
    她有哪点配不上他了,倒是他该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卫尚第一次有如此的勇气,他冲进去,挤走店小二,一把将顾朝歌从椅子上抱起来。他用袖子给她擦眼泪,主动将她揽在怀里安抚,像个真正的英雄一样对敌人怒目而视、恶言相向,然而潇洒带走属于他的美人。
    如果顾朝歌不是哭得那样伤心,他或许不会那样成功地将她带走。可是她太难过了,以致于觉得面对伊崔真的很尴尬,他将她所做的一切看在眼里,却直到现在才说他拒绝她。顾朝歌觉得自己像白痴一样傻,她迫切希望能够找个理由逃离这里,而卫尚就是最好的理由。
    伊崔眼睁睁看着卫尚带走她,他没有阻止。他向窗外做了一个手势,向燕昭借调的扮成百姓的亲兵立即过来,他让他们暗中跟好顾朝歌,伊崔借调他们就是为了现在。这些亲兵都是最可靠最得力的人,他们遵从这个命令。但是临走前,卫队长问伊崔,他们都走了,他怎么办。
    “我?我自己能回去。”伊崔平静地答道。他从容结了账,自己推着轮椅离开。店小二有点害怕地过来,问他是否需要帮忙时,他用手杖支撑自己的身体,请店小二将他的轮椅抬出门。
    然后,他便在东升街上无数人的注目礼中,用手推着那笨重的木轮椅,慢慢地回到了太守府。
    那时的夜已深。府前的卫兵看见他只一人归来,均觉得很惊讶。他们不会多嘴说什么,但是偏偏让燕昭看见了。
    “顾小大夫呢?”燕昭朝好友暧昧地眨眨眼:“你不是和她一起去逛庙会了?”
    伊崔没回答他。
    他的目光是无焦距的,好像在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路上他都是这样魂不守舍,直到燕昭推了推他,他才如梦方醒,抬头看着燕昭,问他:“有酒吗?”
    ☆、第36章 好宝宝都买v
    燕昭知道,伊崔不可以喝酒。这不是他不能喝,而是顾朝歌三令五申不允许他喝酒,酒水和药性相冲,于他的身体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燕昭不知道伊崔的身体没有他以为的那样好,他想偶尔偷偷违一次禁,顾小大夫也不能拿他怎样。
    毕竟伊崔看起来,确实……不太对劲。
    他拎上几坛子酒,和伊崔二人去了太守府后园。燕昭坐在大石头上,秋风袭来,漫天星辰。酒封一开,醇香四溢,他拿过一个碗,想将酒倒入碗中,伊崔却弯腰伸手过来,径直夺走他手中的那壶酒,仰头,对嘴,直灌。
    燕昭目瞪口呆。
    这不是正常的喝酒方式,伊崔一言不发,抱着那壶酒不停地往嘴里灌,他在喝闷酒。不开心的人,才会喝闷酒。
    燕昭沉默,看他一壶尽了,伸手过来又要从他身边取走新的一壶,燕昭按住酒瓶,道:“你知道你喝不醉的。”
    伊家人,是天生的千杯不醉。据说当年伊崔的祖父和胡人来使拼酒,一天一夜,生生将胡人使者拼到吐血,整个使团至此再不敢嘲笑大靖男子懦弱无血性。
    “还记得我们七岁那年吗?”燕昭聊起往事,他想让伊崔开口说说话:“你和我,还有英国公、睿成侯家的几个孩子,偷偷在你家的酒窖里盗了几壶陈年好酒。八十年的女儿红,英国公家的小狗子,一杯就倒。”燕昭比了一个“一”的手势,笑道:“我三杯见底,头晕目眩,剩下大半壶你一人喝光,跟喝水似的。等你祖父知道我们喝的是什么,直心疼得抱着空酒壶叹气。”
    伊崔终于笑了笑:“即便如此,他也舍不得骂我。”
    燕昭见他笑了,亦笑道:“是啊,我却被我父亲狠狠抽了一顿屁股。”
    “阿昭,”伊崔沉静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仇,“阿昭,他们都已经不再了。”
    那些幼年顽皮淘气的鲜活往事,随着一桩桩莫须有的灭门冤案和染红护城河的血水,已然尘封、化灰、飘散。他们的亲人,还有儿时的玩伴们,都成了永远只能活在记忆中的人。
    燕昭缓缓开口:“阿崔,他们不在了,但我们还活着。你母亲长嘉公主以头触柱,用她的死换你的生,不是为了让你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公主殿下一定希望你向前看。”
    伊崔平静地回答他:“我在向前看。我们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让未来和过去不一样?”
    燕昭笑了:“那你喝什么闷酒?你让小朝歌伤心了,我没猜错吧?”
    伊崔不语。
    燕昭看了一眼伊崔自打进府就抱在怀里的那一包东西,见他喝酒也没放下,开口问道:“你抱在怀里的那包是何物?丢了女人,抱回来的总该不是什么没用的东西吧?”
    还真是没用的东西。那是顾朝歌逛庙会时买的各种小玩意和吃食,她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伊崔就这样呆呆木木地带了回来,一直拿着未曾放开,直到伊燕昭提起,他才发觉自己怀里原来抱着东西。
    “这些……大概不会有人要了,”伊崔将包袱往燕昭跟前一递,笑笑,“都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不若你转送给卫小姐,她说不定也喜欢。”
    燕昭不接,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伊崔,射出对敌一样的凶狠光芒:“你这混账,难道真的明确拒绝顾小大夫了?多好的姑娘啊,你小子傻了吗?”
    恋爱中的,而且马上要成亲的,总希望身边的朋友也和自己一样幸福。燕昭就是这种心思,不然他犯不着半夜三更不睡觉,故意过来探听伊崔和顾朝歌今天晚上出门的成果。结果还不如他意,只收获了一个又一个空酒瓶。
    伊崔不回答他,接着给自己灌酒,搞得燕昭急了:“伊之岚,你他娘的是不是男人?在这里喝酒算个屁,喜欢就追,不喜欢就拒,一副借酒消愁全天下都对不起你的样子,他娘的装给谁看!”
    燕昭一爆粗口,言辞就特别犀利,伊崔也不气,放下酒壶,对他一笑:“抱歉啊君上,估计你好不容易得到的医官长,这回是留不住了。”
    燕昭一愣:“你真的拒绝她了?你不喜欢顾朝歌?我以为、我以为……”你也喜欢她。
    喜欢啊,怎么不喜欢,像顾朝歌那样好的姑娘,伊崔知道自己这辈子肯定不会再碰到第二个。
    可是就是因为太喜欢,才不能让自己拖累她啊。
    伊崔没有将心里的话说给自己最好的朋友听,他想以燕昭的德性,一定会将这种八卦告诉他的,他的未婚妻和朝小歌又那样要好。如果她知道了他的心思,以她那么笨的脑子,肯定死活都会扒着他的。
    燕昭见伊崔不说话,手又开始无意识地抚摸自己的右膝,燕昭的目光微微一滞,叹气道:“你的腿是不好,可是顾小大夫根本不嫌弃,她还一直努力想治好你。你若真因为这一点而自卑,我这个多年的老朋友都要看不起你了。”
    伊崔没有回答,却忽然反问他:“阿昭,你喜欢卫大小姐,所以想对她负责,要娶她,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