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为一男一女,已经死了很长时间。”
开口的不是司鸿章,而是他的学生冷启明。冷启明,26岁,大学主修法医,身高一米七五,不苟言笑,浑身上下散发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冷静,他也是司鸿章最为得意的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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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鸿章听完冷启明所说,回头诧异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尸体面部已经肿大,而且有一具尸体头部还埋在水里,你就凭这么一看就能分辨出来?”
“老师,你难道看不出来?”冷启明眉毛一挑反问道。
“你小子心眼可真多,好吧,我承认,我知道里面的缘由,但是我希望从你口中说出来。”司鸿章干了15年刑事技术,这点还是难不倒他的,但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能一眼看出其中的缘由,这让他很吃惊。
冷启明清了清嗓子,扭头瞄了一眼水中的两具尸体说道:
“人死后被投入水中,由于人体的密度大约和水相等,所以尸体最先是沉入水底的。随着尸体逐渐腐败,体内聚集了越来越多的腐败气体,尸体内充满腐败气体后就变成了人形气球,这时才会逐渐地浮出水面。而这时尸体的样子由于气体的挤压,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就算死者是一个身材瘦小的人,也能变成一个大肥胖子,通常这时,尸体会出现口唇外翻、肥头大耳、面目狰狞的现象,这种尸观也叫作巨人观。”
“由于腐败气体先是在头面部及有空隙的胸腹部产生,最后才发展到下肢,所以,水中尸体浮出水面的顺序都是先上体后下体。只有当腐败气体充满了整具尸体时,脚才开始上浮,最后,全尸才浮露于水面。因此,凡是全身都已经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体内肯定已经高度腐败了。从这一点我可以判断,他们已经死了很长时间。”
“男性的骨盆均较小,臀部肌肉不发达,而胸廓则较宽广,胸肌也较发达,这就使得其身体的重心偏于身躯的前方,也就是所谓的上身重下身轻。在水中,重的地方往往下沉,轻的地方会浮起,所以,男尸在水中常呈俯卧位。而女性的骨盆均较大,臀部也较发达,和男性正好相反,因此其身体的重心偏于身躯的后方,臀部下沉。所以,女尸在水中常呈仰卧位。”
“嗯,说得很详细。”司鸿章听后赞许地点了点头。
冷启明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小磊,你拿相机抓紧时间把现场给固定一下,我一会儿让打捞队把尸体拉上来。”司鸿章扭头对着身边张着大嘴的小伙喊道。
焦磊,20岁,大学主修刑事照相。在那个时代,这个专业绝对是偏门,也只有公安院校才会开设这门课程。他那一双绿豆般的小眼对光线的拿捏,已经到了极致。
焦磊领命,赶忙拿起胶卷相机,变换方位对着两具尸体飞快地按动着快门,现场周围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没过多久,尸体被从水中打捞出来,等待下一步的检验。因为浮尸案不像其他的案件,死者落水的第一现场无法确定,所以根本无法提取到有痕迹的物证,所有的一切都只能从尸体上着手处理,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解剖。
一个小时后,两具死尸静静地躺在解剖台上,四个男人在紧张地准备着。待众人穿戴整齐以后,司鸿章对着身边一个小伙子说道:“国贤,我和启明负责解剖,小磊负责照相记录,提取人体组织样本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陈国贤,23岁,大学主修物证检验,他对待检材的那种热情,仿似耳鬓厮磨的恋人一般,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
陈国贤闻言,用右手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比酒瓶底还厚的眼镜,嘴角上扬,有些兴奋地回答道:“放心吧,老师。”
分工结束后,司鸿章和冷启明拿起了解剖刀。
对于水上的浮尸来说,初步证明他杀与自杀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解剖肺部,如果尸体的肺部没有河道里的泥沙,这说明死者在落水之前已经停止了呼吸,那就有他杀的可能性。
按照司鸿章的经验,可以先把尸体的肺部切开做个判断,如果是他杀,那就需要对整个尸体进行仔细再仔细的观察。
司鸿章歪头看着冷启明熟练地在尸体上切割创口,眼睛微微一眯,很是赞赏。
啪啪,随着器官被取出,一股股内脏里遗留的血液,顺着两张解剖台快速滴落,血水使劲地敲打着原本就不光滑的水泥地面,溅起大片的血花。
焦磊扛着笨重的相机在一旁来回变换着方位仔细地记录。陈国贤双手拎着盛装检材的塑料瓶,在一旁等着“接待”两人切下来的人体组织。
当啷、当啷,冷启明的手术刀最先落下,接着便是司鸿章。
两人突然同时转身,说出了两个字:
“他杀!”
“什么?命案?”焦磊放下手中的相机,瞪着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等待结果的确认。
“两具尸体的肺部都十分干净,没有泥沙,这说明他们落水之前已经断气了。”冷启明拉掉口罩,掰开血淋淋的内脏器官说道。
“来吧,小伙子们,打起精神来,这个案件不好办,检验你们的时候到了。”司鸿章拍着手掌打气道。
除了司鸿章以外,在场的所有人都深吸一口气,直愣愣地看着解剖台上的两具已经变形了的尸体。因为大家知道,所有的破案线索都要在这两具高度腐败的尸体上寻找。
确定是他杀以后,这个案件轰动了整个云汐市,在那个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电脑为何物的时代,这个案件绝对算得上比较劲爆的新闻,一时间各种传言四起,闹得人心惶惶。
三天以后,司鸿章带着他的三个弟子,坐在了办公室内。
“你们对这个案件有什么看法?”司鸿章皱着眉头开口问道。
三人沉默不语。
司鸿章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瞟了几个来回,看着几人都没有反应,最终他还是把希望寄托在了坐在最外侧的冷启明身上。
“启明,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老师,我掌握的也不是太多,我目前只知道男性尸体的年龄在55岁到60岁之间,而女子的年龄则在50岁左右。”冷启明平静地回答道。
“你小子就是个闷葫芦,每次非要我点你的名,你才肯说。”司鸿章没好气地说道。
面对老师的责怪,冷启明没有作声。
司鸿章饶有兴致地跷起了二郎腿:“说说你是怎么分析的?”
冷启明点了点头,翻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照本宣科地说道:
“这两具尸体已经高度浮肿腐败,看不清楚面部,所以我认为,要分析尸体的年龄只能从骨骼上下手,人骨骼特征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呈现规律性的变化。比如30到40岁时,肋软骨骨化中心增多,胸骨柄与胸骨体出现愈合;40到50岁时,胸骨体与剑突愈合,喉和肋软骨开始固化;到了60岁以上,全身软骨都会发生骨化。我就是通过这个来判断两个受害人的年龄的,但是这种推断的误差是五年,所以我不敢保证我的推断正确。”
“我想知道,你推断这些用了多长时间?”司鸿章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茶水问道。
“三天。”冷启明简短地回答道。
“查阅了多少书籍?”司鸿章又问道。
“六本。”冷启明答道。
“除了你的专业领域方面,你还有别的什么发现吗?”司鸿章的表情有些严肃地问道。
“没了。”冷启明摇摇头。
司鸿章听后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转移到了另外一个弟子身上。
“国贤,你有什么要说的?”
陈国贤推了推眼镜道:“老师,我只是检验出了两个人的血型,由于咱们设备的限制,别的没有发现。”
“那小磊呢?”
焦磊双手一摊,憨憨一笑算是回答。
二
看到三个徒弟的表现,司鸿章略微有些失望,沉默了约有一分钟,他放下水杯长叹一口气说道:“一个案件拿在手中,咱们要学会如何去开展工作。你们都是结合自身的专业去分析案件,殊不知,破案是一个综合学科的运用,不能把自己紧紧地圈在一个假想的圈子里。下面我来跟大家说说我对这个案件的掌握。”
司鸿章说完,从椅子上起身,双手交叉放于身后:“这个案件最重要的就是判明两个死者的真实身份,这样咱们才能有好的切入点去调查。启明用了三天时间才查到两具尸体的大致年龄,而年龄对案件的侦破只能起到辅助作用,无法为案件提供扎实的破案线索。你们要记住一点,就算是再精明的嫌疑人,都不可能把罪案做得天衣无缝。我一直都相信,现场的物证会说话,这就要看我们是不是那个合格的聆听者。”
司鸿章走到了三人的面前接着说道:
“现场虽然只有两具尸体,抛尸点我们也无法确定,看似无从下手,但是在我看来这些已经够了。”
“什么?这已经够了?”焦磊看着胸有成竹的老师,不可思议地问道。
司鸿章微微一笑解释道:
“首先,咱们来说下抛尸地点。两具尸体的外衣上全部长满了水藻,通过这些水藻生长的情况,再结合尸体已经出现巨人观,我能得知,尸体在泗水河上最少漂了一星期。咱们都知道,我国地势是西高东低,尸体一定是从西边的上游漂到我们这里来的,而从我们这里到泗水河的源头的河道是一条直线,没有湾子,所以我就能按照水流速度来大致判断嫌疑人抛尸的地点。”
“通过查询我得知,泗水河平均流速是每小时三公里,按照这个数值来计算,那么一周的时间内,这两具尸体在没有任何阻挡的情况下,理论上的最低漂浮距离是504公里。”
“那万一尸体搁浅在某一处地方怎么办?”冷启明有些疑惑。
司鸿章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说出这个问题,回答道:“这要从泗水河这几年的变化说起。前些年因为非法采沙十分严重,导致河床落差很大,越是靠近上游,水流越是湍急,在水流的冲击下,尸体不会有长时间的停留,这是其一。”
“其二,泗水河这几年污染严重,1990年以前还有不少人在河里养鱼,但是最近几年由于水质的原因,基本不存在这种情况,所以河水中不会有渔网等拦截物。”
“其三,就是泗水河上游的三个市的地理分布。从我们市到泗水河的源头一共有三个城市,由东往西分别是洞山市、舜耕市和南阳市。洞山市和舜耕市都是南北长东西窄,也只有泗水河的源头南阳市是东西宽南北窄的分布。而洞山市和舜耕市两个市的河道距离加起来还没有100公里,显然距离太近了,基本可以排除。那么南阳市可能性就比较大。”
“不过从我们这儿到南阳市的河道距离也就350公里,跟理论漂浮距离有154公里的误差值,这种差值很有可能是从下游往上游行驶的船只在行驶过程中带动水平面逆流造成的。而且你们也看到,这两具尸体出现在我们市的河段内,如果不是发现得早,及时打捞上来,估计还会往下游继续漂。再结合上游的三个市到我们这儿的距离,只有南阳市符合抛尸条件,换句话说,这两个死者很有可能是南阳市人。”
“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冷启明眉头紧皱问道。
“嗯,你说。”
“你是怎么判断这两具尸体之间有联系的?我是说,有没有可能这两具尸体是凑巧漂在了一起?”
司鸿章笑着回答道:
“你这个问题,我不需要回答,你只要听完我下面要说的,自然会明白。”
说完,司鸿章接着道:
“抛尸地点分析清楚后,咱们把两名死者衣服上的水藻给清理掉再看看他们的衣着。通过观察,我发现两名死者所穿的裤子为西装裤,裤子不管从材质还是工艺来看,基本上没有任何差别,由此可见他们两个所穿的裤子应该是出自同一个厂家。我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那就是男尸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色背心,而女尸也是一样,只有一件印花无袖衫。”
“这么说,这两名死者都没有穿外套?”冷启明仿佛猜到了什么。
“你说得没错,现在室外的气温只有15度左右,他们两个下身都穿着厚实的裤子,没有理由不穿外套,这不符合正常人的生活习惯,所以我敢断定,是嫌疑人在作案之后故意把两名死者的外套给脱去了。这表明死者身上的外套很有可能是某种能识别身份的衣服,再结合他们所穿的裤子材质相同来分析,我认为,他们两个人在死前很有可能穿的是某种制式服装。而且这种服装应该是让人一看就能猜出死者是干什么工作的衣服,否则嫌疑人不会在作案后还多此一举把它脱掉,这就排除了保安、售货员、服务员这种大众的制服范畴。所以我推断,两名死者的身份要么是企业工人,要么是政府的工作人员。”
“那到底是企业员工还是政府的人呢?”这次开口的是焦磊。
司鸿章从兜里拿出几支烟卷分发下去,自己点燃后吸了一口回答道:
“两名死者下身的裤子均为比较厚实的西装裤,还有就是两名死者目前所穿的上衣,均为贴身衣物,小磊,如果你是死者,你会不会里面穿个白色背心,外面直接套一件警服?”
“那样穿多别扭,中间肯定要穿一件衬衫啊!”焦磊嘴巴一咧回答。
他一说完,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恍然大悟地看着自己的老师。
司鸿章拍了拍焦磊的脑袋瓜笑着说道:
“小磊,你说得没错。按照目前的气温来分析,就算现在给两名死者加一件外套也略显单薄,所以我猜测,嫌疑人从死者的上身一共脱掉了两件衣服,而这两件衣服都应该属于可以识别身份的制服范畴。就拿咱们的警服来说,除了外套有‘公安’标志以外,在衬衫以及衬衫的扣子上也会印有警徽,就是这种情况。”
“从死者所穿的西装裤子不难看出,他们两个所穿的制服应该是西装一类。南阳市能配发制服的企业就那几个,我查过,他们的制服基本上都是比较宽松的棉质衣服,我从来没有听说他们会给员工配发西服。所以我猜测两名死者很有可能是政府的工作人员,而且两个人在同一个单位。”
“老师,这都行?”焦磊瞪着小眼惊呼道。
司鸿章笑了笑,没有回答,喝了一口水接着说道:
“我从两具尸体的下身衣服口袋里,找到了少量的现金,从男尸的右手上找到了一块手表,这表明,两名死者都没有财物的损失,嫌疑人不是对着钱去的,他的动机就是害命。”
放下水杯,司鸿章又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装着手表的物证袋接着说道:
“说完衣服,咱们来说说这块手表。手表是上海牌a581-1型号,这种手表是a581型号的改良版,它只在1960年生产了一年。或许你们不知道这块手表的意义,它可是五六十年代男人的梦想,那时结婚的四大件就是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戏匣子(收音机)。”
“上海牌手表已经成为一个结婚的金字招牌,所以这种手表不可能会有人外借,都是贴身戴着。也就是说,男尸戴的这块手表,很有可能就是其结婚时购买的,换句话来说被害男性可能是1960年结的婚。”
“那个年代,这种改良版的手表比现在的豪华轿车还金贵,你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只有有政治背景的家庭通过关系才能买到。既然是政治家庭,那觉悟会很高,不达到法定年龄肯定不会结婚。1960年男性的法定结婚年龄是20岁,按照这个来算的话,男尸最少已经有56岁。”
“而女尸的年龄更好判断,只须通过测量盆骨,观察骨骼的相应变化便可以得出结论,根据我的分析,女性死者的年纪为50岁左右,这一点和启明分析的差不多。”
冷启明听到这儿,看司鸿章的眼神明显充满了崇拜之情,因为他自己心里清楚,为了得到这些数据,他足足三天几乎没有合眼,而自己的老师却通过一块手表得到了比他还要精细的结论,这怎么不让他赞叹!
咕咚咕咚,又是两口茶水下肚,司鸿章抹了一把嘴唇上的水渍接着说道:
“咱们接着看尸表。尸体已经充气肿大,所以无法判别他们在死前有没有外伤的情况,从尸表得不出任何的结论。两名死者的双手也因为腐败出现了表皮脱落的情况,我用解剖刀把两具尸体带有指纹的皮肤组织给切割了下来,现在正在处理,如果处理好了,我就能得到有价值的指纹,这样对查出死者的真实身份十分有帮助。”
“接着,咱们再来看看尸体内脏的变化。切开两名死者的胃部,我发现他们两人的胃部充斥着大量未消化的食物,这一点可以表明他们在死之前刚刚吃过饭,而且根据他们胃内食物的种类来看,两人死前吃的食物种类相同,这说明他们俩被害前是在同一个餐桌上吃的饭。所以这两具尸体是同一时间遇害的,而非偶然地漂在一起。”
“两具尸体的肝脏全部呈暗黑色,这是中毒的表现,我怀疑,两名死者是在吃饭时被人下了毒。两人被毒死后,抛尸泗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