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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节
    好容易有了一个晴天,夕阳给西边的天空铺陈了一道亮色的锦缎,随着西风,云锦似的晚照变幻着光影与纹样,美得令人看不够。庾献嘉披着单薄的白布棉袍,手里拎着一盏小小美人灯,在中庭的树下极目远眺,目中渐渐盈盈满溢着泪光。阿姊再多不幸福,至少嫁人的时候得偿所愿,可是自己,空有美貌与才智。
    天色愈发黯淡了,西边最后只余下了一道窄窄的紫光,万事万物就似突然之间,与孤凄的西苑一起,坠落到无边无尽的冷漠、孤独与黑暗中了。庾献嘉感觉自己的白衣上亦拂满了灰暗的尘埃,抹都抹不去一般。她抱着膝盖坐在树下,归鸦的巨大阴影扫过她的天空。她洗脱了刚刚和姐姐在一起时的灵慧自在,又陷入了属于她自己的茫茫的恐惧中。
    她的新婚之夜,那个穿着整齐,连袜子都是崭新的皇帝丈夫,一脸装出来的笑容,与她结缡,喝合卺酒,然后把她放在大红的锦被牙床上。他相貌俊秀,而身形瘦弱,满满的都是不自信。他心急如焚,动作粗鲁,疼得她泪水涟涟。在几乎让她昏厥的剧痛和冲击下,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喃喃自语些什么。然后,她挨了生平第一个耳光,睁开眼看见她的新婚丈夫颤抖着手指着她,好半日才说:“你这个贱货!”接着拂袖而去。
    后来宫人偷传,她在新婚的梦呓中,喃喃喊着“将军”,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从那天起,她发现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相思,想念为他斟酒时他身上勃发的好闻气息,想念他说笑时五官的生动变化,想念他骑坐在高头大马上啃着女郎们投掷过来的果子,唇边的笑靥和水果汁,甚至想念他不拘小节地踞坐时,袜底露出来的两个好笑的洞洞……
    又一只归鸦的阴影闪过头顶,在她手中纤巧的美人灯上投落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她莫名地又不再恐惧,而是像每每夏末之时,在露水遍地的显阳宫苑里,静静地赤足走过,无数的飞蛾会前赴后继扑向她手里的灯火。
    那时,她笑那些飞蛾的愚蠢,为了那一屑屑可望而不可即的光明,宁愿焚身也不肯退步。
    可是,她又觉得自己就越来越像这样的飞蛾,在这样一个又冷又饿的黑夜,无比渴望照亮她周身的那一屑屑光明与温度,而不想管光明与温度的背后会是什么。
    皇甫道知的年过得不惬意,会稽传来的奏报,虞亮及其所有家人,皆被屠戮,部曲中不服从的也没有好下场。北府军简直是一群土匪,除了心心念念服从杨寄之外,无人能敌。会稽土断中吃亏的人自然少不得上书哭诉,然而,人心势利,发现皇帝并无能耐之后,更多人选择了攀附杨寄,希冀在杨寄这棵大树下求得荫庇。
    宫中开始筹备过年,可是宫人们有气无力,简直还不如在王府时过年来得热闹。庾清嘉看着丈夫越来越紧的眉头,叹息道:“陛下,最终只从尚书省争来五十万钱。杨寄说他小时候过年,百来个钱买猪头肉、青菜和新米,再花十数个钱买鞭炮,就能过得好舒服。言下之意,还是怨宫里花费大。”
    “悭吝鬼!他懂个屁!”皇甫道知爆发道,“叫内侍省带些上年纪的老宫女、老宦官坐到尚书省去哭给杨寄看!瞧他好不好意思!”
    庾清嘉苦笑道:“我已经派了。杨寄把那群老宫女迎进去,问:各位是想在宫里吃肉,还是回家团圆?要是想回家团圆,由尚书省发公中钱粮,敲锣打鼓送还家!当时就说愣了一批。他还假惺惺在那儿叹气,念什么‘十五从军行,八十始得归’,又说‘大家是十五入宫来,八十还未回’,说得那些老宫女哭成一片。我也服了他了!”
    皇甫道知气恨地说:“这个混账行子,哄人的本事最强!当年沈沅不就是——”他停了口,看着庾清嘉,警惕地问:“藏得还好吧?”
    庾清嘉唇角一抽,笑容更加苦涩:“郎君,你这险招,我都觉得害怕。会稽土断,不是你从乱中牟利,反而是便宜了他。若是沈沅这事再出来,他难道不会与你彻底翻脸?本来在他手下讨生活就不容易,彻底闹僵了,大概我们都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皇甫道知怒道:“我是皇族,与其低眉顺眼、战战兢兢地在他手下活,不如死得像个帝王的模样!你要是害怕,你早早降了他去,万事安稳!”
    庾清嘉给他说得泪都要下来,冷笑道:“妾知道陛下原不愿意听妾的劝谏,只是我们做了那么多年夫妻,还是如此离心离德,想着也让人心寒!怪道人说‘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就是杨寄,看起来以前那么疼老婆的人,如今不也是到处接见媒妁,想找个有力的世家大族结亲?陛下这会儿宝贝似的捂着沈沅,等杨寄另娶了,还不知她到时候有没有用处?”
    杨寄确实大张旗鼓准备续弦,皇甫道知老早听说了,一口老血早就卡在喉咙口,忍着没有喷出来而已。他还残存着一些希冀,希望这家伙只是在演戏。但是,演得如此逼真,真是叫人忧心忡忡,不知自己那间小黑屋子里留存的那个砝码,遇到薄情汉子,是不是转瞬就没有用了。
    那座黑乎乎的屋子里,四面的窗户上都钉着木条,白天,木条的边缘会亮起一道道白光;晚上,这样的白光就渐渐暗淡,终至消失不见,整座屋子便沉进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了。
    随着晚餐的低矮食案一起推进来的,是勉强可以亮一刻钟的粗短羊油蜡烛,沈沅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雕漆盘子里的环饼,就着稀薄的豆粥汤吃了下去。肚子里温温凉凉,裹紧了衣服也没有暖意。沈沅在烛光熄灭前,把食案推到门口的小洞边,爬回自己的矮榻上,与另一个人抵足而眠。
    “睡吧,云仙。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要熬多久。”
    路云仙也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她们默默地背贴着背,靠紧了互相取暖,暗沉沉的黑夜像吞噬一切的巨兽,一点点把光明和希望一道吞掉。
    夜半惊醒,只觉得浑身凉飕飕的,沈沅迷蒙中仿佛听见身边人在唱歌,声音低细,可是婉转动听,是秣陵的母亲们常常唱给摇篮中的孩子哄睡的小曲儿:“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沈沅怔怔然醒了。
    路云仙大约是听出了她呼吸的变化,翻身过来,说话间犹带着笑意:“啊呀,把你吵醒了?”
    沈沅笑笑说:“也不是吵醒的,睡得轻,不踏实。不过,你的曲儿唱得真好听!这首我也给阿盼唱过,小时候还爱听,长大了就说,阿母的曲子唱得凶巴巴的,之所以听了要睡觉,是怕不睡会被打屁股……”
    路云仙“咯咯”一笑,接下来两个人共同沉默了,她们互相心里有鬼,互相觉得歉疚,可是又互相说不出抱歉的话,只觉得大约冥冥中注定如此,无法逃避。
    路云仙好半天才说:“我希望我的魂魄,将来能够回秣陵看看,看看骏飞,看看两个小女儿。”
    沈沅感觉到瓷枕那端,热乎乎的东西流了过来,很快被冰凉的瓷枕变得也冷冰冰的。路云仙喃喃的自语低低地响起来:“骏飞伤重残疾,可惜我却不能照顾他;小囡睡觉爱踢被子,我一哼这首曲子她就往我怀里钻,小脑袋暖烘烘的……我将来啊,不喝孟婆汤,而要做孤魂野鬼,让魂魄飞到秣陵,远远地瞧骏飞身子骨硬朗,瞧大囡和小囡风风光光找到喜欢自己的男人嫁了,我啊,一定笑。据说孤魂野鬼最后会散作青烟,若是看到这些,散作青烟不是强过转世投胎,又投到像这辈子这么苦的胎里去?……”
    沈沅勉强笑道:“你呀,瞎操心什么!皇甫道知要的是我的命,又不是你的。你……”她怕戳伤人,还是把“立功”二字咽了下去,化作一声叹息,以及无言的认命:一报还一报吧,她欠云仙的!
    “你倒不怕?”
    沈沅摇摇头,瓷枕上云仙的泪水湿漉漉的,她起身摸出一块帕子擦掉:“怕也无用。我就想着,就当是我还被送到北燕和亲,过了黄河,到了他们的地界,我就该想法子自尽了。若是这样想,我还多活了几个月。反正,我不能拖杨寄的后腿。若是他想拿我来威胁杨寄……”
    她还没有想完,突然,钉封的大门缝隙里亮起了几道黄色的光芒,在这沉沉的黑夜中显得刺眼得要命。
    沈沅和路云仙惊诧地向后缩了缩,大门“砰”地一声开了,无数的光明涌了进来,两个人的眼睛长久适应了黑暗,顿时被光照亮得晃眼,面前高大的黑影,狰狞地杵在浓郁的光线里,却看不清那张脸。
    ☆、第217章 玉山倾颓
    来人走了进来,扬起的斗篷带进来一股阴测测的寒意和浓郁的酒气。他手一挥,跟着他的人退了出去,而他拔出腰间的剑,一步步走了进来。
    沈沅坐在矮榻上,挺着胸,轻蔑地一扬眉。
    “他有什么好,你至今不肯低头?”他问,声音沉沉的,像钝极了的刀刃相互刮擦的声音。
    沈沅冷冷地笑道:“他或许有一千种一万种不好,可是能够真真实实对我。你们读过书的人不是常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这辈子有他,我死也值了。”
    外面涌进来的光,将皇甫道知脸的轮廓勾勒了出来,骨格儿俊挺,五官英朗,是副好相貌。可是,再好的相貌也经不住这样颓颜的折腾,他纵然髭须剃得极净,头发梳得极光,衣服穿得极齐楚,可是身上就是有挥之不去的败丧气息,随着他嘴角的渐渐下垂,这样的败丧气息愈发沉重,几乎要挂到下巴边了。
    可他犹不甘心,冷笑着一句句戳她:“沈沅,你还在做梦吧?他老早就忘了你,打从他决定娶我妹妹开始,他的心就变了,女人只是他生命中的玩物而已,他权倾天下,多少女人不能手到擒来?现在他没有正妻,正紧锣密鼓地打算与会稽的大族联姻,不知他最后挑中的是姓朱、姓王,还是姓蔡?”
    他没有从沈沅的目光中看到预期的害怕或愤怒,亦没有担忧或妒忌,只是平平淡淡地、略带轻蔑的笑意,偏着头等他继续说。皇甫道知不由有些焦躁起来,冷笑道:“娶妻续弦大约年后要办。年前,那些拍他马匹、捧他臭脚的人们,争相给他府里送娇美的歌舞姬妾,据说,收入房中的已有二十四个——他说是不解声,大约还是能解‘色’的……”
    沈沅终于开口了:“那么,你告诉我干什么呢?想放我去将军府,挠他一脸指爪印子?”她觉得好笑似的“呵呵”一阵笑,然后收了笑说:“他另娶,他纳妾,我还是我。我爱他,我恨他,他还是他。你想用我乱他的心思,可惜没有用处的。我虽是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可是我不怕逆浪,不怕大潮,更不——怕你。”
    皇甫道知终于有些气急败坏,他今日前来,本不是为了折辱沈沅,而到她面前,却自然地有折辱她的欲望——可惜,却是自取其辱。他握着剑柄欺身上前,寒刃铮铮地闪着青光。剑锋顶在沈沅的脸颊上,另一只他的手捏着她的下颌:“我毁了你的脸,毁了你的身子,让杨寄耻辱,也让他心疼!让他知道,他纵使再是什么‘权臣’,纵使可以踩在我的头上发号施令,也终于有污点落在我的手里,要因而蒙羞一辈子!”
    沈沅昂然迎着他的剑,也毫不为他伸进衣襟的手瑟缩:“不过是一张脸,一具身子。我不在乎,他也不在乎。我不过是前妻,你却是淫贼。”
    他借着酒劲,狠狠地撕开她的寝衣,在她胸上掐了一把,沈沅疼得一咬牙根,却睥睨地看着他,破碎的衣襟都没有拉。这样的对视里,畏怯的竟然是男人,他一直引以为豪的力量感,瞬间土崩瓦解,剑锋几次靠近她柔嫩的脸蛋,却无力再近前分毫。
    “沈沅!沈沅!”他喃喃地切齿地逼近她道,“他原本不过是一个没出息的混混儿赌棍,除了一副好皮囊,他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在他没踩上狗屎运之前,你看上他什么?一张脸?赌棍的狠劲儿?为什么从一开始,你就不肯选我?!”
    他的疑问只有他自己百思不得其解。而沈沅的回答也来得很迅捷:“他就有一颗真心,一直的。你呢?你有吗?你对你的妻子,妾室们,任意一个,有吗?对她们掏心掏肺吗?能忍她们的小毛病吗?愿意为她们死吗?”
    咄咄的逼问,使今日的会面反客为主。皇甫道知的剑在颤抖,拧掐皮肉的另一只手也松开无力。他听见门外的声音,从强忍的啜泣,到无望的恸哭,另一个受伤的女人捂着她自己的嘴,却再也强撑不住属于皇后的尊严。她拍门的声音和带着泣音的求告声从钉满木条的门外传来:“陛下……陛下……禅位诏书,并不难拟。保全陛下一身,保全孩子,岂不强过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沈沅灼灼的目光,令他心生畏惧,然而外头那个柔弱的身影又让他陡然间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他提着剑,红着眼睛,折返而去:“庾清嘉!你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门“砰”地关上了,门缝里稀稀拉拉漏出数道光,昏黄氤氲的线条,飞舞着他离开时斗篷扬起的尘埃,好一会儿,尘埃渐静,光线也越来越暗淡,终于,又沉入一片安宁与死寂中。
    而对于庾清嘉来说,安宁与死寂再让人绝望,也不及此刻心脏如擂鼓般猛烈跳动的绝望来得深。她被拖拽着,踉跄跟着前面男人的步伐,她去解救被捏得生疼的手腕,哀求他:“陛下,你松开我,我跟你走的,我一直跟你走的……”
    可惜,皇甫道知要的是控制,在朝堂上他受的委屈有多大,此刻就有多希望补偿他的孱弱感。他才不要平等地与庾清嘉说话的机会,他要她屈服、颤抖,匍匐在自己的脚下。而爱与恨,他此刻无从分辨,他只想自己能够撒出满心的恶气——他被杨寄碾压了,又被沈沅蔑视了,他得不到朝堂上的权力,现在悲哀地发觉,他还得不到女人的青睐,他简直一无是处。
    显阳殿的宫女们惊诧地看着皇后狼狈地被拽进大殿,一只足履已经掉落了,绣凤的袜子上俱是泥尘,巍峨的凌云高髻倾倒一边,发丝散乱地披在前额,也没有时间去拂一拂。她被狠狠地甩进侧殿的寝卧,肩膀撞到屏风上,屏风晃了几晃倒了,文殊菩萨的绣像“刺啦”一声裂开了,无上尊严的法相砰然倒地,与委顿在地的庾清嘉一起形成了一片破碎的琳琅。
    宫女怯生生在门边问:“陛下,已经是四更了……”
    “滚!”
    只换得这样一声呵斥。宫女哪里敢惹正在暴怒中的皇甫道知,同情地看了她们金尊玉贵的皇后一眼,无声叹息着出去掩上了门。
    在庾清嘉眼中,此刻丈夫双眼赤红,表情狰狞,颤抖的手指过来掠她的额发,浑身喷薄着酒气和戾气。她本能地别过头,想护住自己的最后一丝尊严:“陛下,就算今日臣妾说错了,难道不能下旨申饬,不能立诏废后?非要这样折辱我么?”
    皇甫道知“呵呵”地笑:“庾清嘉,是不是你和她一样,心里是瞧不起我的?”
    “没有……”庾清嘉抬着泪眼看他,他脸上纵横流淌的,大概亦是泪水,“陛下当年曲水流觞,七步成诗,妾岂不视您作巍巍明月?”
    “可是如今,我不写诗了,也没有那时的诗情画意了,在权力场上,我是个失利的男人,所以你和她一样,你和所有人一样,骨子里瞧不起我?觉得我根本不配坐在御座上,而应该早早下逊位的诏书,禅位给杨寄,才是正理?”
    “陛下!”庾清嘉懂他的苦楚,越发怜他,刚刚他的暴行她仿佛忘记了,跪直身子去抚摸他的脸颊,意图安慰他伤痕累累的心灵,“陛下是皇族,尊严贵重,无人能及。逊位只是权宜之计,松乏杨寄的警惕,他必会三辞而后已,这段时间,陛下有的是机会反扑他。郎君……我怎么会瞧不起你?我……我对你的心……”
    她恨不得把心掏给他:他是她选的,少女时的一腔爱意全数给了他,后来,纵使成为一对怨偶,可看到他一丝一毫的柔情,她就会沦陷。庾含章曾有能力使她摆脱皇甫道知的时候,可她还是优柔寡断,因为舍不得心里那个最美好的影子……
    她的心,皇甫道知不懂,他仍是“呵呵”有声,半醉中似在浅笑:“你不懂他,他会装,会演戏。我逊位,他假意推一推,就会要下来。你知道么,石头城的江滩里,挖出了一件古物——”
    这件古物引起了轰动:一只长满了绿莹莹铜锈的青铜小鼎,只有人的巴掌那么高矮,鼎的上面是山羊的图案,羊角蟠曲,成了鼎上双耳;下方却又是老虎,三足是三只虎脚爪,方棱出廓;中间部分铸着篆文字儿。是一个在石头城边修葺的民伕,埋锅造饭时挖出了这件宝贝,一层层往上献。(1)
    太史司奏报,道是年前这段,恰恰夜空出现了“五星连珠”的奇景。朝中窃窃私语:五星连珠原是预示着明主将出,只不知谁将获得上天的“授命之符”。而博学之士则仔细查看了这只铜鼎,上头的文字译出来也是大吉之相,语焉不详地说什么“内纾国难,外播宏略,八统以驭万民,九职以刑邦国,加以龙颜英特,天授殊姿,图谶祯瑞,皎然斯在,惟天为大,惟尧则之。”
    尧帝禅位的典故马上又让好事者附会起来:羊角者,杨也;虎足者,驺虞也。是可谓天命所归,某人终飨九五之位。
    当时,朝堂上的皇甫道知,手掌握着衣襟,指甲都把掌心掐红了。那些趋炎附势的家伙,毫不顾及他这个还在位的皇帝的感受,一股脑开始称颂“天意”,把目光齐刷刷地瞥向低头不语的杨寄。
    现在,这个四更的宁静夜晚,显阳殿一片破碎,亦是一个极坏的预兆,使皇甫道知心头发颤,憋闷和忧惧同时袭来,宫中酒水醇厚,后劲一阵阵地往上泛,他若不找一个情绪的发泄口,简直就要憋死了。他似哭又似笑:“清嘉,你信么?那些所谓的饱学之士,一口咬定这是千年古物——上天难道老早就注定,这个可恶的赌棍将要获得天下?”
    他颤抖的唇凑过去:“清嘉,他们一个个争着把家中的女郎献给杨寄,不是巴望着当皇后,就是巴望着当贵妃。后头那个,就快没用了,我要撕碎她,让杨寄痛苦一辈子……”
    “陛下,”庾清嘉亦在他的吻下颤抖着,流着泪抚着他的背,为他顺着身体里流窜横行的倒逆之气,“你撕碎了她,杨寄就要撕碎你!你何必以卵击石?”
    皇甫道知咬着牙,突然伸手扳过庾清嘉的下巴:“我血液流的是皇族的尊贵!他是什么东西,低贱的寒族混混儿!你为什么替他说话!是像沈沅那个婊_子一样,也喜欢他么?!像你妹妹那个贱货一样,和我侄儿睡,梦中却还要叫着‘将军’么?!”
    庾清嘉的下巴被他钳着,可是当辱及自己的妹妹,她蓦地瞪大了双眼,突然一口唾沫吐在皇甫道知脸上,少有地粗鲁骂道:“你放屁!”
    皇甫道知顿时怒发冲冠,擦了脸上的口水,扬手一巴掌扇过去。打得她痛到眼前金星乱闪,却又无法动弹。皇甫道知如溺水的人捞到了救命的稻草,前所未有地要展现自己的强大,一巴掌,又一巴掌,清脆响亮。
    她终于受不住,玉山倾颓一样倒在榻上,嘴角的血丝流了出来。
    ☆、第218章 失控
    此刻,半夜最容易失控的时分,皇甫道知和朝堂上庄严的帝王形象判若两人,借着酒的迷醉和狂躁的力量,肆意挥霍着自己仅剩的权力,满足自己的阴暗的欲望。
    他压在她扭曲着的身体上,揪着她的头发,使她的头歪倒一边,完全无力挣扎。他撕开她的长裳,在她干涩的身体里狠命地撞击,惩罚似的顶到最深处。她无声地落泪,张着嘴呼喊不出声音,也无力挣扎,只是任凭他蛮横霸道,胡作非为。皇甫道知今日在沈沅那里缺失的尊严和力量,终于在庾清嘉这里找补回来。他满足地看着她的痛苦,终于恶狠狠地把她的头一甩,掐住她的双肩,释放出了自己的欲望。
    他喘着粗气,恶意满满地捏着她的下巴,看着她被抽红的脸,被掐紫的胳膊,胸口上一道道新月似的的牙印透出的血痕,还有她颤抖湿润的睫毛,闷在咽喉里的啜泣,拉动衣襟掩住胸脯的双手虚弱到动弹艰难。
    “庾清嘉,你父亲已经死了!你嫁给了我,是你自己愿意的。你要为我守贞,为这个王朝守贞,做一个大贤大德的皇后。纵使我做了亡国之君,你也应该能以懿德被载入青史……”皇甫道知一点点在她的伤痕上舔舐过去,“说,你会听话。”
    半晌,听到她蚊子似的低细声音:“妾,听陛下的话……”
    “乖!”皇甫道知满足万分,男人的豪情重新蓬勃而上,因而也有了一些怜惜,慢慢从她身上下来,却惊愕地看见鲜血正顺着她的双腿流了下来,先时只如一根缠绵的细丝蜿蜒而下,渐渐交织成蛛网,将她一双洁白如玉雕的腿染成一片暗红。
    “清嘉!”他这才有些慌了,“疼么?我传御医去!”
    她拉过裙摆,掩住双腿:“不必的。洗一洗就干净了。不疼……”她依然高贵的微笑,像士族庾家的女郎,也像尊贵端庄的皇后。
    皇甫道知怔怔然地看着她费力地把破碎的衣衫捋顺,一件件穿上,心里五味杂陈,便想逃避了。他转身逃也似的开了门,隐约听见她笑微微的声音:“我怎么会为陛下丢人?”
    进去服侍的小宫女发出一声尖叫,随即提着裙子飞奔出来,撞在蓦然回首的皇甫道知身上,跪倒在地说:“皇后流了好多血!”
    “御医……御医……”
    恍若一个悠长的噩梦,皇甫道知自见御医进门,就开始浑浑噩噩,几乎不知道时光是怎么过去的。御医从里头出来时,他的目光正呆滞地盯着显阳宫飞檐上的蹲兽,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第一尊狻猊身上,在那龙首狮形的琉璃上勾着一道金边。
    朝阳从污漆漆的云中努力地跳出来,云缕变作一丝一丝的黑绸带,裹着紫色,又渐渐变作一丝一丝的血红。皇甫道知想着庾清嘉腿上的一道道血流,喉头“啯”的一声,难受得几乎要吐出来,可是干呕了半天,只从胃里泛出一点酸水。
    御医跪叩着:“陛下也身子不好么?”
    “不是……”他茫茫然说,“只是有点……”他描述不出自己的感受,有点恶心,却不是因为她的血;有点心酸,却似乎也不全是因为心疼她。
    御医道:“大约是陛下太疲劳了。不过里头皇后……不大好……”
    皇甫道知斜睨着他问:“怎么会不大好?伤到了她?”
    御医咽了口唾沫:“呃……皇后怀着一个多月的身孕,刚刚陛下临幸,有些撕裂流血,而且……伤及胎儿,小产了,血多得好像止不住……”
    皇甫道知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有些中酒的头剧烈地疼痛着,他努力去止眶中的泪,却好像止不住一般,朦胧间觉得自己退回到年轻的时候,还是那个不被看好的皇子,还是被序齿和年龄压制在白痴兄长之下,还是每日听着做皇后的母亲抹着眼泪絮絮倾诉“姓庾的狐狸精”怎么抢去了父皇的恩爱,还是只能在诗书里寻找自己存续的精神,在对下人恶意的施罚里寻求控制欲和力量感。
    黄门令来唤他去早朝——亦就是在明堂之上傀儡似的端坐,摆出一副天子的模样,然后看杨寄和沈岭那两张颐指气使的、可恶的脸。皇甫道知焦躁地摇手:“皇后这个样子了!今日不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