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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雷天横抬头看了看天,天是灰蒙蒙的,顺宁的天空很少有澄澈的时候;他又看了看身边的人,然后得意地笑了。在他左手边,顺宁市委书记刘天豪正拿着一把铁锹奋力地铲着土,在他右手边,顺宁市长王乃春将一锹土扬到前面的坑里。坑中间竖着一块石碑,碑上篆刻着两个烫金大字:“奠基”。土坑四周围着十几个人,都是顺宁市的头面人物,有党政领导,有企业名流。雷天横心中充斥着彪炳千古的豪迈,他用力将铁锹插入黄土,缓缓铲起撒入坑里。
    三年后,这里将耸立起一座崭新的文庙。历史上,顺宁曾有过一座文庙,始建于南宋时期,元朝末年毁于战火,明朝时重新修建,“文革”时又被付之一炬。顺宁文庙曾煊赫一时,占地近两万平方米,雕梁画栋气象庄严,只是如今连断壁残垣都难觅踪影,原址被上一届政府卖给了开发商,盖起了商品楼。
    新任市委书记刘天豪重视文化建设,于是鼓动煤老板们解囊相助,做千古流芳之事,一时间应者云集,图书馆、音乐城、历史古迹都找到了投资人,雷天横提出要投资四亿元重修文庙,这一想法立即得到了市委市政府领导的肯定。
    那时候,商品楼刚刚盖起来,房子卖了一半多,业主们尚未入住,刘天豪一声令下,十栋大楼被定点爆破。业主们曾经大闹了一番,后来拿到一点赔偿了事,至于开发商,则拿到了旧城改造的几个大项目,虽说也经过了公开招标,但是开发商照样顺利地拿到了项目。
    今天的奠基仪式,五套班子领导几乎是倾巢出动,大有一番盛世年华共襄盛举的豪迈气派。
    此时,顺宁人干什么的都有,有的开着车听着小曲儿,有的紧张忙碌地工作,有的在工地上挥汗如雨,有的下了夜班在家睡觉……此时此刻,没人想到,他们竟然莫名其妙地“被代表”了。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雷天横放下了铁锹,刘书记将一只胖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然后轻笑三声,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中了丁春秋的三笑销魂散,其实不是的,领导要表扬谁的时候,总是要先笑的,而且经测算,以笑三声为宜。他笑了三声之后,便自作主张地把顺宁人民给代表了,他是这么说的:“老雷啊,我代表顺宁人民感谢你啊。”
    因为领导们经常自作主张地肆意代表全市人民,所以雷天横也没觉得刘天豪的话有多不靠谱儿,他笑了笑,笑了两声,绝对不能多,多了是得意忘形,少了是不够礼貌,如果不笑,那就是不知轻重了。而且笑得很短促,不像刘书记那么绵远悠长,他是这么说的:“刘书记说哪里话,这些年来我能赚点钱,还不是靠政府为我们企业保驾护航?现在力有所及,自当饮水思源、慈乌反哺,也为桑梓做一点点微末的贡献啊。”
    刘书记大手一摆,说道:“做企业,就应该有雷老板这样的胸襟和气度,如果每个企业家都像你这样流淌着道德的血液,我们经济建设的可持续发展就肯定不成问题啦。”
    “刘书记过奖了,”雷天横又朝王乃春点点头,“多谢书记市长看得起啊。”
    市长王乃春说道:“你们工人上访的事一定得处理好,不要给市委市政府添乱嘛。”
    “哎呀,王市长,我真是冤枉啊,那些人就是无理取闹嘛。”
    雷天横还想继续跟顺宁的最高领导拉拉交情套套近乎倒倒苦水,谁知道手机竟不识时务地响了起来,他装作没听见,但是刘书记却说道:“你接电话,我们到那边看看去。”然后便虚扶着王市长的胳膊走开了,从背影看去,就像一对亲密战友。
    雷天横这才掏出手机,打来电话的是公司的保安队长熊力,他心中一凛,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怎么啦?”雷天横问道。
    “雷总,那帮人又来啦。”
    “多少人?”
    “有七个,还打着标语。”
    “还是那几个人吗?”
    “是,他们要求见你。”
    “就说我不在。”
    “他们坐在门口不肯走,围观的人很多,还来了两个记者。”
    “哪个报社的?”
    “电视台的。”
    “妈的,苍蝇!苍蝇!你告诉他们,我一个小时后到。”
    毒龙坡煤矿的办公楼并不在矿区,而是在顺宁市区,虽说不是市中心,但比之矿区却是繁华了很多。就在雷天横跟书记市长谈笑风生的时候,尘肺工人把办公楼又给堵住了。这次他们没有都来,而是选出了八个维权代表。这八个人披麻戴孝,还抬了口棺材放在大门口,人群立即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也不嚷嚷,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他们要说的话,全用墨水写在了孝服上。
    保安队长熊力指挥七八个保安上前驱赶,遭到围观群众的一致声讨,最后吓地缩了回去,把公司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人群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真是缺德啊,他雷天横生个孩子准没屁眼。”
    “这都是什么世道啊,人心不古啦。”
    “就这样还办慈善,玩公益,假惺惺的。”
    “他赚的每一分钱都沾着血。”
    ……
    正议论着,一辆小汽车停到了人群后方,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众人一看立即让出一条缝隙让他们通过。
    “记者来了,记者来了,曝他们光。”
    “记者同志啊,你们可得主持公道啊。”
    这两人一个是白石冰,一个是姚笛。两人此前都采访过此事,但是新闻都被毙了。这一次,余榭不想再做无用功了,但是姚笛坚持要来,她说:“我只想当一个记录者,哪怕将素材留作资料,也好过充耳不闻。如果不能发新闻,那我就记录历史。”
    余榭说道:“今天雷天横的文庙奠基,书记市长都去了,拍了也肯定播不了。”
    姚笛说道:“如果播不了,我们可以发到网上。”
    一听到“网”字,余榭脸就黑了,说道:“我检讨可写够了!”
    原来,白石冰将工商局处长刘枫的狂妄言论发到网上之后,上级特别震惊特别愤怒,尤其是曹副市长大发雷霆,他要求不发那条新闻但还是发了,于是他向宣传部控诉,说顺宁电视台已经偏离了正确的舆论导向,抹黑了顺宁形象,应该好好整顿。于是,余榭和白石冰一起写检讨,贺台长也写了,但是内容大不相同。
    白石冰主要写的是自己意气用事,给顺宁丢脸了,自己觉得很惭愧。写完之后,他就骂:“妈的,给顺宁丢脸的到底是哪个鸟人!”
    余榭主要写的是自己把关不严,片面追求收视率,而忽略了正确的舆论导向。
    贺台长写的是,那天我生病了,也交代说这条新闻不发,但最后还是发了,这说明他管理不到位,表示今后要加强管理。
    如今余榭提起检讨一事,白石冰嬉皮笑脸地说道:“不写检讨的记者不是好记者嘛!”转而又说,“不过我觉得这事没多大意思,还是别采了。”
    姚笛却说道:“不行,我偏要去,而且一定要带着你去。”
    没办法,白石冰只好蔫蔫地跟着姚笛上路了。姚笛长吁短叹地说道:“这些工人好可怜,但是官司他们却打不赢,因为他们当初没有签劳动合同,法律上就没有凭据,雷天横是否赔钱全凭他的觉悟。”
    “一点道德的血液都没有!”
    “其实根子上,还是没有监管好,为什么不监督企业给工人发防尘口罩?现在出事了,企业不管,政府难道也不管?我们的落脚点应该是督促政府解决问题,靠企业赔钱已经不可能了。”
    一到毒龙坡煤矿的办公楼门口,白石冰就扛起摄像机一直拍摄,姚笛则找几个工人攀谈起来,为首的年轻人却白了她一眼,说道:“你们是顺宁电视台的吧,你们能播吗?”
    “我们会尽量播出的。”
    一个年长些的维权代表捅了捅年轻人的胳膊,说道:“别这么跟记者说话,人家也是来帮我们的。”
    年轻人的目光突然被白石冰的身影吸引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白石冰,然后对姚笛笑道:“这次我们通知了外地媒体,即便你们不报道,他们也会报的。”
    姚笛问道:“你怎么老看着我们白记者?”
    “他姓白?”
    “是啊,你们认识?”
    “哦,不,不认识。”
    “我采访你一下,你给我们讲两句,”姚笛吆喝道,“白石冰,快过来,采访啦!”
    白石冰扛着摄像机走了过来,半边脸一直藏在寻像器后面全神贯注地拍摄。
    姚笛手持话筒,说道:“先跟我们讲一下你的名字吧。”
    “小锤子!”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白石冰,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大伙都这么叫我。”
    白石冰愣了一下,只听一个工友说道:“徐虎,我们可没这么叫过你啊。”
    “小锤子”笑了笑,说道:“这是我的绰号……咳,咳……我大名叫徐虎,双人徐,老虎的虎,正龙拍虎的虎。”
    接下来,徐虎讲述了他们如何在毫无防护措施的矿井里工作,现在检测出矽肺后,每个人、每个家庭都陷入空前的困境,一百三十一个工人至今没有拿到一分钱补偿,很多人因为没钱已经停止用药。最后,他还建议姚笛和白石冰到他们村看看,整个村基本上没有生气了,笼罩在一片凄云惨雾中,“我们村就在东阳江边上,小时候我们经常去游泳呢!”他最后强调道。
    “东阳江?”姚笛问道,“你们是宝龙区的?”
    “嗯,对。”
    “这里面,好像你是最年轻的啊。”
    “我今年二十七。”
    “在矿上干了几年了?”
    “八年啦。”
    “你是他们的头儿?”
    “不敢不敢。”徐虎说道。
    其他几个人却吵吵道:“他就是我们的头,我们都听他的。”
    说着话,果然又来了几个记者,有报社的,有电视台的,都是外地媒体,他们来了之后立即展开采访,大门里面的保安队长熊力慌乱地拨打老总电话报告最新进展,不过,电话还没打通,雷天横就回来了,一辆沃尔沃在人群后方不停地按着喇叭,工人们一看,立即精神抖擞起来。雷天横虎着脸走下车,白石冰和另外几个摄影摄像记者一齐将镜头对准了他,他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记者们呵斥:“谁让你们来采访的?哪个让你们来的?不是早就说好了吗?记者不准采访这事。”
    白石冰问道:“你跟谁说好的?”
    “你是哪个电视台的?”
    “顺宁电视台。”
    “真反了你们了,我刚刚为顺宁投资了四个亿的公益项目,你们就来搞我!”
    白石冰还想顶撞几句,姚笛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附耳对他说:“别忘了,你是记者,你是来记录的,不是来辩论的。”
    徐虎说道:“雷总,你又不是没钱,你都能投四个亿搞公益,为什么就不能赔偿我们呢?我们是一百三十一个家庭的顶梁柱,我们一垮,几百号人就跟着喝西北风了。”
    “徐虎,你是徐虎是吧?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们,你们越是叫记者来,我越不会赔偿你们。我凭什么赔偿你们,你们在我这儿干过吗?”
    一个叫刘晖的维权工人说道:“雷总,做人不能太不要脸。”
    “你说谁不要脸,你信不信我弄死你?”
    “雷总,我们这些人半条命已经埋土里了,还怕被你弄死?”
    雷天横烦躁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不耐烦地说道:“就你们八个人过来的?”
    “是。”
    “其他人呢?”
    “在家里养病,都走不动了。”
    “你们先回去,我跟公司几个经理开个会商量一下,三天后给你们答复。”
    “雷总,你又要金蝉脱壳啊?你让我们等了好几个月啦。”
    “既然等了好几个月,那也不差这三天吧?”
    “不行,一天,最多一天,我们明天就要你答复。”
    “好,明天给你答复。明天我到哪儿找你们?”
    “还是我们找你吧。”
    “你们来回也不方便,我去找你们。”
    那一百多人在家养病是真,更真实的情况是,他们往来一趟市区很不容易,奔波了几个月,他们都已心灰意冷,身子骨也经不住折腾了,于是便委托徐虎等八人帮他们维权。
    徐虎将他们所住招待所的地址告诉了雷天横,雷天横摆摆手说道:“都散了吧散了吧,我明天一定去找你们,赶紧把这棺材给抬走。”
    围观的人群渐渐离开了,雷天横早已进了公司大院躲了起来,几个维权工人怅然若失,刘晖说道:“徐虎,我们不是说好了今天不整出个结果来就绝不走吗?”
    “你们也看见了,他都说了,我们不该叫媒体来。这事我们本来就理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