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轻鹞消化着她这一番话里的巨大信息量,沉默不语。
谢新蕊也不在意。
过了一会儿,李轻鹞问:“能开窗吗?我感觉有点胸闷。放心,我被拷着,车窗开了我也跳不出去。”
“不至于。”谢新蕊只把前面两个车窗降下来,呼呼的风往里灌。
李轻鹞从背后再次望着她。
这不对。
这和谢新蕊在悬崖上说的话不一样。她当时口口声不能把洛龙交出来,不肯屈服,是因为不仅要手刃仇人,还立志要靠自己找到李谨诚的下落——显得偏执又疯狂。
可现在,她明明很清楚,哪怕得到了关键信息,她也不可能再回湘城寻找李谨诚。这些事必须靠警察。她也打算靠警察。
那她冒着生命危险跳崖逃出来,只是为了折磨洛龙至死?
不,不是。
是为了她将要去办那件事。她在山崖上的话,是在误导他们,不让警方猜到她接下来可能的行踪。
李轻鹞定了定心神,冷道:“你也知道,陈浦是我哥最好的兄弟,你对他开枪。”
“所以我避开了要害,很对不起。”
“算了,看在你也是为了我哥的份上。”李轻鹞语气听起来依然有点恼怒,但又忍了下去,“有件东西,我或许应该还给你。”她顿了顿,语气低落:“我想我哥也会希望把它给你,你就留着当个念想吧。”
谢新蕊一愣。
李轻鹞那只断手里不知何时拿了个浸过水,皱皱巴巴的布娃娃,她费劲地把它举到谢新蕊的左边脸颊旁,说:“这是我在大海福利院找到的,是当年他送你的吧。”
谢新蕊觉得李轻鹞这个动作有哪里怪怪的,但是她的注意力全在娃娃上,只看了一眼,就皱眉:“不是这个。”
“不是?那可能是福利院的老员工搞错了,她们说你去的时候,手里就拿着这个娃娃。”这时,李轻鹞的手臂似乎不小心碰到了椅背,发出一声痛呼,手一松,娃娃就从前车窗掉了出去。
谢新蕊看了眼那个远远滚落在后方高速路上的娃娃,警惕起来:“你想干什么?娃娃里有什么?”
李轻鹞的手臂因为疼痛颤抖着:“没拿稳,手疼得厉害。就是从福利院拿的娃娃,什么都没有。说起福利院,我还有两件事想要问你——福利院院长苏丰雄,还有廖婷婷的前男友赵亮辰,都是你杀的吧?”
谢新蕊又怔了一下,抬起眼,再度从后视镜看着这个让她意想不到的女警察。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谢新蕊这个问题。
她笑了:“怎么这么问?”
“我出发来黔省前,让鉴证科同事,对比了几项物证——在你的家中采集到的指纹,和大苏丰雄房间里发现的两枚无主指纹;以及赵亮辰死在铁炉山当天和之前几天,警方搜集的监控证据。
那天,我在黔省刚下高铁,就收到了同事发来的鉴证结果——你的指纹,和苏丰雄房间里的其中一枚指纹,完全吻合——他死那个晚上,你也在。而赵亮辰死的那天,监控没拍到你,但是之前好几天,都拍到了一个身形和你极其相似的女子,进出铁炉山。我想你应该是在踩点。原来你的习惯,从那时候就养成了。
为什么杀他们?
赵亮辰我可以猜出来,廖婷婷是当时对你最好的人,赵亮辰欠了网贷,纠缠不休,很可能还动过手。你帮她杀了赵亮辰,从此再无烦恼。但是从廖婷婷的反应来看,她应该都不知道你为她做的事。”
谢新蕊轻笑道:“她不需要知道,我只希望她今后,开心点就好。”
“苏丰雄呢?又是为了什么?他是不是想要性~侵你?”
“那倒不是。他虽然好色,却是体制内的人,特别谨慎,都是在外面玩,从来不碰福利院的人。因为他知道一旦被人告发就完了。虽然他看我的眼神有点恶心,但是没对我做什么。”谢新蕊的神色淡淡的,“那个晚上,他在打宋辉姐。打得很厉害,我在门外听到了,他还说了很多侮辱人的话。最后他还想强~奸她。”
“所以宋辉是为你顶罪?”
“我先动手,后来她就和我一起。完事后,她逼我走。”谢新蕊语带叹息,“她也是我遇到过的好人之一。”
尽管窥知了两起陈年旧案掩埋许久的真相,可李轻鹞的心中没有丝毫激动的感觉。她的心中仿佛只有一滩死寂的水,随风吹拂,只有微微的涟漪。
她想她大概明白了,恢复记忆之后的刘婷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又发生了什么样的转变。
年少时,那个女孩本就极其聪颖、骄傲、自负,前途大好,壮志在胸。在遭遇了那一切之后,在她恢复记忆和神智之后,她又将如何面对自己、面对人生?
当她听到房间里的苏丰雄殴打、辱骂、强~暴宋辉,当她从背后偷袭他时,继而一刀刀杀死他时,是否才真正抚平了心中的一点点伤痛?
之后就是同样对她好的廖婷婷的前男友。
这两个男人都是人渣,但都罪不至死。然而聪明又傲气的刘婷妹,满心恨意和怒火的刘婷妹,判了他们死刑。
她的人生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巨大变故,脱离原先的轨道。面对无法承受的罪孽苦难,李玉或许逆来顺受,但是刘婷妹选择不承受。
也许,她从杀人中,寻求到一种新的心理平衡,这样她的人生才能继续下去。
李轻鹞也想起,自己曾经问过谢荣城,谢新蕊是否在香港杀过人。当时谢荣城欲言又止。
那么,刘婷妹,也即谢新蕊,在决意找那三人报仇前,到底杀过多少人了?
三个,四个,五个,还是更多?
周扬新的推测是对的,只有真正的连环杀手,才能拥有如此松弛、自信的心态。
这也是为什么谢荣城留不住谢新蕊。为什么即使拥有了一切,她依然无法拥抱新的生活。
因为从她杀第一个人开始,就已经无法回头。当她看着那些人的鲜血喷流时,是否感到极致的松弛快乐,以及随着而来无法摆脱的困倦?当她可以主宰一个又一个人的生命,是否感觉到重新找回了控制人生的力量?
“所以……这就是你从福利院离开后,不立刻去报警,找我哥的原因吗?你明明知道,当时如果立刻去找,找到他的几率会大很多。因为你背了命案?”
谢新蕊垂下眼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算是吧。第一次杀人,清醒过来后,太害怕了,想过去找警察,可也怕他们不信一个杀人犯的话。我不怕坐牢,可万一到时候找不到你哥,还把自己赔进去。而且,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哥的失踪,跟他们三个有关,只有一张嘴。”
李轻鹞皱眉,总觉得她这番话有些牵强,只怕还有内情。她还想再问,谢新蕊却已往下扣了扣帽檐,有些生气地说:“不要再问了。”
这时,车子拐了个弯,换到另一条高速,李轻鹞清楚看到了路牌——普洱,108公里。
李轻鹞心头微微一震。
她知道谢新蕊要去办什么事了,也知道她答应的是谁了。难怪她冒死而来。
压下心头激荡,李轻鹞说:“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我是他的妹妹,有权知道——6月2号,我哥去找你那个晚上,朝阳家园17栋101,到底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