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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节
    “惧内大多数是由于爱妻嘛。谢先生当年肯帮忙,除了因着你青宫时的师生情分,大概还有一种类似于同道中人的理解。”
    祐樘颔首道:“嗯,大抵如此——乔儿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回去就寝吧。”
    “那你呢?”
    祐樘笑道:“我再批一会儿奏章——乔儿怎么了?”
    漪乔敛容叹息道:“如今时辰已经不早了,你明日还要早起上朝,你这一忙,不晓得又要到几更天。”她沉默一下,将他的双手捧在自己手心里,低语道:“你这样日复一日地忙忙碌碌,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就算是一台机器,日子久了也会出问题。何况你……”
    “昔日太祖皇帝‘鸡鸣而起,昧爽而朝,未日出而临百官’,”祐樘摇头笑道,“我这样算不得什么。况大明如今刚恢复些元气,边陲又诸事未平……”
    可是后世又有几个人记得你?漪乔思及此就是一阵长叹:“好了,我不打扰你了——记得早些就寝。”她说话间站起身,倾身抱了他一下,转身出了思政轩。
    这中间到底是出了什么纰漏?为什么他这段历史后世鲜有人知?她知道他胸怀天下心系苍生,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百姓,但名望与功绩起码要成正比。在福泽当世之后,相信祐樘自己也不希望他呕心沥血亲手缔造的是一个被遗忘的盛世。
    漪乔按了按额角,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思政轩里的灯火,在心里无声地叹息一声,摆驾回了寝宫。
    随着叶色由绿转黄,不知不觉间便跌入了八月。漪乔腹部隆起已经十分明显了,行动变得越发不利落,她此刻愈加能体会到怀孕的艰辛——除了身子笨重和忌口以外,她的脚踝、小腿都开始出现浮肿,半夜里时不时小腿抽筋,染了风寒也不敢吃药,只咬牙硬挺着,怕影响到孩子。
    周太皇太后一早就安排了好几个手脚麻利、经验老道的嬷嬷伺候她,她们对于这些孕期徵状早已司空见惯。在她们的悉心料理下,她脚踝和小腿上的浮肿总算消下去一些,夜里抽筋的次数也少了。虽然她们照料得很周到,但祐樘只要一有空就会亲自扶着她出外散步,甚至亲自为她揉腿按摩。
    由于腿部抽筋基本都是在半夜里,他又一向浅眠,她稍微有点动静他就会跟着醒来。漪乔担心他原本便少的睡眠直接变得所剩无几了,于是一再提出跟他分处睡,给她多调派几个守夜的宫人就成。但祐樘每次都坚决地驳了回去,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这日夜里,漪乔又在小腿的一阵阵抽痛中醒来。她小心地转头瞥了身边一眼,忍着疼痛慢慢地撑起身体坐起来,又屏息看了祐樘一眼,见他尚在睡梦中,这才稍稍放心些,曲起腿轻轻揉按以缓解疼痛。
    只是她如今腹部高隆,这个动作做起来很是吃力,没揉几下就得歇歇,又怕吵醒他,连呼吸都放得很缓很轻,喘息更是不敢出声。
    她疼得眉头紧锁,龇牙咧嘴地揉按了半晌,疼痛稍缓,本想凑合着躺下接着睡,但因为身子笨重,撑着身体慢慢躺回去的时候,原本就没有完全缓过来的小腿又是一阵剧烈的抽痛。她疼得眉头狠狠一皱,低呼尚未出口便被她下意识地咽了回去,
    她撑着半坐半躺的姿势,正要再起身,却陡然感到有人从背后抱住她,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身体。
    “是不是又抽筋了?”他的声音沉稳而清醒,丝毫没有半夜醒来的迷蒙混沌。
    漪乔懊恼地叹口气,点了点头。
    祐樘捞来两个软枕垫在她身后,小心地半抱半扶着让她靠在上面,并让她屈起抽筋的那条腿。随即,他跪坐在她身侧,从小腿后侧开始,拿捏着力道由下往上为她揉捏痉挛处。
    他的面容平和沉静,这一套动作做下来更是小心又娴熟。借着窗外的月光,漪乔安静地凝视着他,一时默然无话。
    “乔儿感觉如何?还疼么?”他一抬头,正对上她凝固的目光。
    漪乔回神,摇头笑道:“不疼了,已经好很多了。”
    “不是已经好转不少了么?怎么又抽筋,看来还是要继续泡脚,”祐樘说话间轻轻放平她的腿,又取来一个锦垫垫在她的脚下,“我瞧着乔儿腿上的浮肿还没完全消下去。平日里一定要多休息,少吃盐,不要喝太多水。还有,我听说把脚垫高也可以消肿,乔儿小憩时注意吩咐宫人在脚下垫上垫子——算了,还是我明日亲自跟她们仔细交代一下好了——乔儿笑什么?”
    “我怎么觉得你跟那些嬷嬷一样在行?而且,这些话你已经说了无数次了。”漪乔笑看向他。
    祐樘帮她重新盖上被子,讪讪地笑了笑:“我也是听宫里那么有经验的乳娘保母们说的。听说怀孕中后会出现抽筋和浮肿,虽然我自己也会一些,但还是特地去学了缓解痉挛的手法——乔儿这是嫌我啰嗦么?我以前真没想到我有一日也会这么一遍遍地交代一些琐碎事。嗯——近来有些忙,又是祭祀太社太稷,又是处理江浙水害,先皇的实录也修好了,礼部又进呈了宪宗纯皇帝实录仪注。这一忙起来呢,总觉有些事情就疏忽了,是以总忍不住一遍遍交代乔儿。”
    “我看我这一次怀孕下来,你学会的比我还要多的多,”漪乔说着拉住他的手,认真道,“我这样真的会影响你休息的。你晚上睡不好,白日里又要处理冗繁的政务,这样下去怎么受得了?”
    “如今不都快八个月了么?前面那么长都熬过来了,也不在乎这一两个月,”他反握住她的手,“何况,乔儿让我和你分开睡,我会一直想着是不是夜里又痉挛了,你有没有盖好被子,不要染了风寒才好——如此反而更睡不踏实。总是要你在身边,我自己照看着才安稳些——乔儿一直盯着我瞧做什么?”
    “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一个问题,”漪乔踌躇了一下,复又抬头盯着黑暗中他熠熠的眸子,“还记得当初我们闹翻那次,我问你到底爱不爱我,你回答我的只是一阵无休止的沉默。你……你当时为何不说话?为何要我生生误会你?以至于我们后来绕了那么大一圈……”
    然而,她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出声,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样的沉默。漪乔下意识地握了握他的手,试探着低唤了他一声。
    “都过去那么久了,乔儿竟还记得,”他说笑间抽掉了她背后的软枕,抱着她就要让她躺平,“快睡吧,天还没亮呢,还能再睡一会儿。”
    “你干嘛遮遮掩掩的?有什么就说出……诶?”漪乔挣扎时无意间碰到了他的脸颊,意外地感到指尖微烫。
    她瞪大眼睛惊讶道:“你你你……你脸红了?”
    他动作一滞,没有出言否认。
    他见她作势要下床,阻住她道:“乔儿做什么?”
    “掌灯啊,这么稀罕的场面我怎么能错过呢,”漪乔见他拦着她不让她动,眨眨眼,“那要不,你去?或者我叫宫人进来?”
    祐樘正尴尬,突然一笑:“谁都别想去,今儿个我就算把灯都毁了也不会让乔儿瞧见的。”
    漪乔还要分辩,忽然僵了一下。
    “怎么了?孩子又闹腾了?”
    “他好像……好像在我肚子里翻了个身……”
    “我看,乔儿还是莫要欺负我了,连儿子都看不下去了,”祐樘轻拍了拍她隆起的腹部,叹息道,“这是在为爹爹抱不平呢是不是……咦?他似乎朝我手上伸了伸小拳头……”
    祐樘说着,又试着拍了拍,下一瞬便即刻感受到他拍过的地方鼓起一个小包,之后又消下去。他一时失笑,换了个临近的地方轻拍两下,很快便感觉到手指下又是一鼓。他面上笑意更盛,又连续改换位置,结果那小包便紧跟着他的手掌到处跑。
    见他如此有玩心,漪乔哭笑不得道:“快睡吧,天还没亮呢,还能再睡一会儿。”
    “乔儿不掌灯了?”
    “估计这会儿都不红了,我看什么。”漪乔见他的手离开,早就跃跃欲试的她也在肚皮上轻拍了一下,手下随即便鼓出一个小包。感受到孩子的回应,漪乔不由会心一笑。
    “等过了这几日腾出工夫了,我就对着乔儿肚子弹琴,没准儿他能听懂琴音呢。乔儿不是也一直在念书给他听么?”
    “嗯,我有事没事还会跟他说说话,”漪乔笑着,突然想起一件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对了,若这孩子真的是男孩儿的话,名字你想好了么?”
    “还没有。我思量这件事很久了,只是未曾想到合意的。不过字辈都是排好的,到他这里就轮到厚字辈了,只需再取一个字。”
    朱厚……朱厚照?可是……漪乔不解地看向他:“按大明之前根据五行相生的取名规矩,木生火,第三个字该是带火的,不是么?”
    “嗯,我就是在选含火的字。”祐樘颔首笑道。
    难道是因为古今字体的差别?那么如果这孩子确实是男孩的话,眼下是否可以基本确定,他就是日后的明武宗?
    若她记的没错的话,朱厚照登基时不过十三四,这也佐证了她对于青霜道长暗示的猜测。而这个孩子登基之后,大明便进入了著名的正德朝。然后……
    漪乔倒抽一口凉气,面上神色复杂难言,不愿再接着往下想。
    然而不管她有怎样的担忧,都必须烂在肚子里,她所能做的,就是避免祐樘的早逝,以及教好这个孩子。
    金秋之际正是食蟹的好时候,尤其在明宫中食蟹一向都是风尚,且对此颇多讲究,因此蟹肥之际,宫眷内臣们五六成群围坐食蟹的比比皆是。但奈何螃蟹性寒,且具活血化瘀之效,尤其是蟹爪,对于孕妇来说无异于堕胎药。因此,螃蟹早已经被祐樘归入了漪乔禁食之列。
    而为了不馋到她,祐樘自己也干脆掐掉了这样的口福,跟着她一起忌口。漪乔心里过意不去,告诉他不必如此,但祐樘只笑说若是连这点口腹之欲都抑制不了的话,他也就枉为帝王了。何况他脾胃虚寒,而蟹性寒,吃多了也不好。她见他坚持,也就没有再提。
    漪乔感慨自从她怀孕以来,在饮食上一直都是谨慎再谨慎,等她把孩子生出来,一定要将孕期错过的美食都补上。当然,前提是她明年不会接着怀孕……
    弘治四年的九月丁酉,亦即二十四日,是个日丽风和的大晴天。
    祐樘下了午朝之后,刚回到乾清宫,正要更衣,忽见一个宫女跌跌撞撞地奔进来。由于跑得太急了,到了他面前,腿一软就直接“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陛……陛下,皇后娘娘……要……要生了……”
    “咳……”祐樘刚要咽下去的一口茶瞬间呛了他一下,他的整张脸都霎时泛起微红。
    “万……万岁……”一旁伺候着的内侍忙不迭捧给他一条丝帕,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托起来,便惊见平日里一向从容淡定的万岁爷撂下茶盏就径直疾步往外走,边走边沉声吩咐道:“再去多找几个稳婆过来。要快!”
    在场的众人迭声应完,再抬眼时,哪里还有万岁爷的踪影。
    此刻的漪乔正被一群宫人小心地往床上抬,殿内已经乱作了一团。
    她的下|体已经见红,肚子一阵酸似一阵,疼痛遽起。在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抬到床上之后,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门口的方向。
    也不知是她潜在的恐惧加剧了疼痛,还是分娩的痛苦已经袭来,她此刻感觉到那一阵比一阵猛烈的疼痛正迅速膨胀,已经快要逼近她忍耐的极限。
    剧痛像是会扩散一样,瞬间蔓延全身,她咬紧牙关强挺着不让自己出声。
    耳旁尽是嘈杂的人声,乱哄哄的也不知在说什么,她已经听不太清也没心思去听了。
    漪乔这边意识混沌时,一旁的几个稳婆正一面仔细看护着她,一面有条不紊地交代宫人们速速预备接生要用到的一应器具。
    一众人等正忙活间,忽见一身常服未及换的陛下大步流星地直冲了进来。几个稳婆慌了手脚,先朝着他行了礼,听见陛下沉声说了句“你们自忙你们的”,又都从地上爬起来,面面相觑,想劝陛下暂且出去回避一下,但见他已经来到床前,握着皇后的手低声说着什么,一时间谁也不敢上前。
    “乔儿,乔儿?乔儿……”祐樘紧握着她的手一遍遍低唤她。见她缓缓张开眼睛看他,这才稍定了定心神。
    “别害怕,我在这里。”他来时预想了许多话,但此时此刻冲口而出的只有这句。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听在漪乔耳中却格外得清晰,似乎能够穿破周围无边的嘈乱直达心里。
    她点点头,努力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很快就过去了,会没事的。你要想着我们的孩子顷刻就要出世了,不要分心去想旁的。”祐樘此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词穷的时候,居然不晓得再说些什么去安慰她鼓励她,只是下意识地用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其实何止是她紧张,他此刻的惶惶不安一点也不亚于她。
    “陛下,娘娘快生了,您在这里有些不妥,不如先到外头稍候片刻……”终于有一个稳婆壮了壮胆,躬身上前劝道。
    祐樘也知道女人生孩子时有男人在场甚为不妥,但他一颗心都系在她身上,连手指都不想松开分毫,更别说暂且离开了。只是眼下这样的光景,他不暂避可能会影响接生……
    他在心里一番痛苦挣扎之后,迅速做出决断,说服自己放开了她的手。他起身后又看她一眼,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旋即于她脸颊上落下一个轻吻。
    漪乔恍惚间感觉到他伏在她耳旁说了什么,但她此时已经被分娩的阵痛折磨得痛苦不堪,是以模模糊糊的没有听清楚。
    滴漏声声,悄然间将时辰推向了日暮时分。
    痛苦总是难熬的,尤其是生孩子的痛苦。
    也不知过了多久,下|身那种硬生生垂坠拉扯的剧痛已经淹没了漪乔所有的感知,她在又一次惨呼出声后,喉咙已经沙哑得几乎喊不出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似乎在一下下揪扯她的五脏六腑,她现在已经分不清是哪里在疼了,只觉浑身上下都浸泡在无休止的痛苦里。
    而在她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快要昏厥之时,下一波更加猛烈的剧痛便紧随而至,噬心砭骨的痛重又将她抽得清醒过来。
    我是不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漪乔心里忽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她朦朦胧胧听到稳婆说已经破水了,一遍遍喊着让她用力。然而她此时已经榨不出一丝力气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瞬会不会殒命当场。
    她额前的头发早已被汗水浸湿,拳头因为忍痛和使力攥得太紧,掌心已经被指甲划破,血渍和汗水都混搅在了一起。她感觉全身都废掉了,眼皮越来越重,感知越来越钝,周围模糊而糟乱的人声正一点点远离。
    床前的一众稳婆见状,知道皇后这是已经脱力了。然而眼下胎儿差一点就要出来了,她们瞧着真是干着急使不上劲。
    皇后受难,她们也是满头的汗,一半是急的,一半是吓的。这要是皇后有个三长两短,天晓得陛下会把她们怎么样。
    众人看着床上一脸煞白喘息微弱的皇后,瞧瞧殿外,却是谁也不敢出去跟陛下说。
    反正如今只差一点就产出来了,抱着再试试的心理,众人上前又是摇撼又是掐人中,只求尽快弄醒皇后。
    虽是身处殿外,但祐樘时刻都注意着殿内的动静。
    他此刻的心情异常杂乱微妙,又是揪心又是焦灼又是期待,这是他以前从未体会过的复杂。
    方才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喊声,他多少次都想破门冲进去,但转念想想自己进去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坏事,这才一次次压下念头,强迫自己沉住气。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直至眼下完全止息,他心中的不安迅速滋长。等了片刻后仍不见动静,他面色一沉,挥开上前劝阻的一众内侍,当下就要破门而入。
    “樘儿你做什么?”身后骤然传来自家祖母的声音,祐樘动作一滞,回头转身。
    也不晓得漪乔此刻是否已经来到了鬼门关,各种纷乱的场景开始不断涌入她的脑海。有完整的,也有支离破碎的,她似乎把当初来到这里的路重又走了一番。
    而这些浮光掠影过后,便定格在了那张画着半圆的纸上。
    她眼前倏忽间浮现出祐樘方才焦灼担忧的眼神,她恍然间感受到他还握着她的手,坚定地告诉她“别害怕,我在这里”。
    眼前的纷乱渐渐散去,她似乎瞬间感觉到有无穷的力量一下子灌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一定要顺利生下这个孩子。这是他们的孩子,是他的血脉。
    她还要续写他们的缘分,改写他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