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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节
    那孩子穿着绯色小袍,脸颊干瘦,五官却生得极为精致,一双眼眸更是湛然纯澈宛若墨色水玉。只是长披及地的胎发愈加显得他身子单薄,绯色衣袍衬得他面容更见苍白。
    阶下的孩子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发现只有中间上首那个是穿着黄袍的。那个就是爹爹了吧?
    他稍一犹豫,随即迈腿跑上去扑到那人怀里,脆生生喊了一声“爹爹”。
    朱见深一把将儿子抱到膝上,抚视良久,一时悲喜交加,感慨万端,哽咽道:“确实是朕的儿子,像朕。”
    坐在他膝上的小人好奇地打量他,忽然伸出小手扯了扯他的胡子,歪着头道:“这个就是胡子么?”
    在场的宫人内侍皆是一惊。
    朱见深却没恼,反而心中酸涩,搂紧儿子,落泪不已:“皇儿受苦了,爹爹带你走。”
    朱见深久无子嗣,心中终日惶惶,忽然得知自己竟在五年前就有了一子,着实惊喜。眼下又见儿子这般瘦弱,愧怍顿生,当即将儿子领回了乾清宫。随后,又依儿子的意,将纪氏也接了出来。
    同年五月十九,朱见深敕谕礼部,令其与翰林院商议皇子名。小皇子这一代是祐字辈,又依太-祖规定的五行相生取名法,朱见深名讳带水,水生木,故此其实只需定一个含木的单字。礼部前后拟定数名,朱见深斟酌再三,最后选了“樘”字。
    樘(g)者,柱也。国之擎天立柱,匡扶社稷也。
    小皇子有了名字,成化帝也已答应秋凉后将其立为太子,纪氏母凭子贵入住长乐宫,似乎皆大欢喜。
    但万贵妃却是气个半死。
    她当年满以为纪氏未曾产子,没成想竟被一群奴婢给骗了。她愤恨难平,气得旧疾复发、夜不能寐,誓要出这口恶气。
    她心中冷笑,纪氏你这贱人休要得意,有儿子傍身又如何?当年柏贤妃不也侥幸生了儿子,最后还不是被我暗里使人弄死了。走着瞧,你和你儿子一个都跑不掉!
    长乐宫里花木葱茏,绿柳小荷形色可爱,怡人眼目。纪氏立在荷花池边,眼望水中涟漪,微微出神。
    她原本便生得清美殊丽,如今换上华服宝饰,越加光彩奕奕,令人移不开眼。朱见深久惯留情,早已经忘记了当年曾经临幸过她,还是让彤史查了根底才稍稍记起来一些。不过如今见她姿容这般出挑,她入住长乐宫后,他倒是来过好几回。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她和樘儿的处境会好起来。她虽已在长乐宫待了一月有余,但始终也没名分。她对名分不甚在意,有了份位也是枉然,圣上虽风流,但万贵妃才是圣上的心头挚爱,她争不过也不想争。
    她是担心樘儿。
    樘儿年纪太小,心性又单纯,她自己是做好了死的准备,但一朝她身死,樘儿又当如何?如今唯望圣上能顾念父子之份,善待樘儿。
    她正神思恍惚,忽闻身后传来清脆的童声。她回过身时,儿子已经跑到了她跟前。他拉住她的衣袖,仰起小脸,嗓音软糯地问道:“娘亲不高兴?”
    纪氏勉力压下心事,温柔低眉,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笑道:“没有,娘只是出来走走。”
    “娘亲骗人,”他撇撇嘴,“我都看出来了。难道娘还在害怕那个坏人?”
    纪氏警惕地左右瞧了瞧,随即俯身低声道:“日后你要小心万贵妃,也千万记得莫与你父皇顶撞。还有,戴先生是个可以倚仗的人……”
    “娘亲为什么要突然交代这么多?”
    纪氏笑得有些不自然:“娘怕日后忘了。”
    祐樘看着自家娘亲,疑惑道:“那个万贵妃为什么要害我们?我们又没有得罪她。”
    纪氏嘴唇紧抿,将儿子抱到怀里,拍了拍他的脊背,轻声道:“有些事情,樘儿将来自会明白。”她见儿子依偎在她怀里不说话,不禁叹息一声,“娘若不在你身边,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夏日清风拂煦而过,扬起池中芙蕖清新的淡香。
    他安静地趴在母亲肩头,过了好半晌,沮丧道:“我不要跟娘亲分开。”
    纪氏神情僵了僵。
    他转头看向母亲,明澈的眼神中带着迷惑:“娘亲为什么要害怕万贵妃,爹爹不会保护我们么?”
    纪氏苦笑连连,抱紧儿子,良久无言。
    时光流转无声,天气向炎,但纪氏心里却越来越冷。
    万贵妃来过一次长乐宫,耀武扬威,明讽暗嘲。她的态度十分明确,只要纪氏活着,小皇子就会步悼恭太子的后尘。
    纪氏觉得讽刺,难道她死了,万贞儿就会放过樘儿么?
    纪氏心里越发不安,终于在朱见深一次驾幸长乐宫时,寻了机会,求朱见深能看在父子之份上,庇护樘儿。
    朱见深起先觉得她这话没头没脑,随即再一想,倒是明白了几分。
    后宫里这些事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有谁敢欺负到他的贞儿头上,否则他基本是不管。
    他知晓贞儿痛恨纪氏,是以虽则心迷于纪氏的美貌,但也不敢常来长乐宫。不过纪氏的死活他其实也并不怎么挂心,后宫里这群女人里,只有贞儿才是他真正放在心里的人。贞儿与他是患难过来的,他当年落魄无依时,尝尽人情冷暖,是贞儿不离不弃地陪伴他照顾他。其他后妃不过是在他登基后坐享富贵的,在他心里根本无足轻重,连贞儿一个手指头都及不上。
    他对貌美的纪氏存了些怜惜,但却不会因此护住纪氏。他护纪氏便是同贞儿作对,是以他选择冷眼旁观。后宫里又不缺女人,纪氏死了就死了。
    至于樘儿……
    “樘哥儿是朕的儿子,朕自然会好好待他。”
    纪氏知道朱见深这话是在避重就轻,遂挑明道:“万娘娘对樘儿有成见,妾担心万娘娘会对樘儿不利,故而……”
    朱见深忽地变了脸色,霍然起身,面色阴沉地盯着纪氏,道:“你这话是在暗指贞儿要谋害皇子么!”
    纪氏知道其实万贞儿背后干的那些事朱见深都清楚,眼下说出这等话不过是故作不知的维护,毕竟戕害皇嗣是大罪。众人可以心知肚明,却不可以说出来。
    但事已至此,纪氏不得不把话说明。
    她端端正正地朝着朱见深跪下,悲切痛陈道:“樘儿是陛下骨血,求陛下保他平安!妾贱命不足惜,但求樘儿能安稳长大。”
    朱见深想想贞儿,又想想如今那唯一的儿子,心里烦乱,转身就走。
    纪氏害怕朱见深会一去不回头,思及自己目下境况,一时惶恐,也顾不得许多,当下急急膝行着去拉朱见深的袍角,哀哀乞求道:“樘儿尚年幼,求陛下顾怜相庇!妾来世愿衔环结草报答陛下大恩!”
    朱见深低头望着泣如雨下的纪氏,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一把甩开她,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