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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然后?”赵都安好奇询问。
    李彦辅眼神中带着追忆:
    “然后,那位长辈又指了指那条狗,说这是农人驯养后,帮着放牧羊群的帮手,羊群虽有头羊率领,但因其数目庞大臃肿。
    有时经过旁人家的农田,许多羊被田间地头的庄稼吸引,便会离群去吃,而若是毁坏了庄稼,主人家便会来找……
    牧童只能驱赶头羊,却没法看管的住这些羊偷吃,所以,便轮到了狗发挥作用。”
    “狗跑的快,模样酷似狼,羊群畏惧它,有偷吃的,狗跑过去便可将其逼退……于是,狗也就有了价值,同样可以避免被杀了吃肉的结局。
    长辈最后对我说,做那些羊,是最没出息的,吃的越多,离死越近,唯有做头羊,或者做狗,对主人家有用,才能活的好一些。”
    顿了顿,李彦辅说道:
    “我又问,那究竟是做头羊更好,还是做狗更好?”
    赵都安好奇道:“那位长辈如何说?”
    李彦辅说道:
    “他摇了摇头,说都不好,最好的,是做头羊时,能将自己的生死,与羊群的生死绑在一起,同生死,共进退。
    如此,哪怕头羊年老体衰,主人家想换新的,也要考虑,杀了老羊,是否会令羊群惊恐溃逃。
    而做狗时,则要掌握个度,既不能太懒散,又不可太勤快,若懒散,主人家便会换掉,若太勤快,整个羊群都听话了……”
    说到这里,李彦辅从记忆中回过神,意有所指地凝视着他,说道:
    “那,还留着狗做什么呢?”
    沙沙……楼外,湖水泛起微涛。
    传来水浪拍打岸边石头的声响。
    桌上的酒壶里,青梅已经几乎化开,浊酒也渐渐要变成清酒。
    赵都安平静地听完了这个简短,却寓意颇深的故事,心中已听懂了对方的意思。
    按他的理解,牧童便是天子,羊群则喻指百官。
    头羊,自然是李彦辅,袁立,董玄这些大臣。
    至于牧羊犬……指的无疑是自己,马阎也算。
    当然,人群远比羊群要复杂更多。
    这也就有了庙堂之上,多方党争,君臣制衡的规则。
    女帝为什么不能一言废掉李彦辅?
    其实就是这头年老的头羊,绑定了太多官员,在“李党”这条战船上。
    结党,不是说说而已,是通过一系列的手段,互相攥着把柄,因单個臣子的力量太弱,无法与君斗,所以抱团。
    这才有了,一些权臣动辄就上表请辞,要告老还乡。
    皇帝却不得不挽留的虚伪戏码。
    孙莲英说,不能这时扳倒李应龙,也是这个意思。
    李党可以一步步削弱,一点点瓦解其势力,逐步限制权力,陆续扳倒裴楷之,周丞……都是在由易向难地削。
    包括这次“考成法”,也是在将权力,从吏部向修文馆转移。
    但若对李家父子下刀,必会导致整个“李党”战船上的官员反抗。
    若集体请辞,朝政便会瘫痪,难以运转。
    更糟的是,会令这群人,以及背后的士族们倒向“八王”。
    李彦辅这番话,是隐晦提醒他:
    不要以为,捏住了李应龙的把柄,就赢了。
    而后面牧羊犬的比喻,在赵都安听来,无非四个字:
    养寇自重!
    李彦辅又在提醒:
    你赵都安能活的滋润,是因有李党这个敌人存在。
    若李党溃散,你这条陛下的鹰犬,又还有多大价值?
    谈判前,总要压价,李彦辅便是通过一个故事,巧妙地压了两次价钱,哪怕暗中有人“摄录”,也不惧怕。
    正如当初,赵都安在小舟上,与冯举交谈,对方也只是“意会”,而不“言传”。
    李彦辅宦海沉浮多年,其谨慎程度,比之李应龙,要高出不知多少。
    ……
    “啪、啪、啪……”
    赵都安轻轻拍手,笑着感慨:
    “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李相这是敲打我呀。”
    李彦辅不置可否。
    却见赵都安笑罢,却只是摇了摇头,唏嘘道:
    “只是,我倒有一点不同看法。”
    “哦?”
    赵都安竖起一根手指:
    “若是年景好,主人的确不会杀头羊,但若大荒之年,羊群将禾苗吃光了,人都要死了,哪里还顾得上许多?”
    言外之意:
    百官吃的太多了,留给陛下的太少了,你想活,关键不在身后战船上有多少人,而在于要留余地。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
    “羊群内部听话了,牧羊犬也死不掉,因为外头有狼。”
    让我养寇自重?呵!
    且不说老子本来就没打算跟你们混官场。
    退一万步,现在的问题,是寇太多了。
    哪里还需要养?
    哪怕朝廷内部如铁板一块,外头的八王和逆党的就不存在?
    赵都安还没说完,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根卷轴,没有打开,只是轻轻按在桌面上,缓缓朝前一推,身体却往后仰,双手交叠,道:
    “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我并不太喜欢打机锋,这件事,我也从没想过隐瞒陛下,方才与李相绕着弯说话,不是我怕今日这番话泄露出去,而是你怕……”
    他笑了笑。
    这一次,脸上已没有装出的恭谨,反而有些肆意的嚣张意味,就像掀开了羊皮的狼:
    “原本,我想着李相若诚意十足,便没有必要,将一些话说的太透,彼此留一些颜面,日后也好相见。
    但李相连我的条件都不听,便说教压价,看来诚意并不足,那我不妨便说的明白些,令郎与元妃是什么关系,其实并不难查,当年知情的相关人,也没死光,无非是都默契地闭嘴,假装遗忘。
    这些日子,本官也不是没调查,我掌握的证据,比李相想象中更多些,包括那名被令郎强抢来的民女,也在其中。
    只是缺了些一锤定音的证据,好在如今也有了。
    私通贵妃,欺瞒先帝,染指后宫,李相应知道,这件事一旦公之于众,陛下再不愿,也只能杀人以维护皇家脸面。
    当然,你会说,陛下不会……但现在不会,以后呢?
    李相年纪也大了,还能撑几年?
    伱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后头的家族考虑,是平平稳稳地退下去,还是逼着整个淮水李家蒙羞?你说没法选,我看有的选。”
    李彦辅面色一变,似是没想到,赵都安突然掀桌子。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差了一些事,低估了对方的胃口。
    他以为,赵都安是要谋私利,所以,这场交易不会愿意给外人知道。
    他也不认为,赵都安会掌握什么“实锤”的铁证。
    只要存在转圜余地,就有运作的可能。
    但这一刻,当赵都安撕掉了温良恭俭让的外衣,露出里头锋利的爪牙。
    已是年迈的头羊,突然有了面对初生的牧羊犬,那埋藏于血脉深处的恐惧。
    是的……
    堂堂相国,这一刻,竟然有了那么一丝丝的,微不可查的……
    恐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彦辅没有去看那张卷轴,只是盯着他,犹如八风吹来,岿然不动的岩石。
    赵都安翘起二郎腿,混不吝的姿态,手指拧转着青梅的根茎,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
    “我要,在明早的朝会上,李党转换立场,支持新政。”
    “不可能!”
    李彦辅脱口道,花白而浓密,覆盖两侧脸颊的胡子抖动,攥着椅子扶手的手骨用力。
    他没想到,赵都安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你以为朝堂是儿戏?仅凭借你这……”
    “李相!”
    赵都安声音突然沉重,脸色也冷淡下来,神色间带着冷漠与讽刺:
    “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演戏,我也不是在与你商量,而是通知。”
    “或者,你也可以赌一赌,赌陛下会不会对你动手,拿到这份证据后,日后等时机成熟,也不会拿来做刀,砍下你李家人头。”
    “亦或者,赌一赌我有没有胆子,不经过陛下的手,便将此事宣扬出去?”
    李彦辅道:“你敢……”
    赵都安打断他,冷笑:
    “我为什么不敢?我只是一介区区六品小官,身后可没什么家族累赘,李应龙要弄死我,我弄死他,很合理吧?
    倒是你,若事情闹大,你真有勇气为了李应龙,拉着整个李家与陛下开战?
    呵,偷先帝的妃子,哪怕是八王,为了皇家脸面,也容不得。
    而且,我为何要自己宣扬出去?
    今日看到此事的人那么多,一不小心被某个人泄露,比如那个许翰林?与本官有什么关系?”
    李彦辅沉默。
    赵都安语气忽然转柔。
    屈指一弹,将手中的青梅丢入酒壶,溅起一蓬滚烫的浊酒,他轻轻叹了口气:
    “李相啊,你淮水李家真的在乎新政损失的那点税银?
    还是真在乎你底下那吃的脑满肠肥的蛀虫?
    或者在你看来,新政真的挡得住?
    还是只能拖延一时?
    迟早都要落下来?你年岁也大了,该为自己想想了。
    只要你点头,今日这件事,便是个误会。
    若你不愿,我也不为难你。”
    他站起身。
    连那卷轴,竟然也都没有去拿。
    整理了下衣裳,有些遗憾地看了眼已经快煮干的酒壶,摇头道:
    “可惜,看来没口福喝相国的酒了。”
    说着,他徐徐转回身,第二次往楼下走去。
    只是这次,他也并不确定,会迎来怎样的答案。
    一、二、三……
    就在赵都安以为,这头老狐狸心狠至此,勇气一如当年之时。
    终于,身后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
    “等下。”
    赵都安脚步一顿,回头,疑惑道:
    “李相还有事?”
    埋在深红官袍中的他好似闭着眼睛。
    这时夕阳缓缓沉下,刚好悬在他身后,将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中,竟令赵都安看不清。
    李彦辅审视迎光而立的赵都安,忽然说出了一句奇怪的问话:
    “你觉得,你与本相比较,如何?”
    赵都安微微一怔,然后忽然笑了,摇头道: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宁作我……
    宁作我……
    李彦辅咀嚼着这句,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千古名句,竟然仿佛笑了下,闭上了眼睛。
    神色恢复古井无波。
    身后露出一角的夕阳,也再度被乌云遮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