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之人王一,见过先生。”
这是王一第一次向他人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也必须得向这位坦白自己的身份,只有这样,他们两人之间的谈话才能继续下去,因为有些事,真的需要这位最后出一份力。
“你就是王一?那个京城第一人的王一,还是后世之人?”
这位被捕入狱,明日即将赴死的先驱此刻还没有从王一这个坦白中反应过来,这年头异人他知道,异人中有术士占卜未来他也知道,但是穿越?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就算明白存在即合理,他也很难在第一时间接受王一这个现身说法。
“正是,我来自百年后的中华。”
王一继续袒露心声,但这位先驱好似没有被震到,还反问着王一。
“你说你来自百年后?民国一百一十五年?”
“先生,民国就持续了三十八年,后面我们都用公元纪年,而且从民国变成了共和国,人民共和国,至于前缀,我想先生应该知道是哪两个字。”
看着眼前这位疑惑但还保持淡定的模样,王一莫名有种挫败感。自己这般爆出惊人消息,您老人家多少给点意料之内的反应好吧,伱这疑惑和好奇之外,没有一点震惊是闹哪样哦,陪我玩?
“中华,人民,共和国?很不错,很朗朗上口,所以我们胜利了。”
“是的,我们胜利了,而且之后就再也没输过。”
“所以你真是来自百年后的中华?”
“先生你刚才是在配合我演出吗。”
王一没绷住,敢情您老人家没信我啊。
“不是配合,是合理的怀疑。你们异人的手段就是现在都没法用科学给出一个合理解释,尤其是术士,占卜,推演未来,盗取天机,但连我都知道术士盗取天机是有代价的,你说你来自百年后,可你这样子可不像是付出代价的模样。但你刚才也说了,你有作弊的手段能让你像术士那般盗取天机,来自未来确实是一种作弊的手段,可这个说法我没法相信,你要是说你是其他同志派来给我送行的,我都觉得合理,就是这个嘛···”
听到人家这般回答,王一也不恼,只是伸手示意这位坐下,自己也随之席地而坐,将自己篮子里备好的酒菜一一拆开,用牛皮纸,荷叶铺好,放在这位面前。
“漫漫长夜,先生,我们边吃边聊吧。”
“也好,这段日子我虽被捕入狱,但他们对我也没有严刑拷打,一日三餐虽少了油水,但勉强管饱,想来应该是你给那老帅打过招呼。但要是凭这点让我相信你是未来之人,不够。”
这位拿起筷子,刚夹上一块肉,王一就将自己于民国十年见证的那个历史时刻说了出来,顺带还附加了高中历史课本对这一时刻的总结,那可是必考的,他记得贼清楚。
“先生,这个理由可以说服你吗?”
夹肉的动作顿了一下,但还是继续往嘴里塞了一块,品尝了一下,摇头道,“不够。”
王一沉吟了半晌,这才继续说道:“那先生,你就当听一个故事,一个自你死后的故事如何?”
“可以,漫漫长夜,我一个将死之人能够听到一个描绘未来的故事而赴死,听起来也不错。”
“那先生你吃,我讲。”
对方没有回应,只是继续着自己吃食的动作,而王一也很配合给这位倒上一杯之后,就在那自顾自讲着他所记住,所了解的一个大概历史走向。
王一没有办法给这位讲的很细致,因为关于这几十年的点点滴滴,如果不是专门研究这方面的,大多数人就只能从学生时期的历史课本还有互联网上去了解,而这中间就会有一些时间上的出入,例如王一刚才说的嘉兴南湖,这是第一次大会最后落幕的地点,七月二十一只是召开的时间,不是在这里开会的时间,王一虽然记岔了,但并没有影响到结果。
他只能以这种不太连贯的方式讲述从当下民国十六年到民国三十八年的历史,其中,他说到了这次合作破裂的原因。
说到了关外沦陷,说到了那场无奈被迫转移的漫长征途,说到了炮轰宛平城,说到了那场金陵惨案,说到了胜利,说到了内战,说到了那场一挑十七个堂口的立国之战。
说到了之后的治世,从一个饿殍遍野的落后农业国变成了有着一整套体系的工业国,仅仅用了三十年左右的光景。
说到了后三十年,说到了他来到这个时代的现代,那些在这个时代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无法得到具体画面的21世纪,那场奥运会,那场世博会···
王一说的断断续续,故事也不连贯,但都尽可能说的仔细,说的认真。时间在一点点流逝,与王一对视而坐的李先生,也在王一这断断续续的故事中,逐渐没了吃饭的心思,也沉浸在王一这并不出色的故事中。
因为他这回真的相信王一是未来之人了,因为故事里面的很多事件,有些是可以预见的,但有些如果不是有了解,或者亲眼所见,是无法说的这般具体,这般详细,编故事也得有个蓝本不是。但王一故事里面的很多东西,在他看来却是无中生有,但又确切会在未来实现的。
“···把地中掘空,筑成了隧道,安放了铁轨,日夜点着电灯,电车就在里头穿行不绝···一座很大的铁桥,跨着黄埔,直筑对岸的浦东。”
这是在清宣统二年(1910),由上海小说家陆士谔所著的幻想小说里,对百年后上海世博会的畅想,亦或者说是对百年后的畅想。
可能连这位都没想到,他所畅想的未来百年,比他所想的还要具体,还要夸张。而那些更具体的,更夸张的,则是由王一这个从百年之后穿越回来的年轻人讲述给眼前这位为了这个畅想而奋斗的先驱。
这位先驱博览全书,自然也看过这本可能几万字不到的幻想小说,他也是为幻想小说中的未来而奋斗着,而现在,王一告诉自己,他的这个理想实现了。
“···呼,所以你真是来自百年之后啊。”
深呼吸了几口,这位先驱才接受了这个现实,这回他连饭都吃不下了,只想在这最后的时光里,多听听王一讲述关于未来的模样。
“绝无虚言!”
“那就再跟我讲讲21世纪的未来吧,我很想听。”
“先生!难道您就不想活下去吗?以我的手段李代桃僵轻而易举。”
看着这位一点都没有把生死之事放在心上的模样,王一不解,我说了这么多未来之事,不是让你在这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你活下去,说不定有很多事变得不那么悲剧了!
但这位此刻却是面色平静,看着眼前为自己生死着急的王一,像是在看一个晚辈,他笑了。
“可你有没有想过,终归是李代桃僵,我活着就得以真面目示人,一个活着的我,会对这段已知的历史有多少变动?”
“再怎么变动,我不相信会比原来的要差。”
“你说的没错,但也不一定会有多好。你想的很好,但很多事是没有假如的,你是修行人,你应该明白自知者难明这个道理,你能将未来的结局告诉我,这就足够了,既然历史上我是今日赴死之人,那我就做今日赴死之事,明天的事,留给明天的人来做。”
“那我阴差阳错回到这个时代的意义又在哪?想救的人不能救,该杀的人不能杀。”
“所以你才来见我,因为你知道我能给你回答,你才会将未来之事告知于我。”
被这位李先生说中了心中所想,王一也没否认。
“你身上带有纸笔吧。”
“嗯。”
从怀中取出厚厚的一沓信纸和钢笔,显然王一也是有备而来。同时,右手一抬,这位席地而坐的李先生就感觉自己身子凭空高了几分,宛若坐在一张无形的椅子上,而在自己前方还有一张无形的桌子。
“无形造物?你这手段确实称得上京城第一人。”
有了纸笔,还有这番适合写作的环境,这位也是直接伏案,奋笔疾书,很快的,一封写好的书信就被他递到王一面前,看着上面的内容,王一愕然。
“你以为我会做什么你想要的?不,这只是一封家书,我不会去做什么多余的事,因为你这个后世之人出现在这里,本身就一种变化,只是这些变化你,我,都无法注意到,也不需要去注意,顺势而为就成,莫做多余的事,还是那句话,大势不可改,不能改,也无需改,希望你能记住我这段话。”
“先生!”
李先生抬手阻止了王一的下文,示意让王一撤去手段,继续席地而坐。
指着王一所带来的报纸,说道:“接下来,就说说你这个后世之人能做的吧,你知晓很多未来发生的事,你想做雪中送炭之事我明白,但很多时候没有这些苦难与牺牲,会不会出现你所说的那个未来犹未可知,我知道这很难,但这是你这个后世之人在这个时代生存的最好办法,我是个保守的人,我不希望你去多做干涉,但类似于这种锦上添花的,可以做。”
指了指手头这份报纸,报纸上的新闻王一很清楚,结果没有改变,但过程多了点变数。
王一看着这份报纸,点了点头。
“在正史上,当时所有人都没想到会被反动派联合青帮还有租界的军警偷袭,第一时间就有很多人被杀被捕,还被收缴了武装。因缘巧合,我年前在暗杀一批日本特务伪装的日本商团时经过这里,碰到了一位叫李强的同志,将这份情报告知了他,还敲打了三大亨之一的杜老板。从结果来看,事情依旧发生了,但武装还在,也在第一时间做了预防,反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事后也通过武装游行示威让这些反动分子释放被捕工人,后续的大搜捕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
王一说着四月十二号这一天,正史与这次的相同与不同之处,听着对方连连颔首。
“你有心了,想来你也明白了有些事不是知道了结果就能改变,就像我,你给了我预警,我依旧会回京,依旧会被捕入狱,哪怕你告知了我未来之事,我依旧会选择赴死。”
王一沉默,但对方却很开心,毕竟他已经知道了那个未知的答案。
“不必如此,人生当死则死,但因为你,我能在将死之前做些事,帮到以后的人,这就是你所带来的变化,这是好的变化,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王一不答,而这位李先生也没有在意,接着说道。
“那么接下来咱们就说说这位老帅吧,你是不是觉得,他要是能度过明年那个死劫,之后说不定关外沦陷这件事就很难发生,或者说,日本那边会因此而拖垮?”
看着王一点头,李先生也能理解,但也在那纠正道,“确实,以老帅的手段,他在,日本人不敢轻举妄动。但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老帅在位,他是可能拖住了脚步,但所带来的连锁反应是什么,你能想到那个后果吗?”
对方的反问,让王一无言以对,是啊,他太想当然了。看着王一这样,对方也不生气,而是在那开解着王一。
“有时候就是这样,不是你知道了未来就一定能改变未来,甚至你有可能还要促使这个未来发生,这对你来说很难,但确实你后面做每件事时必须遵守的准则。我听过你们这些修行人有这么一句话——此时此刻,正是修行时,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个准则,记住我这句话。”
“那难道就得坐视不管,任由关外那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沦陷,那么多同胞沦为亡国奴?”
“不,你过于专注于老帅的作用,老帅是可以死的,但老帅和少帅之间的交接不能是灵前继位,你明白吗?”
王一不懂,不然他也不会来为这位送行,想从他这里参考下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老帅他有手段,有眼光,他也知道日本人绝对会跟自己打一仗,只是没想到他们会以这种手段弄死自己。你要做的,就是让老帅不要死于当天,可以死在那个月,而你可以在他死前袒露一些东西,你这么有手段,伪装成术士窥探天机就行。这样一来,以老帅的脑子,他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避免损失。而这一步,能够为你,为你想要做的事谋划很多切实到手的利益,你要记住,莫因为我的死而跟老帅之间有间隙,目前他对你,就是一块最大的跳板。”
“这合适吗?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但他是一个中国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为了儿孙计,老帅会知道该怎么做。以他的手段和人脉,再配合你装神弄鬼一遭,很多事他会替你安排的明明白白,不用你过多操心,莫要觉得自己是后世之人就小瞧了这位老帅啊。”
点了点头,王一也表示自己明白。
对方能给的就只有这个答案,中间具体怎么做,还得看他自己。
“对了,你之前说有手段带我离开,且还能给那位老帅一个交代,那手段能具体让我看看吗?”
见到王一表示自己把话听进去了,这位李先生也突然开口,转向另一个话题。只是这话题,让王一不解。
但既然对方问了,他也只好展示。无非就是他从面人刘这位全性师傅手里学来的捏骨画皮手段,几个呼吸之间,王一就将自己变成与眼前这位李先生的模样,无论是体型还是声音,甚至是眉眼,都一模一样。
“若先生你现在回心转意,我可以找个该杀的人过来当先生的替身,我这手段,可以维持一个月不变,哪怕那替身死了,我也可以在他体内留足够的炁来维持。”
“不,你这手段出来,我才好给你提供方向。做完老帅这件事后,你就出国一趟,去美国,等到民国二十年再回来。”
“啊?”
“你从未来而来,又有着一身手段,这是你最大的优势。你虽有个四城脚行,但你这点根基只要你想去做任何帮助组织的事,以那个总司令的心眼,有的是办法对付你,至少在国内是这样,但你现在有了这个手段,最大的好处就是为你扯上一层虎皮,这层虎皮你只能在国外才能找到,有了这层虎皮,他想动你就没那么简单,只是你这个四城脚行得换个地方,去上海滩。”
“先生你是想说,让我用这门手段去国外伪造一个来华投资洋人资本家的身份?用这个身份来办事。”
“不错,还是挺聪明的嘛。有了这层虎皮在,以你的手段,拢到可观的资金不是难事,而之后,哪怕他知道你在做帮助我们的事,但只要你的身份够大,他都对你无可奈何。”
王一的眼神愈发明亮,是啊,出国扯张虎皮,这确实是个好法子。在民国这年头,洋人就是一等人,连光头都不敢在这方面过于指手画脚,尤其是在上海滩那地界,自己还是把眼光过于局限在国内了,没想到这一层,捏骨画皮这门手段,最适合干这种事了。
而说完这些,这位李先生也没有继续在这方面探讨下去的想法,他已经知晓了答案,这就够了。
“这些事,你就作为参考,你若能做成便做,做不成的话,就好好将一盘散沙的异人整合起来,以面对将来的抗战。但也记住了,莫要勉强自己,好好活下去,见证这个时代就行,大势不必改,不能改,更无需改。或许这才是你这个未来之人来到这个时代该有的使命,见证这个时代的变迁,记录下这个时代的一点一滴,让后人更能知晓那个和平的未来来之不易。”
看着此刻脑海中已经有具体计划的王一,这位李先生看在眼里,却没有过多的要求王一必须做到,话语的最后,也只是在叮嘱王一。
王一愣住,看着眼前这位李先生,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而就在王一这位未来之人与眼前的过去之人对视之际,天已蒙蒙亮。
甲子号牢房区外也有脚步声传来,与这脚步声一道的,还有那位与王一同行的高家子弟的声音。
“王兄,时间快到了。”
见有人打扰,王一也看向这位李先生,只见他露出和蔼笑容,说道:“好了,就这样吧,我该去赴死了,若可以的话,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可好?因你的提醒,我第一时间送走了我的妻儿,遣散了随行的同志,那些同志我不担心,就是我的家人,如果可以,在我赴死之前,给我拍张照,寄给他们可好?”
王一起身,对着这位想要赴死的先驱深深一躬。
“王一恭送先生赴死!”
“嗯,这样便够了,记住我最后的话,莫要勉强自己,好好活下去,见证这个时代。”
说罢,他也是转身,走出牢房,迎着甲子号监牢区外的光亮走去。
高进站在甲子号监牢区外,看着这道背影伴随着脚上的镣铐声在狱警看守下渐行渐远,忽然一股无形力场从自己面前掠过,解开了那拷在他身上的镣铐,镣铐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这也让身旁那两个看守的狱警慌了神。
“他是赴死之人,何必多此一举锁着镣铐,高兄,刚才这位的话都听到了吧,行刑时间还早,给他拍张照片,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
“这事我还得问一下帅爷的意见。”
“那你就跟这位张大帅说,让这位痛痛快快的走,给他照张相,说会话。此事过后,我跟你一样,护张大帅三年。”
“王兄,你?”
“用一场体面换我这样一个异人护他三年,这生意,张大帅知道怎么做,高兄传话便是。”
“既如此,我便去通告大帅。”
——
随着高进将王一的要求和条件提出,一直在等待结果的张大帅也答应了这场交易。
于是,在民国十六年的四月二十八号,在这专门为这位先驱设好的刑场里,王一这位未来之人见证了这位先驱的落幕。
没有那长达二十七分钟的折磨,只有一声枪响和面对死亡的从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