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3章 理想与道德的选择吗?
林格惊讶地发现天之圣堂的夜空竟也如此美丽,灰蓝色的夜幕上点缀着细碎的星辰,它们在紫杉树与夏樱树的枝叶缝隙间闪着光,浓密堆叠的叶子在暗夜的掩映下就像一片墨绿色的海洋,星光就从这片海洋的边缘扑泻而下,一直涌向视线的边际。假如你能攀着紫杉树高大的树干,将脑袋探出苍郁的冠叶层,那就不仅能看到那条横贯夜幕的苍白星河,也能一眺远方那座巨大城市的影子——高楼大厦都沐浴着月光,古老密林与之伴生,潮汐起伏的声音就像呼吸般平缓悠长。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在于这些星辰的光都有些单调,不是苍白的便是灰白的,跨越漫长距离倒映在瞳孔虹膜中时,已显得有些失真。但奇怪的是它们不仅光谱相似,就连闪烁的频率也近乎一致,倒像是宇宙中藏着一个百眼巨人,正一齐眨着眼睛,观察脚下的人类。林格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似乎那不是星光,而是某种警示的信号。
魔女结社的部队已经包围了初始星域,她们的战舰正在数百光年外严阵以待,那些战舰的体积未必就比得上真正的星辰,但可以想见的是,破坏力一定超出许多。何况还有那台神秘的构装机甲,由黑暗魔女卡拉波斯驾驶的异星哲人号——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是为了纪念什么,然而那些来自地球世界的哲人是否愿意使自己的名字成为一台恐怖的战争兵器的一部分,却是个有待商榷的问题。
一旦得知了星光的真相,年轻人便失去了继续欣赏夜色的心情。他沿着一条穿过了森林与丘陵的木制栈道前进,茶褐色的栈道外生长着一簇又一簇茂盛的灌木丛与马刺草,点缀以色彩斑斓的浆果或几棵顽强生长的矮树——它们的种子是被飞鸟衔来,不小心落在了栈道木板与土壤的缝隙间,本来并不可能出头,然而云鲸空岛温和的气候还是让它们萌生了成长的勇气。
萤火虫与一些其他的细小飞虫绕着昏黄街灯上下飞舞,几个圆头圆脑的石精守卫正提着水桶与园艺铲,摇摇晃晃地走过。它们负责维护街道,修剪灌木与草丛,防止过度生长的藤蔓爬上木板,每天都勤勤恳恳,仿佛不知道什么叫做枯燥。自然,也不知道这座岛屿的主人与住客们正在烦恼些什么,世界的安危啦,文明的存续啦,凡人的未来啦,诸如此类复杂的问题,从没有一刻浮现于它们的脑海中。
如果能够一直这样下去,未尝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林格收回目光,继续沿着栈道前进,穿过温暖的树林,穿过吹拂着舒畅夜风的林地,穿过那座新筑的天之圣堂,后者在夜色下沉默如许,安静地注视着年轻人的身影从自己的面前走过,有种往日重现的感觉。它并没有从自己的前辈那里继承到什么,但似乎有些记忆不需要继承也能回想起来,它们不是通过砖块、椴木长椅、彩绘玻璃窗与祭坛上的女神圣像来传承的,而是通过某种更为神秘古老的仪式。
最后,年轻人的脚步停在了妖精深眠旅馆的门前,它一如既往亮着暖色的灯火,倾斜的屋顶上铺着两寸厚的草皮,那些带着泥土清香的白兰草与缠绕其间的牵牛藤,在旅人妖精的悉心照顾下,至今生长得很好。视线越过屋顶再往上,则是一株古老得不可思议的悬铃木,它的高度甚至掩盖了那些粗壮笔挺的秋板栗与马石松,似巨人手臂般伸展出去的枝干由于过于茂盛的缘故,竟好像在高空上盘绕出了另一片森林,苍郁繁盛,一如它来时的那座城市。
夜风拂过,树冠下似有涛声响起,年轻人原地站定,静心倾听了一小会儿,以平复心中一直有些烦闷的情绪。他知道现在最烦恼的人其实不是自己,而是那几个需要做出选择的少女才对,所以他需要掩饰自己的情绪,避免用一副慌张或心乱的面孔去面对她们——其实这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不过一推开门他就发现自己的准备好像白费了,因为旅馆的一楼大厅空空荡荡,连半个人都没有——这么说似乎对吧台后面的酒保小姐有些失礼,但才足以衬托出年轻人惊讶的心情。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年轻人犹疑地看向那个正专注地擦拭着酒杯的身影:“现在应该已经是晚餐时间了?”
“你没有记错,而且也很守时,林格先生。”谢丽娅放下酒杯,向年轻人挑了一下有些锐利的眉毛,不得不说,这个动作与她的气质很搭:“大姐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她正在厨房准备今天的晚餐,而且是一顿大餐,包括烤鸡、烤乳鸽、肉酱馅饼、烤制的白面包与燕麦面包、蔬菜汤、奶油蘑菇浓汤,哦,别忘了还有依耶塔最爱吃的萨莉亚切丝提——丰盛得都足够举办一场宴会了。”
“可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包括食物,也包括人。
“因为我向她指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现在轮到你了。”谢丽娅隐晦地叹了一口气:“你们竟天真地以为,经历了那么一件事后,大家居然有心情返回旅馆,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那样,高高兴兴地吃上一顿晚餐吗?”
林格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诚实地摇了摇头。
“所以,这就是摆在你面前的情况了,林格。”谢丽娅重新拿起一个酒杯,用一张洁白的丝巾擦拭起来,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拿起来的其实是同一个酒杯,说道:“不过我很高兴至少你回来了,待会儿的餐桌上不会只有我和大姐两个人,那就太尴尬了。”
“你的意思是,她们都没有回来?”
林格想起了之前的一幕。一行人离开游戏指令公司的总部大楼时,几乎是全程沉默的,没有一个人想要发出些细微的声音,来提醒或掩饰些什么,气氛尤其令人不安。直到他们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时,格洛莉亚——或者说白夜,忽然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表达了她想要独自散步的意愿,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时,萝乐娜忽然笑眯眯地说她对无人商场里的异界玩意儿很感兴趣,想要钻研一下它们用法与用途,当然,这是一件需要集中精神的工作,所以她最好是一个人待着;走到第三个十字路口时,蕾蒂西亚拉着女伯爵奈薇儿的手,什么话都没说,一声不吭地消失在拐角处……
以至于最后他回到云鲸空岛时,身边就只剩下了旅人妖精三姐妹而已——连妹妹梅蒂恩都因为那个骇人听闻的消息而沮丧不已,她悄悄离开了,而且特意避开了兄长林格以及担忧她安危的莉薇娅修女。如果能够冷静下来,她可能会返回云鲸空岛,但指望一个小女孩比成熟的大人更快接受现实似乎是一件不切实际的事情——虽说不是没有类似的例子,但貌似都只存在于小说和剧本中。
对于这种情况,林格早有察觉,当然,随便来个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这种明显的变化,可年轻人并未阻止。因为他当时想的是大家确实需要一点冷静思考的时间与空间,那并不是由他人赋予,而是性格使然。当然,如果年轻人的口中能说出一些热烈激昂的鼓舞或激动人心的演讲,及时调动她们的情绪,那么事情倒不是没有转机。可遗憾的是,林格向来都不擅长也不习惯做这种事。
“所以,这是你的问题。”
谢丽娅仿佛能猜到他此刻的想法,就像是舞台剧演出中常有的念白那样,非常不礼貌地插入了他的心理活动:“你本来应该将她们带回来的,然后吃上一顿热热闹闹的晚餐,洗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然后在暖和的鹅毛或羊绒被褥里睡上一觉,第二天她们就会冷静下来了——这样,大姐辛辛苦苦的晚餐也就有了意义。可是呢,你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这真是叫人……唉。”
叫人什么?她没有明示,但那声充满了失望与惋惜的叹息,无疑已经表达了意图。年轻人忍不住问道:“我什么时候承诺过了?”
“刚才?”
“我怎么不知道?”酒保小姐歪了一下脑袋,斜斜的刘海下,一只天蓝色的眼眸中写满了无辜:“你不知道也没关系,我帮你承诺了。”
“我头一次知道这种事情可以由他人代劳。”
“现在知道也不算太迟——重要的是,行动。”谢丽娅认真道:“你必须付出行动,来证明自己的诚意,林格。”
“为什么是我?”林格问道。
“难道你指望大姐吗?还是指望我?”酒保小姐适时地露出惊讶的表情:“我发誓,我和小夏她们只是朋友关系,可做不了太亲密的事情。”
难道我和她们就不算朋友关系?年轻人的脸上写满了反问与质疑。
“是,我知道,你也是朋友嘛,只是朋友,但……你在她们的朋友当中,算是比较特殊的那一种,不是吗?”谢丽娅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真诚得让人不禁想要相信刚才那句话其实不含有任何言外之意:“心情落寞的时候,孤独的时候,想要被谁安慰的时候,我相信她们一定更愿意看到你,而不是我。”
林格刺了她一句:“你太贬低自己了,谢丽娅小姐。”
“实话实说而已。”对方无动于衷。
年轻人对她的厚脸皮无可奈何,而且说实话——他看着空荡荡的大厅,中央已经摆好了晚餐用的长桌,长桌两端与两旁也已经摆好了椅子,但上面没有应该出现的食物,负责摆放餐具的兔子先生更是缩在了巢中不肯露头,只有厨房内偶尔能听见一两声哼唱,那是老板娘在准备晚餐,听起来,她的心情似乎不错,可结合眼前的景象,却让人有种悲伤的感觉。
年轻人认命般叹了一口气,而吧台后的酒保小姐的脸上则勾勒出一个胜利的微笑。
“我不保证能找到她们。”林格提前打了预防针:“事实上,我连她们中哪个人在哪里都不知道,而天之圣堂很大——这里是女神的圣域,更是一座城市。如果没有具体的情报,等我找到人的时候,晚餐时间早就过去了。”
“那我们就可以留到明天的早餐了。”她的眉毛愉快地往上挑了一下:“我和大姐就在这里期待你的好消息了,林格先生。”
年轻人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出了旅馆。他前后不过在里面待了五分钟的时间,甚至都不够一杯红茶冷却下来,然而外面的夜色却变得更暗了,透过悬铃木的掌状叶片洒落下来的星光,稀疏而柔和,映衬着那些翠绿、枯黄、火红的叶子——它们在夜色中都呈现出统一且深沉的色彩。
希望——
年轻人努力将那些朦胧的灰白色光点想象成真正的星光,同时祈祷——或者说感慨了一句:一切都能顺利吧。
……
当遥远的宇外,年轻人站在妖精深眠旅馆的门前仰望夜空时,拉帝思特号上有一个人与他仰望着同样的风景,尽管两片夜空所呈现出来的景象并非那么一致——在这艘庞大的钢铁战舰上,唯有从中庭所在的甲板区域才能看见真正的星辰,至于其他方向仰望到的,不过是一些人造的灯光罢了。
但天蒂斯喜爱这些科技的灯光尤甚于自然的星光,所以她还是站在窗前,用挑剔、严谨却又不失审美观念的目光欣赏了一会儿,然后才收回视线,缓步踱回自己的座位前。茶桌上摆放的黑白棋盘从刚才到现在都是同一个模样,没有变过。但少女注意到有一枚棋子的表面似乎裂开了一道淡淡的痕迹,很不起眼,但足以令其失去价值。
她温和地问道:“你想到那个答案了吗,柏龙。”
“是坚持理想,还是屈从道德?”
年轻人的脸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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