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格是在城市最边缘的地方找到了梅蒂恩,难以想象这个小女孩的身体里竟然潜藏着那么惊人的一股力量,支撑她几乎跨越了半座城市的距离,只想离那座不幸不洁的建筑物更远一点。不过小女孩本人会对此感到高兴吗?当林格见到她时,她正独自一人蜷缩在一片全是瓦砾的废墟上,双手抱着小腿,将脑袋搁在膝盖上,怔怔地眺望着远方宇宙中无垠的黑暗。
她看得如此出神,以至于连兄长的到来都没有发现,还是林格轻轻咳嗽了一声,才将她的注意力唤回。小女孩茫然地眨巴了一下湖绿色的眼眸,半晌后才缓缓扭过头来,向兄长喊了一声:“林格……”
年轻人忍不住打了个颤,他还是头一次听见妹妹用如此孤独而无助的语气喊出自己的名字,犹如一只在暴雨中淋湿了羽毛的雏鸟,正本能地寻求着来自母亲的慰藉。许多年前,杨科先生的逝世并未带走小女孩全部的希望,因为她坚信自己在这世上仍是被爱着的,被她温柔的兄长,也被那位伟大而博爱的母亲,这是支撑她在这个冷漠灰暗的世界中生活、依然能对人性和未来怀有希望的两道光芒,她深信不疑,或者说乐在其中。
然而今日,有一道光熄灭了,并且,是在很久以前就熄灭了。
身为女神最虔诚的信徒,她本应有所察觉,可事实是她对此一无所知,并还总是向那位已经为凡人牺牲自我的女神祈求更多的眷顾、索取更多的祝福、恩赐更多的荣光,这难道不是一种贪得无厌的行为吗?
女孩对此感到深深的惶恐,她不安地猜测自己是否早在某个时刻便已遗忘了女神冕下的教诲,变成了一个贪婪自私的凡人——就像旧伊甸的那些人神一样。他们虽效法自己的创造者,自诩为神,却没有履行神的职责,反倒终日沉湎于欲望和争斗之中,以至于酿成了一个无法挽回的悲剧。
虽然对天蒂斯将女神冕下的自我牺牲归咎于凡人之错,梅蒂恩感到很不满,但她却无法否定这其中存在着某种必然的联系。她害怕自己正在变成那样的人,变得再没有资格跪在女神的圣像前祷告,甚至……会辜负父亲的期待。
没错,无意识中,她对父亲的愧疚感,其实远甚于对那位伟大的女神。这或许是因为女孩只是个虔诚的凡人,她体内没有魔力,自然从一开始就没有参与那场导致女神冕下自我牺牲的叛乱中;然而她确实曾亲口向父亲承诺过,会成为一名秉持正义与善良的女神信徒,拯救世间一切伤痛,对抗世间一切不公。
林格一度觉得,这个誓言对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来说实在太过沉重了,而今日,他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想法,但理由不再是梅蒂恩的心性与阅历,而是命运的变幻无常之处。
但面对妹妹茫然无助的视线,年轻人没说什么,只是走到她的身旁坐下,满地的瓦砾与砂石有些坚硬,但梅蒂恩所选的那块地面还算平整,应该不会被硌到。至于自己,林格却是不在意的。
兄长在身侧,似乎为梅蒂恩带来了难能可贵的安全感,她收回目光,身体轻轻倾斜,靠在了林格的手臂上,两人一起安静地仰望那片幽蓝色的天幕,城市在广袤的宇宙之下如此藐小,而这对兄妹又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两颗砂砾,一如他们仍在林威尔市时那样。
存在如砂砾般渺小,情感却如星辰般远大,那就是人类。
“林格,”梅蒂恩忽然道:“我们做错了吗?”
林格像是早就知道她要问什么了,于是摇摇头回道:“当然不,我们什么都没做,又怎么会错呢?”
“可是,正是因为我们什么都没做,所以才错了吧?”
“那么,如果能做的话,你想做什么?”
“我想要……”梅蒂恩沉默地抿了下嘴唇,单薄的有点像林威尔市的冬季飞雪,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父亲便是死于那个飘着雪的季节:“履行对父亲的承诺,拯救这人世间一切的伤痛,对抗这人世间一切的不公。”
唯有如此,才不算辜负自己的信仰吧?
“你已经这么做了。”年轻人平静道。
女孩仰起头,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兄长,林格则轻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在云鲸空岛上重建了天心教堂、你传承着女神冕下在这人世间唯一的信仰、你从没有遗忘过祂对凡人的教诲。所以我想,即便父亲此刻就站在这里,也绝不能说你违背了与他的诺言,凡人与凡人之间,是有不同的,梅蒂恩。”
既有像圣图弥那样,为了一个梦境而违背诺言的;也有像梅蒂恩这样,为了一种情感而坚守诺言的。如果不能将这两者区分开来,无非就是像天蒂斯那样,犯了固执与偏见的错误罢了。
“可是,你曾经很反对我重开天心教堂的,林格。”
梅蒂恩的语气中不乏惘然,对她来说,兄长的态度也是生命与情感中重要的一环:“难道不是觉得我既没有领悟女神冕下的教诲、也没有履行对父亲的承诺、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与尊严感才这么做的吗?”
“我从没有这么认为过。”林格摇头道:“我只是担忧你还不够成熟、容易为一时冲动而付出太多的心血与努力,最后收获成果时,一旦它不如人意,失望的情绪只会更甚。就像今天在控制中心,你多次打断天蒂斯的话,并不加掩饰地散发出自己的敌意,我姑且不评价这种做法的对错,只是那个时候,你究竟是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还是仅出于一腔冲动呢,梅蒂恩?”
粉发小女孩默默地低下头,她现在也不觉得自己当时的做法是错误的,但或许正如兄长所说,是基于冲动,而非审视了自己的信仰与内心后,义正言辞的驳斥。这两者的性质是不相同的。
“不过,”林格又说道:“你今日学会了反思——这是每一位合格的牧师都必须学会的一种情感,没错,我称其为情感,而非技巧。你觉得牧师是聆听他人的心愿或忏悔,然后以神之名给予安慰或宽恕,让有无生灵、凡信仰者,皆能感召神祇的恩典吗?”
梅蒂恩茫然地点了点头,她此前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不。”
林格道:“凡人之中,从没有谁能成为神之使者、代神行事,牧师只是信仰者中最擅长反思自己,并引导他人产生反思的一个群体。父亲行善之事、使他人也愿行善,你曾以为他是烛火,于黑夜中温暖他人;但我以为他是镜子,映照出人的百般景象。正是因为从镜子中看到了自己背离的模样,人才愿意反思其思、行其所行。”
牧师不是烛火,而是镜子。
烛火的微光固然能照亮他人,可是只会盲目地追随光芒,难道就算是真正的信徒吗?像这样的人,一旦失去他人的引导,自身又不会发光,恐怕很快就要迷失于黑暗中吧。
以前的梅蒂恩想要成为烛火,燃烧自己照亮他人,但烛火燃尽之后她又留下了什么呢?梅蒂恩起先不解,然后若有所思,最后她轻轻地点了下小脑袋,说道:“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林格。”
兄长伸出手,抚摸着她的粉色短发,触感是一种樱草瓣般的柔软与光滑:“以后你会有很多时间实践这个道理的,然后,你会成为一个……像杨科先生那么伟大的牧师。他在天上的灵会一直注视着你,并且引导你的。”
梅蒂恩抬起头,静静地盯着兄长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林格,你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你一直都是父亲最重视的继承人,你也一直、一直、一直都在为他的事业而努力。所以我还是觉得,你更适合成为天心教堂的牧师,比我更好!”
“不是这样的,梅蒂恩。”
“为什么不是?”
“因为你已经不能放弃了。”
“为什么我不能放弃?”
“因为你一直都在坚持。”林格的手从妹妹的小脑袋上收回来,低沉的声音随之在她的耳畔响起:“坚持的人不该放弃,如果在这里放弃的话,你过去的坚持都将化为乌有,这是不可以接受的,梅蒂恩。”
女孩张了张嘴,她想说自己重建天心教堂的时间也不过数个月而已,这点坚持的时间完全比不上兄长,更别说父亲了。可她的嘴唇开合了一下,还是缓缓闭上了,因为女孩隐约察觉到,兄长所说的“过去”,不是指她重建天心教堂的这段时间,而是更久以前,甚至久到她还没有跟随父亲来到林威尔市、早在她在伦威廷市的福利院中那段模模糊糊的记忆、久到连人类这一庞大种群的共同记忆都无法追溯的时刻。
究竟,这是谁的记忆呢?
“时间很晚了,梅蒂恩。”林格忽然道,打断了妹妹的思考:“你该回去吃晚饭了,老板娘在妖精深眠旅馆准备了丰盛的菜肴,莉薇娅小姐也很担心你,记得回去后向她道歉。如果你累了的话,需要我背你回去吗?”
“啊。”
梅蒂恩愣了一下,她已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体会过趴在兄长背上的感觉了,最近的、记忆仍可追溯的一次,似乎是在父亲的葬礼上。当告死祷会的牧师庄严宣读《告死者众文书》中的箴言时,父亲的棺木随之入葬,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奇怪的是却没有哭泣,只是站在那里发呆而已。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正趴在兄长的背上,一步一步地,向着空荡荡的天心教堂走去。
虽然当时,兄长的背很温暖,就像雪月中的一炉火焰,但归根到底,并非什么美好的记忆,所以梅蒂恩回过神后,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不,不用了,林格,我自己回去就可以。相比起来,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吧?”
“我来到这里时,看到大家好像都没有回去。”梅蒂恩眨着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自己的兄长:“林格,你一定是来找她们的吧,已经找到几个人了?”
对于妹妹的敏锐,林格已不以为奇,她如实道:“差不多都找齐了,只剩下圣夏莉雅,还有……”
他停顿了一下,才用有些复杂的语气,道出了最后那个名字:“爱丽丝。”
“小夏姐姐和爱丽丝姐姐呀。”梅蒂恩也颇为感慨,这两个人对她和兄长来说,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毕竟,一个是旅途的开始,另一个则是不寻常生活的开始。如果没有爱丽丝突然闯入他们的生活,如果没有圣夏莉雅忽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或许,兄妹两人至今都会生活在那座充满了灰霾与泪水的伤心之城,生活在父亲为他们留下的遗产中。
但你要说梅蒂恩后悔过吗?肯定是没有的,恰恰相反,她觉得自己很幸运。
“林格,你一定要把小夏姐姐和爱丽丝姐姐带回来哦!”她攥起拳头,为兄长做了个鼓劲的手势:“我和大家,会在旅馆等你们回来的!今天的晚餐一定会很热闹!”
她的语调颇为期待,看起来,经过了兄长的一番安慰之后,她的心情已经有所好转了。
“我会尽量的。”林格问道:“不过需要你提供一下线索,你知道圣夏莉雅在哪里吗?”
“诶?”
粉发小女孩歪了下脑袋,半晌后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语气羞赧:“我、我当时有些着急,所以没、没怎么留意过呢……”
咦?
林格皱起了眉头,但不是因为妹妹没有提供线索,而是因为这不符合爱丽丝信誓旦旦地游戏理论:如果梅蒂恩不告诉自己圣夏莉雅在哪儿的话,这个任务不就中断了吗?
应该不会的……
唔。
逐渐的,林格脸上的神情由疑惑转变为思索,他心想:或许,自己其实早就知道圣夏莉雅会在哪儿了。
这是一个不需要线索的任务。(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