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副巨大的天乩图。
占据了整个椁室穹顶。
之前浊气汹涌,黑雾笼罩,光影不显,但随着怒晴鸡一道凤火,瞬间将雾气焚烧一空。
隐藏四周的天乩图,也渐渐显露出来。
在真言密宗,同样也有类似的秘术,被称之为观湖景。
在上师圆寂之后,侍者便会前往神山圣湖边观看湖景。
借由湖中水蜃形成的奇观,去寻找上师转世之人。
只不过,与在会仙殿见到的彩绘不同,此处壁画结构简单,往往都是寥寥几笔,看上去粗糙不堪。
但内容……却是极为惊人。
除却穹顶最中的占卜天乩外。
剩下则是献王抵达遮龙山,围剿山神,降服夷人,修建玄宫大殿的情形。
画中山神身着竹叶服饰,面目狰狞凶恶,遍体生着黑毛,藏身悬崖中的石洞内。
与神庙神像如出一辙。
应该就是镇压在不死虫腹铜箱内的山魈遗骨。
不过。
这些他们早已经推演出来,此刻并不意外。
但幽潭虹光中映照出的那枚珠子。
却是让鹧鸪哨师兄妹三人如遭雷击。
‘蛇神遗泽,形如眼球,珠上火炎流转,得之能堪破虚实。’
此刻。
鹧鸪哨脑海里不断浮现起族中先辈留下对雮尘珠的介绍。
若是之前在镇陵谱碑文上所见。
让他还只有六成把握。
但而今,天乩图中所描绘的画面,却是无形中将那份把握提到了九成。
“是它……”
花灵眸子也是一下亮起。
喃喃出声。
当日榕树深处,她和老洋人并未入内,只有师兄跟着陈把头下去。
原本倒是想问问镇陵谱上写了什么。
但谁也没想到。
只是下去一趟。
师兄竟是心神大变,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失态。
他们两人心急如焚,哪还顾得上其他。
但之前在玉龙王座的登天图上,她分明看到了冕旒下的雮尘珠符号。
出于谨慎,花灵也没敢声张,担心会让师兄白高兴一场,最终再次落个失望无比的下场。
所以,即便两人反复问起。
她也只将那一幕藏在心里,当做秘密,不敢与任何人提起。
不过……
此刻天乩图一现。
她心中迟疑终于彻底消失。
“是它?!”
比起两人的震动,老洋人则要显得谨慎许多。
从踏入虫谷之后。
他除了那种不知名的心悸感外,便再不曾有过任何发现。
甚至都不曾往雮尘珠三个字上去想。
因为,从族中前辈以及他们三人翻阅古籍,所找到的线索,雮尘珠大概率在中原境内,怎么可能会流落到如此偏远的蛮荒之地。
更何况,还是一个早在两千年前就已经灭亡的小国。
早在商周时代。
雮尘珠便名动天下。
据传商朝第二十二代君主武丁,在一座崩塌的山峰中找到一颗沾满黄金浸的玉石巨眼,以及一件赤袍。
因为赤袍为黄帝所有。
所以,他认为玉眼是黄帝羽化成仙后的遗留。
无比珍贵,故而命名为雮尘珠。
特地让人铸鼎纪念。
乃是世间第一奇珍。
一直到汉武帝时代,被他陪葬于茂陵当中,只可惜,东汉时赤眉军作乱,将茂陵挖掘一空,自此过后,雮尘珠便下落不明。
这些是扎格拉玛一族,上千年来,无数先辈翻阅古书,倒斗寻龙,从古墓碑记铭文中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线索。
所以,这么多年里,一代代搬山道人不断追寻着赤眉军的足迹寻珠。
但如今……
这天乩图竟然告诉他,他们苦苦寻找的雮尘珠,竟然在遮龙山献王墓。
老洋人怎么可能相信?
但师兄和师妹的反应,又让他觉得天乩图或许是真的。
“是它。”
“师兄……我们要找到了。”
此刻的花灵,怔怔的看着天乩图中那颗玉眼,双眸通红,泪水止不住的从脸颊上滑落。
一千多年了。
他们一代代人,出生便肩负上了寻珠之责。
小时候,她总是问母亲,为什么村里见不到那些叔叔伯伯,父亲也好多年才回来一次。
到现在她都记得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
直到半年后,有位族叔捧着一只陶罐来到家里,开门的一刹那,母亲一下瘫倒在地,神情痛入骨髓。
那一天。
她懵懵懂懂的母亲,带去了村后山里的祖祠。
在那里,她看着装着父亲骨灰的陶罐被埋入地下,写着父亲名字的牌位被放在了木桌上,和无数先辈的神主牌一样。
也是那天。
她一下长大了。
知道了一切。
那段时日,她不再像以往那样贪玩,而是去寻找关于雮尘珠的一切。
她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才会让村中长辈拼了命的去找。
在祖祠的族书中她看到了。
那是一颗犹如眼球的玉珠,通透清澈,珠子内有火炎一样的流光,而在珠子之上,则是浸染着黄金。
父亲离世不到两年。
母亲思念过度,加上鬼咒爆发,也跟着离去。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忽然变得孑然一身。
在她人生最为黑暗的时光里。
是师兄将她带走,传她把搬山一脉的方术秘技,怕她受伤,大多数时候都是采摘药石。
一千多年有多久。
她想象不到。
但自己从九岁跟在师兄身边,到如今已经七年。
七年时间里,她走过了无数地方,开过的棺材更是数不胜数。
从一开始面对棺中死尸,吓的整宿做着噩梦,到后来,她不断希冀着能够从古尸口腹之中找到那枚珠子。
只可惜。
阴珠、丹珠、流汞、金石、玄玉。
他们也见过不少。
却没有一颗符合族书中记载。
许多时候,花灵也曾安慰自己,幻想着下一座大墓中就能找到雮尘珠,这样的话师兄就不用再那么劳累,老洋人师兄也不必冒着生死凶险去开棺。
但……
这一梦转眼就七八年过去。
那个曾经将自己从村中带走,意气风发的师兄,不知觉中已经双鬓染霜,步入迟暮。
但那枚雮尘珠。
却连影子都没见到。
这次远赴滇南,共盗献王墓,他们其实并未抱有任何期望,只是为了赴瓶山之约。
毕竟,要不是陈大哥,让出那仅有的一枚金丹,师兄体内的鬼咒早已经拦不住爆发之势,她和老洋人师兄这辈子怕是也难以修道入境。
只是,偏偏是这种境地下,反而让他们找到了雮尘珠的下落。
只能说,命运使然,难以揣摩。
“真是……”
看到师妹的样子。
再去看师兄,虽然只能看到侧身,但紧紧攥住的双手,颤抖的肩膀,已经能够说明一切。
老洋人喃喃呓语的笑着。
一双眼睛却是抑制不住变得通红。
梦寐以求的雮尘珠啊。
忽然间。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巴掌狠狠打在腿骨上,剧烈的痛楚瞬间席卷全身。
“哈哈哈,不是做梦。”
看着他近乎于癫狂的举动。
却没有一人去笑话他。
即便作为椁室中唯一的外人,陈玉楼也只是心生感慨。
他大概是这世上,除了他们师兄妹三人外,最为清楚这一脉血泪史的人了。
从在瓶山相见。
他种种举动,其实都是在做一件事。
那就是将他们带来此地。
如今,一切终于变成了现实。
也只有站在他肩膀上的怒晴鸡,目光四下扫过,眼神里透着几分惊奇。
它虽然深通人性,但又怎么能对这一切感同身受?
“恭喜道兄。”
等到三人情绪渐渐恢复。
陈玉楼才终于抱拳,真诚无比的道。
看似在救人,但献王墓之行又何尝不是在自救?
求财的卸岭力士,求珠的搬山道人。
各自都是得偿所愿。
“多谢……陈兄!”
鹧鸪哨何等聪明,此刻迎着那张笑吟吟的脸庞,自瓶山到滇南,桩桩件件过去种种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
他哪里还会看不透。
这一切分明就是陈玉楼在引导。
唯独一点。
鹧鸪哨没有想清楚。
为何他会如此确信雮尘珠就在献王墓?
不过……
那一点疑惑,几乎是眨眼间便从他心中消失,转而被无比的期待替代。
扎格拉玛千年所求,终于要在自己手里成真了。
这一刻,就算他心如磐石,山崩而不动,也忍不住百感交集,大喜若狂。
“道兄客气了,陈某早就说过,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陈玉楼摇头一笑。
只是……
听到这句话。
花灵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看向那道青衫身影的眸光闪烁。
念念不忘,真的必有回响么?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陈玉楼回头淡淡一笑。
就像是偷东西被抓到了现场。
花灵心头一阵慌乱。
赶忙低头避开视线。
见此情形,陈玉楼耸耸肩并未多言,只是继续抬头望去,随着目光移动,穹顶观湖景的壁画也在变化。
开始渐渐与一路所见重合。
献王乘龙飞升,三位接引童子跪地捧灯。
只是……
在这幅图上,陈玉楼却看到了一些之前从未看到的细节。
那三个童子露出的后颈上,竟是各有一个眼球形的标记。
不仅是他,鹧鸪哨三人同样也看到了它,瞳孔紧缩,神情也变得难看无比。
有种如芒在背,犹如针刺的感觉。
花灵更是忍不住向上提了提道袍领口,将那道印记遮住。
对此,陈玉楼心知肚明,并未点破。
那就是身中鬼咒的迹象。
凡是沾染,身上出现咒纹,血液变为金色,一过四十岁,鬼咒溃散深入骨髓,只能在痛苦中死去。
步换景移。
壁画还在变化。
三狱影骨、妖棺凤棺。
寥寥几笔的壁画,仿佛是将玄宫中一切重新复制了一遍。
“铜炉?”
只是……
忽然间。
鹧鸪哨眉头一皱。
壁画中的椁室之内,除了那口凤棺外,竟然还放着一口样式古朴的青铜炉。
他下意识回头,借着灯火扫过四周。
但椁室里空荡荡一片,除了被烧成灰烬的凤棺,哪有铜炉的影子。
“不对,这天乩图中所有一切都对应上了,总不可能单单乱加了一口炉子。”
“确实奇怪,那么大一口铜炉总不会凭空消失。”
担心是被雾气黑暗遮掩,老洋人特地提了盏风灯,沿着椁室四周走了一圈。
但椁室总共就那么大。
来回走过,也没见到画中铜炉。
一时间,三人满心古怪一头雾水,完全想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
陈玉楼倒是有些线索。
但他倒不是谜语人,纯粹是被献王当做仙棺的太岁还是活物,不断蠕动中,风水之冲的太岁眼也在不断变化。
偏偏这玩意不像机关销器,有迹可循。
也不似风水形制。
借助陵谱青乌术便能堪破线索。
所以,眼下只能凭借神识,一点点洞穿芝仙棺,去寻找太岁眼。
“等等……”
趁着老洋人师兄四处探寻的功夫,花灵忽然抬头看了眼穹顶正中的天乩图。
只瞥了一眼。
她整个人竟是有种如遭雷击之感。
“怎么了?”
见她神情不对,鹧鸪哨立刻回身,低声问道。
“师兄,你看头顶。”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鹧鸪哨和老洋人几乎是同时抬头,然后两人都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那颗处于穹顶正中的雮尘珠,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移到了左侧椁室墙壁上去。
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悄无声息中操纵这一切。
“机关?”
鹧鸪哨眉头微挑,低声喃喃。
多年前,他曾在一座辽代水斗中见过类似的机关。
整座大墓被地下河推动,入口、墓室以及甬道时时时时刻都在变化,一入其中,几乎就是死局。
那一次,纵然强如他,也足足被困了七天。
方才从中摸索到了一点规律。
然后成功逃出。
活着的机关,绝对算是他生平仅见,所以,此刻一见变化,鹧鸪哨脑海中立刻就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件往事。
“花灵、老洋人,小心应对。”
担心重来一次。
鹧鸪哨立刻示意师弟妹两人。
随后才回身看向陈玉楼。
这么久了,他竟然一直沉默不语,显然不是陈玉楼的性格。
果然。
几乎是在他转身的一刹那。
目光一直锁定周围的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从身后椁室墙壁上取下灯盏,随即一步掠出,直到数米之外方才停下。
手中风灯一晃。
鹧鸪哨三人下意识看了过去。
一尊腹大口宽,三足半人高的铜炉忽然在阴影中浮现。
“真有丹炉!”
鹧鸪哨眼神一亮,迅速赶了过去。
刚一走近,一股强烈的药石烧汞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借着陈玉楼手中风灯,低头望去,那铜炉深处满是紫白相间的泥土,其中隐隐还能看到几颗色泽灰白,形如石珠的丹丸。
看到那些丹丸的刹那。
一股强烈的熟悉感也扑面而来。
鹧鸪哨心头忍不住重重一跳。
这分明和当日在瓶山丹井中见到的那口炼丹炉一模一样。
“道门金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