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眼透红,惊魂未定地望着她。
她的双眼犹如悬掛在星空中的月亮,温暖而缠绵。
顷刻间,他所深处的黑暗,照进了一道微弱的曙光。
「跟我走。」杨婉真拉起他的手往大厅里走。
两人走进大厅,杨婉真巡视一圈,确认没人了,才把厅门关上。
她凝望着他瑟瑟发抖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抚他,只好静静待着,陪在他身边。
「这里没人,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说完便拉起门把。
她觉得,现在让他一个人待着会更好。
不料静默已久的他嗓音沙哑,口吻低沉:「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会突然失态吗?」
杨婉真停下动作,将手缓缓从门柄放下,再次望向他的背影,淡然一笑,「好奇啊,但我觉得,你如果想说的话,自然就会说,不必等我问。」
陈钧浩紧闭双眼,单手撑在沙发上,努力缓解自己紧绷的情绪。
慢慢地,他静下心来,再度睁开眼,声音夹带些许冷冽,「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自杀吗?我现在就告诉你答案。」
这一刻,他彻底直视那段永远抹不去的阴影。
也许,只有与他相依为命的她,才能赐予他一丝光芒。
「虽然当时你已经退学了,但应该也略有所闻,关于我们球队有人遇难的事。梦境里的振业是因车祸而死的,现实中也是。只是,那场车祸的机车上,也有我。我因为这场车祸不仅失去了好朋友,也失去了左眼和双腿瘫痪。」
他无奈笑出,「很可笑吧?一个把所有前途都奉献给足球的人,居然双腿瘫痪了。受伤的这两年,我无时无刻生活在黑暗中,眼睁睁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全都一个个被夺走,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认命。我甚至不愿去触碰外面的空气,深怕自己玷污了那片沁爽的气息。」
杨婉真静默聆听,停顿半秒,走到他身旁,「所以你因为无法接受自己,才选择了结生命?」
他点了下头,「嗯。你之前说,人们都害怕死亡。但在沉入海底的那一刻,我反而觉得,这世界其实也很美好。」
这一次,杨婉真没再像之前那样反驳他,只是深吸一口气,缓缓倒叙,「你知道吗?在我刚被诊断出脑癌的时候,我也跟你一样,情绪几乎崩溃。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要把我带走?我还那么年轻,有好多好多事情还没做,也有好多心愿都没来得及完成。
我那时候站在医院阳台上,反覆思考,反正早死迟死都得死,那我乾脆马上跳下去就好了,那样就不需要再备受病痛的折磨。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她说,我爸决定辞掉外地的工作,回来这里。
我爸在我国小时就被派遣到外地工作,一年才回来几次,而且每次回来都一定会和妈吵架。我妈认为爸只顾着工作,将家里大小事都丢给她自己做,甚至接我上放学,照顾我的生活起居,都是她一个人在扛,跟单亲妈妈没什么差别。
而我爸的想法却是外地工资高,不工作又怎么养起这个家?斥责她根本体会不了他的辛苦。就这样,他们两个因为意见总是不合,我爸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还说过要不是因为我,他根本不想回来,所以其实我以前也并没过得多快乐。
但是那一夜,听见爸辞职回来时,我居然有些感动,那是我那么长久以来,久违地感受到家里的温暖。」
陈钧浩凝望她侧顏,眼泪不知什么时候乾固了,细心聆听着。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出那么多自己的故事。
她望向天花板,继续说:「爸决定留在台湾工作,他和妈都说好当前只以我的病情为主,答应试着互相磨合。久而久之,他们不再吵架,即使有意见不合的地方也会各让一步。爸甚至还会抽空带我们出去玩,虽然以我的身体状况出不了国,但我们一家三口也几乎玩遍了台湾的各个角落。
这些种种回忆都是我以前梦寐以求的画面,但却只能在我患病的时候才能实现,这也很可笑对吧?」她垂眸对上陈钧浩的眼神,儘管嘴角是上扬的,可眼底却是多么黯然。
「剎那间,我觉得死亡对我来说其实并没那么可怕了。这场病让我失去了很多,但无可否认,我同时也得到了最珍贵的幸福。
你是失去了踢球的机会没错,但我觉得既然老天让你在那场车祸中倖存下来,那一定有祂的原因。或许你已经得到了什么,只是你眼中只看见失去的事物,所以没发觉。又或者它们还没降临,需要你再耐心等待。
你说过,在这片梦境里,球队与队友不復存在,大家都忘了足世魔王的痕跡,但你不也一样能够和孩子们玩得忘我?在教我踢球的时候,我真的能感受到你眼里的光芒。
也许这也是上天对你的考验,即使足世魔王陨落了,但也并不代表从此无法在足球界立足。因为比起所获得过的辉煌佳绩,你更在意的,是热爱足球本身。
所以,你该想的,不是永远都不能回到足球界里,而是要怎么在足球界中找回自己。」
杨婉真一口气说了那么多,陈钧浩却是愣了半天不说话。
她以为自己把话说得太深奥,他没听出自己所要表达的含义。釐清思绪,准备用简单白话一点的说法向他解释,他却突然开口了。
「虽然,这么做好像有点不妥,但我还是想问.....」他言辞迟疑,最终还是问出了口:「我能不能....拥抱你一下?」
「蛤?」面对他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问题,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但看见他那清澈怜悯的眼神,又好像能理解他这么问的原因。
怎么像个小孩一样,被安慰了还求抱抱。
可双手还是诚实地敞开,「来吧。」
陈钧浩走到她跟前,动作木訥地搂住了她,「谢谢你。」
他不仅听出她话里想传达给他的意思,也从中领悟到了自己的问题所在。
此刻,他好像不再那么害怕活着,甚至微微接受并相信了残缺的自己。
她很好,真的很好。但是天父在上,我能不能祈求,别把那么好的她给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