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阵断断续续的笛声传来,吹的不过是普通曲子,听起来也称不上纯熟悠扬,但这声音一入耳,纪千秋便立刻扭头,目光追着声音的来源而去。
原来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伯,普通退休大爷打扮,肩上挎着个保温壶,正一边原地踱步一边吹着笛子。那笛子看起来平平无奇,乐器店里大概几十块就能买到,末端还挂着一根十分俗气的红络子。
“这公园里每天都有大爷大妈搞各种玩意儿,吹个笛子,唱个合唱,跳个交谊舞,一会儿还有踢毽子的小队伍。”邓子追也看了过去,“你喜欢听乐器?你会啥乐器吗?”
“……不太会了,以前有人教过,但这种东西,不练习很快就会忘记。”纪千秋多看了两眼,神情没有太大改变,见老伯逐渐走远,又回过头来问邓子追,“你呢?”
“我哪会这些呀?不过小的时候,家楼下的老爷爷非拉着我让我跟他学二胡,我差点就去学了呢,哈哈哈哈。”邓子追挠着头笑了起来,“要是当初真的学了那本事,说不定能考个级,直接去给人当京剧伴奏了,那你可就不会在渡通认识我了。幸好没学!”
听他又开始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纪千秋的表情又变得有些玩味,“你刚才话说到一半呢,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会想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
“我……”被他这么认真地盯着,邓子追脸红了起来,心里砰砰直跳,酝酿了一整天的告白就在喉咙里打着转,只需最后鼓起一次勇气就能脱口而出了。这时,他忽然发现,纪千秋的上半身正在缓缓向他靠近,让他从第一次见面起就心动不已的精致脸庞近在咫尺,马上就要贴上了。
他,他这是要亲我?现在?此时此刻?在我满嘴都是牛杂味的时候?邓子追脑海中犹如弹幕刷过,乱七八糟的话语和嗷嗷乱叫的语气词齐飞。
纪千秋眼神专注地看着他,稍微歪了歪头,两瓣薄唇微启,下一刻就要凑到他的嘴角上了。
邓子追做出了反应——他扭开了头,身体稍微朝后,和纪千秋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因为我想知道你喜欢的是什么类型的人这样我可以对你有更多的了解这样我以后也不容易惹你不开心而且我师父和老任他们总说对你似乎了解不够如果我多了解一点可能也可以帮助他们和你相处的更好毕竟你是个这么厉害的医生又是我的朋友我当然希望可以多了解你一点——”
听着邓子追气也不换地说出这么一大通胡言乱语来,纪千秋十分错愕。见邓子追满脸通红,神情闪躲,浑身僵硬,好像被自己吓了一大跳,还往远处躲了,纪千秋只能叹着气收回身体,站起来往外走去,“你不用开车送我了,早点回家吧。”
“我……”邓子追看着他的背影,对刚才发生的事这才醒悟过来,不由得狠狠跺脚,猛拍大腿,就差没给自己扇几巴掌了。
笨死了!躲什么躲?亲上了就亲上了嘛,亲上不好吗?邓子追后悔得龇牙咧嘴,简直想穿越时空去揍刚才的自己一顿。
此时,他发现刚才吹笛子的老伯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还是那首十分耳熟又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曲子,吹得是有气无力,但好歹能听出来调子。邓子追转了转眼珠子,从树下一跃而起。
“老伯!你能教教我吗?我请你吃牛杂!”
眼前,黑白交织的光线流动得越来越快,以往像是水草摇曳一般的优美神秘姿态,现在却像是大风天中无力飘摇的塑料袋,令人看着不安。
郑小强一边吸溜着冻柠咖,一边忧心忡忡地观察着界内的一切。他的心中被各种复杂念头所充斥,既有对职责的沉重压力,也有对邓子追的担心,甚至有对自己的怀疑。
他真的看清楚了吗?按理说,邓子追的天生天眼应该比他要更灵敏,哪怕是他看不见、感受不到的异样,邓子追也该能立刻发现。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纪医生,郑小强心中仍有疑惑,但确实查探不到丝毫怨恨气息,倒是能看出自己徒弟对他十分着迷。这种时候,哪怕提醒他谨慎起见,大概邓子追也根本听不进去。
郑小强一直都知道邓子追今世命中有劫,这倒不是什么罕见之事。每个人命中的劫数,都是灵魂在无数次轮回兜转之中积累下来的未清的旧债,投胎时地府的审判未必能完全精准查清,或者因为种种原因漏掉了一些事件,这些旧债就像地球公转时多出来的那几分几秒,日积月累,最终成为了一个闰日,给人生增添了变数。有些人的劫或许只是在路上走着走着摔了一跤,有些人的是破财挡灾,有些人的是生离死别,命劫总是与各人的选择息息相关,毕竟有因才有果,祸福向来相依。能否安然渡劫,取决于今生是否有能力把债还清,还是对此无能为力,只能下地狱让阎罗王来最后清算。
以郑小强的能力,帮常人把劫算个大概不成问题,但邓子追是个命中注定的白乌鸦,是为数不多能够隐藏自己命数的人。因为白乌鸦身负重责,不能受普通人生磨难的干扰,要是苦苦修行个三十年,忽然一天出门被车撞了就当场归西,那成个什么样子?因此,郑小强看不见邓子追的具体命运,只知道他无论如何都是个人类,只要是人,就不可能违背天意。
如果邓子追今生的劫,真的就是要他去还前世欠下的情债,那他是不是就注定……
“师父,”身后的空间有了一阵波动,郑清然钻入了阴阳相交之界中,捧着热茶,站到了郑小强身边,“又在想师弟的事吗?”
“嗯。”郑小强看他一眼,见他们手中一个拿着一次性饮料杯,一个却握着不锈钢保温杯,怎么看都像是互相拿错了对方的东西,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收郑清然为徒的时候,也给这孩子算过命,发现他这命实在是太硬了些,克着所有亲人朋友,自己却十分坚韧,用郑小强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吃安眠药自杀能呛着吐出来,跳楼都能直接摔楼下阳台最多断条腿,一般的事情都害不死他。但他算得上有慧根,一经点拨也能透露出不俗的灵力,适合被接过来做白乌鸦的徒弟。郑小强做主给他改了名字,跟自己姓之后,自己就是徒弟唯一的亲人,不管有什么灾害都只克着自己了。
郑清然打小就被郑小强仔细教养,不仅将所有道术技能都认认真真学了去,还一直谨记着白乌鸦的责任和天道轮回的道理。也不知是那个年代的电视剧总把道士描述得太过正经,还是郑小强为了自己的师父权威在他面前太端着了,久而久之,郑清然的性格被养得十分老成,张口是天人合一、中庸平和,闭口又是养生、冥想,年纪轻轻就一副小老头的模样,比他师父还要古板。但他心地善良,做事细致,只要人不在学校,就能把家里和渡通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身边没有人不喜欢他。
郑小强和他之间的关系,虽说确实也到了那个地步,但比起什么一见钟情、欢喜冤家的浪漫爱情,更多的大概是两个注定没有其他选择的人,互相依靠,彼此依赖。身为白乌鸦,他们与凡尘俗世之间已隔开了一个无法控制的距离,与对方之间的亲密却与日俱增。郑小强把郑清然当作是另一个自己,而郑清然也绝对是继承他衣钵的不二人选,最起码,在郑小强留意到邓子追的存在之前是这样的。
“清然,你说你师弟他……”郑小强深深叹了口气,“我把他收进来,其实会不会是错的?”
“师父是在担心师弟的前世?”郑清然好奇地问,“其实,师弟的前世究竟是什么呀?”
郑小强摇头:“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那还问我做什么嘛。”郑清然难得回了一嘴,无奈地摇晃着保温杯。
郑小强仍是叹气,摆摆手将黑白光线都挥散,两人此刻正站在客厅里,一切如故。
“你觉得这个纪医生,究竟是个什么人?”郑小强又问。
“我只在他上次来给安齐做检查时见过一次,没太大感觉。”郑清然收拾起了茶几,又往自己的保温杯里加了开水,“他身上似乎一点灵力都没有?应该不是什么恶鬼附身吧?”
“他身上确实没有灵力,如果有这方面的异样,你师父我和凳子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郑小强捂住自己的杯子,并不想喝郑清然泡出来的那一大壶普洱,“我怀疑的是他的身份。凳子前世……确实欠了一份情债,按理说,他这辈子在感情上应该要吃点苦头才对,但现在这个纪医生和他天天眉来眼去,你情我愿的,我总觉得是个陷阱。”
“你是担心师弟被这个纪医生欺骗感情吗?可是……”郑清然露出了难以理解的神情,毕竟他的恋爱经历少得可怜,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那样的画面,“以师弟的智慧,应该不至于吧?”
“我怕的是他和这个纪医生真的成了,讨债的到时候又找上门来。”郑小强非常头疼,“唉,你师弟的命数实在是复杂得可以,我当时上求天庭下问地府的,好不容易才给理出些头绪来,他就已经正式入门了,生米都煮成了熟饭,我又不能不继续管。我要是老早知道他那些情情爱爱的破事,肯定劝他躲得远远的,去非洲养长颈鹿都比在这儿当活靶子要好。可惜,有些事真的人算不如天算。”
郑清然小声问:“那师父现在是打算拆散师弟和纪医生吗?”
“我哪儿敢啊?”郑小强摇了摇头,“以他的水平,他要是真发起脾气来,我都能被他打趴下。更何况,他也是挺无辜的……”
师徒俩心里知道,邓子追虽然天天嘴上胡言乱语,但自从加入白乌鸦之后,该到他头上的事情,他样样都处理妥当,渡通的生意基本上是他的功劳,而下半辈子的操劳和寂寞也是必定在前头等着他的。郑小强和郑清然拥有彼此,但邓子追却没有,他的人生已经够不公平了。
“算了,不想了。”郑小强大手一挥,“见步走步吧,反正徒弟自有徒弟福,大不了用咱们师徒仨人的命祭天吧。”
“师父,你怎么能这个时候就打退堂鼓呢?”郑清然一本正经地叉着腰,正要长篇大论地教育教育郑小强,又被他推着肩膀往厨房走。
“行行行,不祭天,你快炒盘五花肉祭祭师父的胃吧,好徒弟!”
郑清然被郑小强催着进了厨房,郑小强放下饮料,也准备进去帮忙。
在走出客厅时,郑小强忽然心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正落于饮水机上的相框。那平平无奇甚至有点丑的水晶相框里,是渡通快递提货点开业的那一天,师徒三人站在门口的合照。花团锦簇,彩带满天飞,阳光耀眼,郑小强摇着折扇,笑得十分风光,郑清然站在他左边,一脸拍证件照的营业笑容,而邓子追则站在了他右边,刚好接了个电话,目光瞥向了镜头外。
也不知道他俩怎么选了这么一张奇怪的照片……郑小强无奈地笑了笑,转身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