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刘刺史之死
“寒舍凋敝,不比长安的庭院,唯一的特点就是大。
“还劳烦几位上马随我来。”
慕容燕和刘歆骑着马并排在前,李明一行紧随其后。
与想象截然相反,慕容燕是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年人。
他衣着十分朴素,脖子上挂着硕大的佛珠,手里还盘着一串菩提木小佛珠。
简直就像是哪个野庙里头的和尚一般。
不过,李明早就过了以貌取人的阶段。
众所周知,西装革履的人除了房产中介,还有可能是黑社会老大。
“诸位竟不幸遭遇了赤巾贼?唉……辽东不比长安,山中总有亡命之徒。”
慕容燕表达了适当的惊讶和愤慨,仿佛是出自真心,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那伙贼人盘踞山中,为非作歹无恶不作,相传还与高句丽人勾结。唉……佛祖迟早收了他们。”
已知赤巾贼=慕容势力,赤巾贼勾结高句丽,也就是说慕容家族也勾结高句丽咯……李明在心中自娱自乐地吐槽着。
当然,在场没有一个人戳穿慕容燕的鬼话。
他们知道他在说谎,他也知道他们知道他在说谎,但大家依旧保持一团和气。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
“贼人横行,是本官失职了。希望诸位看在本官的薄面上,勿将此事往心里去。”刘歆客套一句。
虽然就事实来说,他这句话也没说错。
侯君集接着刘歆的话说道:
“刘使君过谦了,没有使君出手相助,我们恐怕要光个腚来慕容府上拜访咯~”
他笑着抚摸钢须,话锋一转:
“不过,慕容阁下的山海捐,虽不至于让我们赔掉裤衩子,也差不多让我们赔得只剩裤衩子了。”
适时地表达不痛不痒的不满,不要过于恭顺,能够显得更真实。
侯君集此刻表现得就像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商人,而不像心怀叵测之徒。
比如准备溜到隔壁营州摇人的吏部尚书。
一提这个问题,慕容燕神色骤变,变得狂热起来:
“燕山与渤海,是上天赐予我大燕国历代先祖的。
“诸位在山海之间所得的宝物,难道不该向我这个大燕国的后裔交税吗?”
“呃?”侯君集被这大胆的回答噎住了。
其他人也愣得说不出话。
“噗……哈哈哈!”
慕容燕神色又温和了起来,抚须大笑。
“戏言,戏言耳!现在已经是大唐了,陈年往事不谈,不谈!”
哦,原来是玩笑啊~大家毫无笑意地假笑一声。
“手下的人不长眼睛,冒犯了贵客,在下已经惩戒了他。
“不过说起来,在下向天下人收点钱,也是为了大唐啊。”
慕容燕诚恳地说:
“诸位有所不知,平州虽贫,但受朝廷征募、为大唐守土的长征健儿,很是不少。
“这些百战老兵退伍之后,身无所长。在下念其为国效力,不忍其受饥挨饿,所以为他们补贴些家用。
“奈何慕容家底浅薄,只能以山海为名,向天下人借一些了。”
这老油条的话,真假掺半。
李明看着这座大到离谱的宅院,精致的亭台楼榭、小桥流水,以及五步一岗哨、十步一路灯的奢华配置。
要不是在贫瘠的平州,平地起了这么一座豪宅,他大概真信了慕容燕的鬼话。
“阁下如此富足,不知找我们几个行商有何贵干?”
侯君集直奔主题。
“一件小事而已。”慕容燕轻描淡写地说:
“平州物产贫瘠,所以想托各位,从长安卖些小饰品给我。”
侯君集和韦待价交换了一个眼神。
“什么饰品?”
“一些铁片。”慕容燕回答道:
“大约一指半宽、两指长、五页纸那么厚的铁片。”
普通商人听不出其中门道,但侯君集一听就明白了这家伙想要的是什么。
这尺寸,正是札甲的甲片!
将几千片这种规格的甲片穿孔,用浸油麻绳首尾相接捆缚起来,就是一套铠甲!
好家伙,慕容燕不但私藏甲胄,还想自己造啊……
“这种铁器,长安随便一座铁匠铺就能打造。”侯君集睁眼说着瞎话,套对方的话:
“平州难道没有一座像样的工坊?”
“嗐,穷乡僻壤,哪有什么能工巧匠!”慕容燕苦笑一声,遥指山脚下。
在他的宅院之外,在滦河边,还有一处高墙围着的小院,里面同样灯火通明,还冒着烟气。
“那些手拙的庸人,连一块甲……唉,总之,除了浪费宝贵的铁,他们什么也不会!”
侯君集点点头,用手比了个孔方兄的姿势:
“只要这个管够,小菜一碟。”
三言两语就解决了真正的问题,慕容燕的眉眼之间流露出了真实的喜色。
他很快按下自己的真情实感,伪装出一种普通的、释然的表情
那地方,多半就是私藏甲胄之所……李明深深望了那个方位一眼,默默记在心里。
好了,呈堂证供也已经定位了,到时候你有权保持沉默。
…………
一行人在这大到离谱的庭院里骑马走了许久,才摸到一座辉煌的楼阁前。
晚上的应酬,就在这里。
正厅的规模几乎快赶上九成宫的凤璃殿了,地面铺着暗红的地毯,炭盆燃着兽金炭,将清冷的山风隔绝在外。
粗大的柱子雕龙画凤,精致的屏风、挂画等等,怎么逾越规制怎么来。
“欢迎诸位光临。”
慕容燕高居坐北朝南的主位,其他人等,包括刺史刘歆在内,都分坐两边,每人面前一张小桌板。
好像是主君面圣似的。
慕容这家伙嘴上恭敬,实际行动是一点也不客气啊……李明看在眼里,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开宴,上菜,奏乐。
“平州物产不多,只能恳请诸位凑合凑合了。”
李明看着桌上的辽参鲍鱼、鼋肉龙筋(鲟鱼脊椎),心说你原来知道这些是好东西啊。
自己霸占着山海之中的特产,却让百姓只能吃糠咽菜。
却见慕容燕的桌案上,摆着的都是些素菜。
“我不吃牛肉,因为它勤。不吃羊肉,因为它孝。不吃鱼,因为它爱子。不吃鸡鸭,因为它谦让。”
慕容燕手里盘着包浆的佛珠,满面虔诚:
“诸位不必顾虑我,请!”
李明肃然起敬。
根据经验,在酒桌上信佛的人,一般都是干尽亏心事、干到自己都心虚了。
不过从这些细节推断慕容燕的虚伪品格,就好比拿着放大镜找房间里的大象一样。
没必要。
看看平州凋敝的模样,就能知道,这货到底做了多少孽。
“不过,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营州离平州不远,只要渡过今晚,到了营州……”
李明在心中暗下决心,便清空大脑,快乐地享受起宴会的气氛来。
推杯换盏,胡吃海塞。
“本官将这边陲之地,治理得如何呀?诸位可否向侯尚书,美言几句呀?”刘歆借着酒劲,搂住了“侯尚书的朋友”侯君集的脖子。侯君集连连苦笑:
“还行,还行。”
你们全员戊等不合格,统统卷铺盖滚蛋!
长孙延也借着酒劲,发出尖锐爆鸣:
“你们的官吏,办事太磨叽了!”
嗯?
刘歆疑惑地看着长孙延的杯子。
这小家伙喝的不是石榴汁吗,放久了也发酵了?
“磨叽?磨叽也没办法,按按按照唐律,就是得这么磨叽!”
他扔下侯君集,舌头打结地和长孙延小朋友较真了。
“其实这事很容易解决。”李明随口说道。
“哦?”
一看是这来头不明的小孩,刘歆的态度一下子端正了。
“小兄弟,请看在本官的薄面上,细细道来一二。”
薄面哥,你的面子能有多值钱……李明心里吐槽,一边嚼着肉肉,一边口齿不清地传播着先进理念:
“将这些面相百姓的办事衙门聚在一起,不就既能保证流程合法合规,又能让大家更快捷地办理事项,提高效率吗?
“这样的衙门专门面对卢龙县民,就叫县民中心好了。”
“县民中心?县民中心……嘶……”刘歆仿佛听见了非常不得了的智慧,兴奋地从怀里掏出小本子。
“你随身还带纸笔?”李明一愣。
刘歆用嘴巴润了润狼毫硬笔,苦笑着点头:
“本官上了年纪,记性不好,所以听见了好点子,得要记下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和慕容燕的“德政”比起来,你这点便民小技巧根本是杯水车薪……李明心里吐槽。
但不得不承认,在平州这几天,最让他刮目相看的反倒是这个刘歆。
能力确实一点没有,办个证都能让百姓体验一把踢皮球的快感。
在干掉慕容燕以后,策略平州治理策略改换,刺史肯定是不能让刘歆继续当了。
但这家伙,官品是真的无可挑剔,是真正的清汤大老爷。
而且态度也算端正,为了招商引资也会主动应酬,算是个合格的基层干部。
嗯,如果将来在辽东开个干部学校,也不是不能返聘他来做个纪委宣讲员……
“恶……头晕,尿急。”
某位不知道自己的政治命运已经被内定的刺史,踉踉跄跄地向厅外走去,身体还不忘本能地向土皇帝道歉:
“更衣,见谅。”
平民之身的慕容燕受刺史这一拜,也只是淡淡点头:
“去吧。”
…………
“恶……好难受……”
刘歆踉踉跄跄,在漫长的走廊之间寻找着茅房。
然后,不出意料地迷路了。
“艹,这鸟人造的这鸟地方太勾巴大了!”
刘使君口出詈语,在依山而建的慕容宅邸之中爬上爬下。
酒醉,又被秋季辽东的寒风一吹,他很快就感到天旋地转。
“妈的,不找了!”
刘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开始解腰带,打算就地解决。
然后,他听见黑暗的夜空中,扑扇起一阵风。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什么东西正在扇动翅膀。
“黑夜罗刹?恶鬼夜叉?尔等速……速……显形……”
他神志不清地说着醉话,感到肩膀上陡然一沉,接着传来隐隐的痛意。
好像恶魔的利爪,已经攫住了他一般!
刘歆吓出一身冷汗,拼命让醉眼聚焦。
发现抓住他肩膀的,不是什么什么厉鬼魑魅。
而是一只鸟爪。
一只苍鹰落在了他肩上。
鹰脚上,绑着一条绸布。
“传说草原蛮族擅于训练飞鹰,以此传递信息。这在辽东也让本官遇上了?”
刘歆以为自己喝醉了在做梦,本着做梦就贯彻到底的原则,大胆地揪住苍鹰的脖子,一把拽下了布条。
可怜的鸟儿被酒鬼扯了好几根羽毛,骂骂咧咧地飞走了。
“让我看看,你的主人在传什么信儿啊~”
刘歆眯着醉眼,在路灯下展开布条,定睛一看。
酒立刻醒了一半。
“薛延陀?与……高句丽合流,蓄谋夹击辽东?
“高句丽发动大唐境内的内应?
“内应是……”
一个熟到不能再熟的姓名映入眼帘。
“慕容……慕容燕!”
…………
刘歆彻底清醒了。
“原来不是在说笑,这家伙真的想让大燕国死灰复燃!
“竟不惜与薛延陀和高句丽勾结……
“他特么还养着大唐的军队呢!”
刘歆觉得,这种大事超过他这个段位了。
作为没有野望的中年人,他没有心气、也没有能力,与压制了他十几年的地头蛇对抗。
实话实说,他和慕容燕相处得还是很愉快的。
只要愿意躺平摆烂,土皇帝会帮他把基层打理得井井有条。
辽东脱离中原王朝的控制太久了,这里的人可不是很好管的。
把治权“外包”一部分出去,他也乐得清闲。
然而造反,就是另一码事了。
摆烂了一辈子的刘歆,回想起了自己幼年时读的圣贤书,想起了年轻时的一腔热血,想起了刚到任平州的踌躇满志。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摆烂下去。
然后。
他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将布条小心收入袖子里,缓缓起身。
昏聩了一辈子的刘歆,此时的大脑转得飞快。
只要熬过今晚,只要熬到明天。
向隔壁的营州一封密信,借来天兵,内忧自解!
他咬着牙,努力走着直线,向宴会的正厅摸过去。
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惊吓,脚底还有些发软。
“支棱点,现在支棱点啊!”
他敲打着自己僵硬麻木的双腿。
“刘使君。”
黑暗中,有人叫他。
“谁?!”
刘歆下意识地回头。
下一秒。
一根绳索从背后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用力一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