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衣神色复杂,看着这堆满角落的古书,史记。
一沓又一沓。
“所以历史的真相是什么?”
他轻声问道。
老人微笑说道:“我那时太小,有许多事情未曾亲眼看见,只是父辈留下的‘精神遗藏’中,记载了一些古国故往。所以严格来说,我不知道大月国覆灭的历史真相是什么。但我知道一件事……给了我生命的那个人,是青鲤。”
青鲤?
虽然心中早有猜想,早有预料,但听到这两个字,谢玄衣还是感到了震撼。
他默默回头,神念穿过隔音阵,落在木屋前的小姑娘身上。
小家伙正蹲在门前,注视着离魅们远去的背影,神情木讷,默默拽着辫子,有一下没一下。
“一百二十一年前。”
“我于浑沌中醒来,看到了祂。”
老人闭上双眼,缓缓说道:“祂站在无尽光芒中,伸出手,将我从浑沌中捞出……与我一同离开浑沌的,还有成千上万游离在虚空中的怨魂。”
谢玄衣安静听着。
他一直都很好奇,大月国覆灭千年,这些离魅,到底是怎么诞生的。
“世人都想得到长生。”
老人呢喃道:“史书只记载了那场伐龙之战的惨烈,却没有记载,伐龙战争前的阴暗过往。在那条妖龙来临之前,亓帝炼丹修行,渴求白日飞升,已经到了魔怔的地步……整座大月国早就乌烟瘴气,被压迫到了极点。这条妖龙来临之后,亓帝反而从昏君变成了正国之君,史书被篡改,过往被抹去,但子民对这位暴君的愤怒与怨念,却是涂抹不去的。他想要白日飞升,就需要汲取大月国的气运,这些气运,就来源于每一个渺小如蝼蚁的凡俗之人。”
“……”
谢玄衣神色复杂。
“古国破灭,亡魂游荡,不得安宁。”
老人抬起头来,目光好似穿透了屋顶,落在了灰暗天穹之上。
这里没有日月,也没有白昼黑夜。
这里是深渊尽头,亦是炼狱起始。
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里的“天道”,早已经崩塌……
只剩下一座破碎之城,一座破碎之阵。
“我与那些怨魂一同来到了这座已故之城,游荡在街巷中,感受着祂的指引。”
老人咧嘴笑了笑:“你还记得,在其他地方看到的,那些失去意识的离魅吗?”
谢玄衣怔了一下,缓缓点头。
他当然记得。
大月国铁骑游荡在街头,处死的大部分离魅,都已经没了意志,心湖崩溃,精神疯癫。
“千年岁月,别说是普通凡俗。”
“就算是修士,又有几人,能够扛得住这漫长岁月的折磨?”
大月国覆灭之后。
这些怨魂游荡在虚空中,还剩一缕残魄,却无法得到善终。
就这么硬生生熬了千年。
有些人,本来是具备“意识”的,但千年太久。
他们的意识也就随之崩溃。
这不怪他们,这种劫难,即便是道心无比坚毅的天之骄子,也很难度过。
谢玄衣欲言又止:“你……”
“你想问,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老人望着谢玄衣,神色温和:“古国覆灭之际,我本就年幼,意识十分模糊,千年之劫,将我的神魂撕裂了无数次……因为那次意外感召,我得到了第二次生命,不用再忍受虚空中的意志折磨。”
“大月国有数百万人,总该有那么几個幸运儿。”
“我,就是其中之一。”
老人顿了顿,感慨道:“我在浑沌中前行,跟随着心湖指引,来到了一片废墟……看到了一个小姑娘。”
谢玄衣皱眉:“青鲤?”
“不错。”
老人笑了笑:“最开始,是青鲤带着我‘活’,她带我走遍了破碎古国,教我识字,教我读书,还从浑沌中捞取了我的过往……”
谢玄衣无法把老人口中的青鲤,和他所认识的青鲤,联系到一起。
他印象中的青鲤。
小哑女。
是一个懵懂无知,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后来呢?”谢玄衣问道。
“后来……”
老人露出了缅怀和感慨的神色,喃喃说道:“我很幸运地跟着她,学会了如何在这古国中活下来,我们一起云游四境,在这寂灭的国度中探寻破碎的历史,她似乎也并不清楚她的来历,她甚至不知道她拥有多么强大伟岸的力量……在无尽的虚无中我得到了救赎,能够陪伴她‘活着’也成了一种幸福,我本以为这样的岁月会一直持续下去,这座古国并不大,但破碎的历史却无法拼凑完整了。”
“所有的故事都有终点,可如果她找不到属于自己的终点。”
“那么我会陪她一起找下去。”
“直到有一天。”
“我依旧是我,可她却成为了‘空白’。”
谢玄衣再次怔住。
“这里没有日夜,离魅也不用睡觉,这一刻来的十分突然。”
老人平静道:“上一刻,我们还在对话,下一刻,她就这么停住了……茫然地看着我,正如我当初茫然地看着她。”
谢玄衣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珊蛮垂下眼帘,她信手从屋中取出一本写满文字的古书,撕下一页。
密密麻麻,都是涂写痕迹。
下一刻。
伸手抹过,神念将纸张抚平。
纸张变成了空白。
“就是这个意思。”
老人道:“上一刻还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青鲤……从那一刻开始,忽然就成为了一张白纸,整个人的记忆,生命,好像都被重置了。先前数十年,是她带着我活,而如今,忽然就变成了我带着她活。”
“这种现象,一甲子一次。”
老人有些悲哀地说道:“青鲤的命,似乎只有六十年。你所看到的青鲤,已经遭遇了第二次‘重置’了。前一世的她,不是哑,而是盲。”
谢玄衣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莲花峰道藏中记载,临近真仙,会遭遇天人五衰,五感缺失,记忆破碎……
青鲤的情况,让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天人五衰”。
但,似乎又不太一样。
小家伙怎么看,怎么跟天人没有关系。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不解问道:“所以,青鲤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在我心中,她是这无尽深渊里唯一的光。”
老人垂下眼睑,缓缓地说:“无论是第几次重置,她的身上都散发着一股圣洁之力……靠近她的那些离魅,即便是残魂之身,依旧可以保持心湖镇定,不被古国黑煞侵蚀,不用丢失灵智。而远离她的,未曾与她接触的那些离魅,无一例外,最终全都疯癫,失去了自我。”
这就是谢玄衣为何在青鲤身上感到心安的原因。
这也是为什么。
铁锁巷这些离魅,全都如此亲昵青鲤的缘故……
大道天择。
“从那以后,我尽可能地救下那些活出第二世的离魅,但很可惜,他们的寿命都不如我。”
老人平静说道:“即便来到铁锁巷,能够在这里住下,可以保留意识,也依旧会死去……离魅一族的寿命便如春蝉,能够活上三年五载,便已是长寿。这些年,这里迎来了太多送别,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但能够从浑沌中降生,能够幸运地在这里重逢,便已是一种眷顾。”
“他们知道……青鲤的特殊吗?”
谢玄衣沉默片刻后问道。
“他们并不知道真相。”
老人摇了摇头,道:“铁锁巷的离魅,之所以如此拥戴我,因为他们都以为我才是那个最特殊的存在……如果没有‘外来者’打破寂静,或许青鲤这一世,可以在铁锁巷中就这么无风无浪地度过。”
老人露出了遗憾的神情。
“不过……这一世,我无法陪她走到最后了。”
她活了一百二十一年。
大限将至。
在命魂残缺的离魅一族之中,这已是极其长命的存在……
一只本该死在即年冬雪中的春蝉。
意外活了百载,还有何不满?
“既然你知道,离开青鲤,离魅心湖会破灭,为何还要让木牛他们……”
谢玄衣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珊蛮遣散了铁锁巷离魅,唯独留下青鲤。
没了青鲤。
这些离魅,要不了多久,全都会死。
老人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反问道:“如果今日你不来,会如何?”
若谢玄衣不来。
铁蜂会杀了铁锁巷所有人。
一个不剩。
“我们本就是历史尘埃中的余烬,被碾碎过一次,还剩下些许残渣,于是又重新来了一次……”
老人轻笑道:“铁锁巷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人’死去。成为离魅的那一刻,我们便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这座古国的铁律运转,即便千年之后,依旧在压榨子民,死在铁骑手中,死在外来者手中,死在天道之下,都是死。”
“对于春蝉而言,死在今日,死在明日,都一样。”
老者平静说道:“对于真龙而言,不一样。”
谢玄衣怔怔看着老人。
“我不知道青鲤到底是什么,但我知道,当初救下我的‘祂’,一定与那条龙有关。”
“至于她一甲子一次的轮回。”
老人轻轻吐出四个字:“……天人五衰。”
她将那枚石符,塞到了谢玄衣手中。
老人诚恳注视着眼前少年,缓缓说道:“传闻中,越是临近长生,越是大劫将至,身体出现‘衰败’迹象。青鲤身上出现的‘灾厄’,便与天人五衰很是相似……她在这破碎古国之中游荡了不知多少年,如今已经开始衰败,这才是我所害怕的东西,我可以死,铁锁巷这些离魅也可以死,但她必须活。伐龙之战,并没有迎来真正的结局……我曾无数次游历,前往大月井,但最终均以失败告终,这是整座古国最危险的地方,也是当年结缔封龙阵纹的枢纽。或许‘亓帝’的意志,还在井中残存。”
微微停顿了一下。
老人深吸一口气:“如果,如果伱知道这些,还决定去往大月井一趟。请你带上青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