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浒山脚下的萨尔浒城本是建州女真苏克苏护河部的萨尔浒寨,因为万历四十七年的那场大战而闻名。名气虽大,城墙却不高,宽度和高度皆不及一丈,虽然不高,却建于坡地上,又紧挨着浑河、苏子河两条河流,三面环水,倒也算是易守难攻。当年萨尔浒之战后,努尔哈赤从赫图阿拉城移驻界藩城,又由界藩城迁居萨尔浒,后方从萨尔浒迁都辽阳。长期以来,此城一直是军事重镇,不过满清入关后,一度废弃不用。直到卫军攻入辽东,作为建州的门户,它在军事上的重要性才重新得以显现。好在当年着实用心修筑过,虽是土城,重要部位却用石建,甚是坚固。又分东、西两城,东城为外城,西城为内城,五座城门皆借着山势、建在狭窄山沟的沟口上。远远望去,略呈椭圆形,像个大鸭蛋,当然,是坚固的大鸭蛋。晓畅军事的清宁古塔昂邦章京巴海选择以此作为主力驻地,进则可以攻取抚顺,退则可以守卫建州,可谓进退有据。莫看此人今年不过三十余岁,却从小跟着父亲、满洲名将沙尔虎达从军,身经百战、腹有韬略,自然不会留下甲板城这样的破绽给卫军。事实上,甲板城是他故意抛给卫军的诱饵,为的是引诱抚顺守军出战。博多和自以为一条大河阻隔清军的交通、让甲板城成为孤城,事实上,此时已经是十月底,虽然浑河大多数地段仍在奔流,可在北地的严寒下,有些地方已经开始结冰,只要不纵马奔驰,人马缓缓而行的话,是可以通过的,巴海早已让熟悉地形的奉天副都统逹都选好渡河的通道,随时可以渡河增援。
博多和瞧不上的那五百朝鲜兵,其实也不是普通的朝鲜军队,而是有实战经验的朝鲜火铳兵。甚至连带兵的将领、咸镜道惠山佥使申浏也是巴海的老熟人。当年罗刹鬼入侵黑龙江,申浏奉朝王之命率二百名火铳手协助巴海的父亲沙尔虎达击毙罗刹军将领斯捷帕诺夫,在战争中出力很大。在那一战中,学识渊博的巴海与出生于两班名门平山申氏的申浏相处甚欢,成了朋友。因为知道申浏的能力,他特意向朝王李棩要求抽调申浏的火铳兵助战,至于朝鲜全罗兵使朴而昭统帅的那一千五百马步兵,人数虽多,却并未能入这位昂邦章京的眼,只将他们作为辎重兵看待。
萨尔浒城的大营内,宁古塔昂邦章京巴海正手捧一本书研读,赫然是本《孙子兵法》,身为大清探郎的他精通汉学,尤其喜读兵书,什么《孙子兵法》、《六韬》、《三略》的,一读便精。
“大帅,不好了,敌人的援军到了!据哨探侦报,来的是伪汗的先锋,人数大约万余”,正读着书,奉天副都统逹都惊慌地闯入帐中。由不得他不惊慌,原来制定的作战计划是在甲板城诱歼抚顺城内的六千守军,没想到守军尚未出战,敌人又来了万余援军,这还只是伪汗的先头部队,后面的大军不知有多少,兵力远远超过己方。
“汝为副帅,遇事安可惊慌?”巴海平静地放下书,递了杯茶给他。
逹都老脸一红,没来由地心情放松下来,讷讷地说道:“大帅教训得是,是末将的错。大帅,敌人主力渐近,抚顺已不可攻克,咱们还是尽快撤出萨尔浒城吧,马儿墩城一带地形险峻,可在那里阻击敌人”。
“嗯,汝说得虽有理,可不战而退恐伤士气,敌众我寡,要想战胜敌人全仗士气。来的只是卫军先锋,吾估计伪汗主力赶来,至少还有五日。再等等吧,五日后若敌人不攻打甲板城,立即撤退”。
“嗻!”逹都领命而去。说也奇怪,入帐时他还有些担忧、惊慌,出帐时竟变得信心百倍起来。
仅过了一日,便传来卫国翁牛特郡王博多和的大军逼近甲板城的消息,望着一封接一封雪般飘来的军报,巴海不仅不慌,反而露出欢喜的神色,“鱼入罟中矣!”他镇定地命令一等侍卫郎坦率军守卫抚顺关一带的长城,正白旗甲喇章京郝尔德领兵八百留守萨尔浒城,自率一万二千大军由浑河结冰处悄悄渡河。
“传令全军,昼伏夜行,人马皆以绳索相牵,免得在夜间走丢。至甲板城附近的山区后,小心潜伏,不得喧哗、泄露行踪”,一过河,这位昂邦章京便下达了军令。
——
甲板城说是城,其实只是个仅有数百人口的小村庄,因为距离抚顺关所在的关岭不远,原本是不允许建城的。可大明朝为了在建州女真内部制造矛盾,偏袒苏克苏护河部图伦城主尼堪外兰,尼堪外兰遂在此建城。努尔哈赤以十三副遗甲起兵后,追杀仇人尼堪外兰,夺下了此城。当年懦弱的尼堪外兰畏惧努尔哈赤的兵锋,弃城而走,甲板城并未经历战火,今时不同往日,守甲板城的清牛录章京棍德依与朝鲜咸镜道惠山佥使申浏决定依城而守,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棍德依出身于索伦毕拉尔部(鄂伦春族的一支,因居毕拉尔河流域得名),麾下的三百毕拉尔勇士个个擅长狩猎和养鹿,能开硬弓,箭射得又远又准。
申浏的五百火铳手,使用的是朝军最先进的火器,除了传统的火绳枪外,还有部份燧发枪。这些燧发枪乃是锐意北伐的孝宗大王下令仿制的。早在1631年,朝鲜就从传教士那里见识过燧发枪的厉害,“西炮者,不用火绳,以石击之,而火自发”。1656年,孝宗大王见到荷兰漂流船上的燧发枪,下令仿制,“先是,蛮人之漂到也,得其鸟铳,其制甚巧,命训局仿而造之”。然而因为缺乏实物,仿制的效果不佳。好在罗刹鬼屡屡侵略黑龙江,清廷两次抽调朝军助战。心怀叵测的孝宗大王一边按照宗主国要求出兵,一边借此观察清军虚实,命将领想法搞到燧发枪实物。1658年,宁古塔昂邦章京沙尔虎达击毙俄军统帅,缴获了“不下三四百柄”形制“殊异”的敌军枪支。在此战中立下大功的申浏趁机请求将胡(沙尔虎达)赠与几柄“贼炮”,权衡两天后,沙尔虎达最终仅仅给了一支。申浏如获至宝,欣然写道:“贼炮与我国炮制不同,不用火绳,内边插火铁,外边放下铁插,火石放下,则石铁相薄而出火,系是殊异,故曾恳于将胡(沙尔虎达)有此送赠”。得到实物后,朝鲜仿制的燧发枪性能有了明显提高,申浏的部下装备有百杆这样的新式火铳。只是令他感慨的是,孝宗大王仿制这些火铳的目的是为了伐清,可眼下自己却要为清国而战。虽然如此,他依然决心血战到底,一则,为了朝鲜武人之荣誉;二则,在他看来,蒙古人与满清都是胡虏;三则,他与清军统帅巴海也算有些交情。
“列阵装药,准备战斗!”见卫军的游骑在城下来去如飞地驰骋,申浏平静地下令。五百朝鲜火铳手在城头排成直线,默默地装药,他们佩戴着硕大的“战笠(毛笠)”军帽,远远望去像一颗颗“大头”。当年打罗刹鬼时,黑龙江流域的犬部落(赫哲人)称他们为“大头人”。
原本凶悍的棍德依并不怎么瞧得上巴海给自己派来的这五百朝鲜援军,在他看来,朝鲜军只能充作军中杂役,起不了太大作用,但朝军在装药时寂静无声,军阵列得笔直而紧密,显然训练有素。不由得暗自佩服巴海大帅会用兵,这些大头人看来还是能战的。
其实,皇太极曾对朝鲜军队有如下评价:“朝鲜之兵,虽无马上之能,然不违法度。长于步战鸟枪,以之攻取城池,大为有用”。朝鲜人自己也说:“鸟铳极是远技,而藏(装填)放甚迟,若非凭城据险,则难以措手。平原易地,决非与铁骑角胜之器……上年我军专恃炮手,当其冲突,未及再藏,而贼骑已入阵中矣”,他们承认在野战中,因为骑兵速度太快,而装填需要的时间太长,打不过骑兵,但是若依托工事、据城而守,还是能够有所作为的。善于用兵的巴海此次派朝鲜火铳手前来,就是想利用火铳在守城战中的优势,给卫军造成大量杀伤。的确,虽然这个年代火铳的有效射程不如弓箭,但其实主要是精度问题,破甲能力远超弓箭,如果使用高密度射击方式形成弹雨,精度问题也是可以解决的,最大的缺陷其实是装填速度慢,不过攻城战中攻城的一方向上攀登的速度本来也不快,正是火铳的好靶子。
“准备张弓!”
棍德依大吼着下令。三百毕拉尔勇士闻令默默地戴上铁扳指,取出箭矢。毕拉尔部的勇士个个擅长狩猎,这三百人更是精选细选出来的射雕手,用的都是破甲箭,虽然威力仍不及火铳,胜在速度快,有经验的勇士能在短时间内连发数箭。
巴海觉得甲板只是座小城,有三百凶悍的索伦射雕手再加上朝鲜火铳手守卫,一定能给予敌人大量杀伤,坚持到自己赶来。他原是可以再多派些兵马的,可既然是诱饵,便得让敌人有充分的信心吃得下,如果派的兵马太多,敌人未必敢出城作战。这便是诱饵的悲哀,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们的死活,即使是他们的统帅也只是希望他们能坚持得久一些而已。(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