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河北,春意盎然,天空湛蓝如洗,微风吹拂下能给人带来凉爽愉快的味道。
吴广却是一脸冷色,目中毫无笑意。
若是仔细观察,甚至能看到他放在膝上的右手早已紧握,手背有青筋凸显,可见其心中情绪。
帐中站了一个年轻男子,一身戎装,面目哀恸。
“陈王在蕲县托孤,命邓说将军护送家眷并一干朝臣从东绕行,欲借道齐地而至河北投奔吴王。邓将军在过秦嘉地域时,彼辈未曾阻止。孰料至于齐地,却被那齐王田儋以阴谋俘获,制在手中。”
“我与张黡将军一路收兵北上,正追赶邓将军。进入齐地后听闻此事,田儋又派其从弟田荣前来,欲说我与张将军降服于他,还扬言陈王将家眷和楚国已交由他来监护。吾等兵少,不敢与齐人交战,只能委婉拒绝,求着齐人借道,这才能进入河北得见吴王之面。吴王,还请为陈王与吾等做主啊!”
吕臣说着,悲从心来,竟当众低声哭泣。
昔日陈胜鼎盛时坐拥数郡,天下英雄大多敬服,纷纷群起响应,何等豪放慷慨。哪知一死,竟然连家眷都难以保全,死后名号还被齐人借用。
吕臣作为陈王亲信,自是倍感屈辱。
同时他的父亲吕青在邓说队伍中,现在落入齐人手掌不知生死,他既怒又忧,心中难宁。
吕臣这边一哭泣,帐中几个楚国旧将已是勃然大怒。
“齐人竖子,不讲道义,竟然做出劫人亲眷这种下流事情。君上速速派遣使者前往齐地,怒斥那齐王一顿,让他放归陈王、君上家眷和我楚国大臣。蒯生,你不是最善说话,号称三寸不烂之舌吗?你正好去那齐国说得齐王放人!”
葛婴扯着嗓子开口,转头望向蒯彻。
我去齐国当说客?
蒯彻吓了一跳。
听说齐王性格骄矜,喜好烹人。此时齐强吴弱,在外交上毫无依仗,若他听葛婴的话跑去怒斥齐王威逼对方放人,怕不是要去鼎里走一遭了。
蒯彻是燕人,与陈王和那些楚国大臣见都没见过面,虽然被抓的人里有吴王的兄长和妻家亲属,但这不足以让他用生命去冒险。
蒯彻怕吴王真听信葛婴这厮的话,忙转向吴广道:“君上,今齐王骄横,屯兵于平原附近,虽未有所动作,然定有狼子野心在。当此之时吾等正与王离交战甚急,不可与齐人再起冲突,当先集中力量对付王离才是,其余事项当推后。”
李左车也跟着劝谏:“王离大军对于吾等而言如剑悬头顶,乃大患也。一旦秦军攻破长城,吾等即将覆亡,还请君上暂消怒气,先破秦军才是。”
其他几位燕赵将领纷纷建言。
怒而兴兵,乃是兵家大忌。
如今秦吴对峙已到最关键的时刻,吴广若因怒而与齐人冲突,影响到战事就不妙了。
吴广闭上眼,深吸口气。
待到睁眼时,他已将心中怒气按捺,沉声道:“齐国不讲道义,劫我与陈王家眷并一干朝臣僚属,此乃无礼至极,吾恨不得兴兵伐之。然诸位所言有理,吾等当今大敌乃是秦军,此乃是心头之患,余者皆当后置。待我破秦之后,再与他齐人算账。”
听到此语,蒯彻、李左车一干谋士方才松了口气。
吴王果然是顾大局的,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先不管此事,免得引起变数。等到他们按原计划破秦之后,什么都好说了。
见到吴王这般开口,葛婴虽然不忿,也知道这才是正确做法,只嘟囔道:“那就等弄死了王离再去收拾齐人。”
吴广没有管他,目光望向吕臣,温声道:“今王离大军连攻我数月,此时正战至紧要关头,实在无心他顾,待我破秦军之后,定向齐人讨要说法,不知吕将军可否理解?”
“吴王处境,吾等知晓。吾与张将军率兵前来投奔,正是要助吴王破敌,以续陈王之志。吾等并非不顾大局之人,齐人之事自当放后,还请吴王勿要忧虑吾等。”
吕臣抹去脸上泪水,向吴广表露心迹。
吴广目露赞许。
吕臣不仅颇有能力,还能顾全大局,是个不错的将才。
他和张黡收拢的万人楚卒对吴广也很重要,不仅增强军力,而且能平衡他手下的燕、楚、赵三分的分量。
“这些都是阿胜留给我的啊。”
吴广心中轻叹一声。
他又安抚了几句,让吕臣先回军营和坐镇的张黡一道安排万人楚军休憩事宜。
这支军队跋涉千里而来,早已疲惫不堪,没什么战斗的能力,得先进行一番修养再上战场。
转而吴广又叮嘱诸将要封锁田儋扣下人质的消息,勿要使其传播,免得引起军心骚动,以及后方诸人对亲属的担忧。
舒欣坐镇邯郸,与罗云一道为前线输送粮草军械,任务繁重,若是知道父亲战死,母亲和弟、妹被齐人扣押的事情,定然会忧心忡忡,说不定会影响到公事。
同时舒姣已怀孕七个月,若是听到这个消息引发问题那就更不好了。至于文姬,多半也会为吴伯夫妻而感到担忧。
吴广眯着眼睛,对于齐王田儋,心中恶感已是拉满。
不过此时并不是与其争执的时候。
“一切都等破了秦军再说。”
数日后,一直密切注意上游水文情况的李左车便带来了好消息。
“上游已经下了几场夏雨,水势稍涨,诸长者言未来半月当会有连续雨水,正是吾等破敌之机。”
这个消息让吴广与众人欣喜。
一直等待的天时即将到来,正是他们一举建功的时候。
不过在此前还得想办法做一件必要之事。
“将王离引过来,使其聚兵一处,方可建下大功。”
这几月来的漳水长城攻防战,王离手中兵马是分了几处进攻,并没有聚集在一个地点,而他这个主将也时而在各地巡视,找寻战机。
吴广的计谋只有一击之力,若是打不到王离主力,那可就亏了。
若只吃掉对方偏师而不伤主力,也难以真正改变战局。
所以吴广需要引诱王离主力集结再一举歼灭。
用后世的专业术语来说就是:聚怪!
“君上可下战书,邀王离于邺城附近决战。”
李左车献上先秦时常用的策略,以战书邀约,使王离聚兵于邺城。
邺城,就是他们选定好的战场。
此处地形平坦适合大军驻扎,且地势较漳水要低一些。
当年西门豹治邺时就曾开渠灌溉,引漳水灌邺城之地。而历史上建安九年的曹袁之战,曹军亦在五月水淹邺城,此处正是上好的水攻之所。
蒯彻等人也都觉得下战书不错,让吴王将大纛插在邺城对面的长城上,邀请王离来此攻城,双方王对王的当面战斗,或许能达到效果。
但吴广觉得光是下战书还不够。
王离好歹是名将之后,想要将其调动怕是得多费一些心思。
思绪在脑海中闪过,吴广心中一动。
“打了这么久,还未与武城侯通过信,我当书信一封并赠他礼物才是。”
……
随着从河内大征民夫运粮,秦军的后勤粮道得到了保证,不再忧心于此,只是王离这两个月来过得很不舒服。
吴广军的难啃程度超过了他的预料。
如果只有长城都还好,可再加上那条漳水就十分恶心人了,秦军想要攻打长城非常麻烦。而吴广坐拥数郡之力,麾下兵力不比王离少,手中还多有锐卒。
双方同样兵力,兵员素质差距也不大,王离作为攻方就占尽了劣势,想要破城而胜十分困难。
在外界其他势力看来,吴广是被他按着打,覆灭只在朝夕。
只有王离心中才清楚,他对吴广已经有些无能为力。
当年他大父王翦灭一赵国就费尽了力气,现在吴广以反秦之旗整合燕赵,相当于他王离是同时和燕赵两国大战,难度比当年的王翦还高。
“大父啊!现在章邯灭了陈胜,又围魏咎于临济,覆魏已是迟早。而我被吴广所阻难以寸进,我王氏之名已是丢尽,我该怎么办?”
王离叹息。
最近他收到来自章邯催促的信件,命他速灭吴广,然后一起东向攻齐。
速灭吴广?
难道他不想吗?
是做不到啊!
不仅主力被阻漳水,派去太行山进击的偏师也无尺寸之功,现在的漳水长城和太行山构成了一个坚硬的乌龟壳,吴广躲在里面,只要不主动冒头王离就拿他没办法。
“吴广小贼,胆小如龟,不敢与我死战,称得上什么英雄!”
王离暗自唾骂。
让王离没想到的是,就在数日后,那一直不敢冒头的吴广却破天荒的给他寄来了战书。
“恐怕是吴贼后方乱起,难以久持,故而邀约吾等于决一死战,这可是好事啊!”
涉间等将领聚于一帐,皆神色振奋。
窝囊战打得太久了,他们希望来一场畅快淋漓的大战。
王离坐于上首,案上放了一封未拆的信件,旁侧还有一个封好的木匣,使者说是吴广送他的礼物。
“赠我礼物?”
“此贼黔首出身,不知礼仪,莫非还想学几百年前的那些君子贵族吗?呵呵,真是装模作样。”
王离嗤笑一声。
春秋之时,贵族君子交战,不管是战前还是战后都多有礼仪来往,互赠礼物的事情也是有的。
只是在这种行为在本时代看来,就有些搞笑了。
一个下贱的黔首小民,你装什么装。
王离摇摇头,将书信拆开,目光落到里面的帛书上。
字写的很漂亮,想来是他人代笔。
至于内容……
涉间、郭雍等人惊讶的看到他们这位武城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然后王离张嘴露齿,五官开始扭曲,脸色逐渐变红,越来越红,红的鲜艳夺目。
“吾闻王氏善舞,君祖、父皆以舞色侍于君王,故得封侯。吾闻王氏之舞久矣,今欲观之,特插大纛于邺城漳水之北侧,邀君至于城前,舞于军阵,以助两军士卒之兴。还望君勿辞之,为起君之雅兴,特赠女装一件,此花色美艳,愿王君勿弃,以此女装……”
“吴广竖子,欺人太甚!”
王离看到此处,已是看不下去。当场勃然大怒,将手中帛书扔在地上,同时起身将那礼物盒子砸翻在地。
砰。
礼盒掀开,里面果真有一件花花绿绿的女人衣服。
红绿相配,十分耀眼。
衣服上硕大的几个花瓣造型也很是吸睛。
涉间、郭雍等人目瞪口呆。
吴广在战书里写了啥,武城侯怎得如此暴怒?
还有这女人的花衣服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吴广送给君侯夫人的?
王离此时的愤怒是他们这些没看过信的人无法理解的。
高贵的大秦武城侯,堂堂长城军团的统帅,世代将门的铁血将军,今日竟然被吴广赠送女装,还扬言让他着女装在两军阵前跳舞?
你把我王离当什么了!
侮辱!
天大的侮辱!
你只侮辱我也就罢了,最让王离无法接受的是,这吴广竟然还造谣其大父王翦和父亲王贲是靠着舞色侍于君王,才能封侯。
他最敬爱的父亲,最崇拜的大父,竟然被一个下贱黔首如此造谣侮辱,若是传出去那还得了?
“吴广竖子!竖子!竖子!竖子!”
王离怒急攻心,嘶吼大叫,愤怒的拔出佩剑砍在身前的木案上。
辱我父、祖,让我女装,此仇不报,安能以王氏自称。
王离仰天咆哮。
“吴广恶贼,我与你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