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以东,渭水南岸。
赵高及众多前秦臣子在前引路,唐王则坐御驾,率大军缓缓前行。
这一次入城,吴广并未带所有军队进去,反而下令左将军司马卬率数万人停驻在咸阳郊外,就地扎营。
原因很简单,人一多就容易出事,特别是许多关东兵卒和秦人有怨。
当初秦灭六国,秦人作为征服者有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对六国遗民常进行欺压。
现在身份反转,关东人成了征服者,这种报复的心理定然不会少,就连军法恐怕也不一定能约束得住。
十万大军入咸阳,一出事可就问题大了。
对吴广来说,大部分军队在咸阳城郊耀武威慑后基本就完成了任务,无需再往城里走。
他以投降秦军为先锋,自己则带少量的关东军入城,这一来既能减少咸阳秦人的恐惧和反抗,也能避免出现更多的乱象。
而这入城的路上,许多从来没到过咸阳的关东人大开了眼界。
他们先是看到秦始皇花大力气所建的象征天极的信宫极庙,然后一路西行,只见殿屋复道周阁相属,恢宏壮阔,连绵不绝。
秦的宫殿太多了。
除了信宫极庙外,光是咸阳附近就还有什么甘泉、章台、宜春、兴乐、步寿、步高、望夷……一直到如今尚未竣工完成的阿房宫。
“我的天啦,无怪乎皇帝会不停的从关东招人来咸阳服役,这么多的殿宇宫室得花多少人力财力来修建啊?还有他皇帝一个人怎么住的过来,一天住一间,这一辈子也住不完吧!”
葛婴、张黡、陈泽及一干关东将士全被渭南的宫室殿宇震惊的双目大睁,不停惊呼夸赞。
就连魏国宗室魏豹也摇头感叹:“如此壮丽繁华之宫殿群落,就连我魏宫梁囿也难以相比。这皇帝的日子过得真是奢华啊,远非六国之王能够相比。”
惊呼声一道接一道。
别说是他们,就连见识超绝的吴广,在眺望那满目连绵殿宇时,同样有些失神。
眼前连绵不绝的宫殿群是先秦宫廷建筑之大成者,代表了整个上古时代宫殿建造的最高成就。
押上全族性命作为赌注,设计者和营建的工匠用出了所有的心力。
每一处殿宇皆是巧夺天工,每一个细节都是再三打磨,无数人的呕心沥血确保了这些宫殿的完美无缺,其质量远非后世某些偷工减料的仿古建筑能够相比。
哪怕吴广是后世来者,也不得不赞叹秦宫之辉煌壮阔,让他也大开眼界。
吴广不由想起昔日曾学过的一篇文章。
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吴广低语着最后的话语。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历史上这无数辉煌壮丽的宫室,尽数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烬,让无数人之心血尽数化作了尘土。
与宫室一起消失的,还有咸阳城中收藏的无数上古典籍,诸侯史书。
他们逃过了秦始皇的焚书令,却没逃过楚人的烈火。
一场大火,造成了华夏文明史上的第一次文化大灭绝。让无数孤本失传,就连儒家经典《尚书》也只剩零星断简,只能由后世增补拼凑,甚至出现了伪造。
“既是我吴广来了,便再无楚人一炬之事。”
吴广在心中暗道一声。
而除了放火焚烧咸阳外,历史上那位西楚霸王还杀光了子婴等秦之宗室。
这种自丧人心的事情,吴广肯定是不会干的。
秦之宗室,对唐国来说还有很大的作用,若是处理得当,将助吴广更容易的在关中立足。
而陈平,已经去为他处理这些事了。
此时司马欣等人已经率唐军控制了咸阳城中的各处重地。
他和董翳本来就是昔日秦将,对咸阳城的布局很熟悉,知道哪些地方重要,处理起这事轻车熟路,无需吴广费心。
唐王车驾在咸阳黔首的欢呼中一路穿过渭水横桥,直抵渭北的咸阳宫。
“大王,秦皇帝这些年常在渭南章台宫行事,然秦国之主殿还是这渭北的咸阳宫,朝会大多在此召开,为一国之重心。”
赵高在宫门前,为吴广和其身后诸人介绍着眼前巍峨秦宫的身份地位。
他边说,还边用细长的眼睛打量吴广及其身后的唐国群臣,思索自己想要在唐国站稳脚跟,除了拍唐王马屁外,还需要和哪些人交好关系。
唐王身后那个黥面壮汉看上去威武雄壮,颇有勇力。应是之前情报里说的唐王乡人毋死,与唐王交情非比寻常,若是能得到他的友谊,对赵氏定有好处。
只是不知这毋死是喜欢钱呢?还是喜欢美人呢?
旁边两个文士打扮,一个是赵地口音,一个是燕地口音,应该就是李左车和蒯彻了。
听说这二人和陈平一样,都是唐王的心腹亲信,在唐王面前很说得上话。
“蒯彻是唐国典客,为九卿之一。职务爵位都比李左车高,想来在唐王心中的地位应该更高一些。接下来吾当与其交好,再加上之前的那个陈平,我赵高若和这二人交好,再加上拉拢毋死,有他们在唐王身前为吾美言,自是再无忧患。”
想到此处,赵高对那个燕人男子露出友好的笑容。
蒯彻也对他笑了笑,并接话道:“赵君所言是也,我也曾听过这咸阳宫的名声。据说当年燕太子丹遣荆轲入秦,秦皇帝就是在咸阳宫中以九宾之礼相待,之后就有了荆轲大义刺秦之事。我听说咸阳宫的柱子很是粗壮,当年荆轲就曾追的秦皇帝围着柱子跑,不知赵君当时可在场见过?”
听到这话,众人目光皆落到赵高身上,就连吴广也饶有兴致的看过来。
荆轲刺秦王,秦王绕柱跑。
这可是千古流传的趣事,吴广也挺感兴趣的。
赵高脸皮抽了抽,忙低首道:“见过见过,当时皇帝拔剑不出,惊慌下被荆轲所逐,在殿中绕柱奔逃。然荆轲一时不得手,很快便被群臣制服,为皇帝持剑所杀。”
或是想要表达自己反秦的诚心。
赵高故作惋惜道:“当时燕使本有正副二人,有联手刺秦之意。可惜荆轲副手秦舞阳太过怯懦,不敢上前助力。否则这二人联手便可置皇帝于死地。唉,荆轲要是能换一个助手就好了,若是换个有胆魄的副手,一起联手刺秦成功,也没了这日后暴秦施虐天下的事情。”
“赵君所言差矣。要是荆轲换了一个助手刺秦成功,皇帝一死,没了暴秦施虐天下,那今日还有我家唐王何事?”
蒯彻笑眯眯开口。
其言辞之犀利,吓得赵高忙顺从附和:“蒯先生所言甚是,荆轲刺秦失败,这才有了今日大唐灭秦之盛事。天命在唐,这正是天命啊!”
嘴里这般说着。
赵高在心中叫苦不迭,这蒯彻似乎不太喜欢他啊。
听着二人对话,吴广笑了笑,他道:“走吧,寡人今日刚好看看这咸阳宫的柱子到底有多粗,竟能让人围柱而跑。”
这时候秦宫内部已经由唐王亲兵占据,清理了所有可能潜藏的危险。
吴广带着众人大步往前。
不过他还没见到粗壮的宫殿柱子,就先被那伫立在宫中的十二个大金人吸引了目光。
高大、巍峨。
坐高三丈,各重千石以上。
十二个巨大金人伫立在面前,以这时代的目光来看,真可称上一句震撼人心。
“真是够大的,怪不得后世都说秦始皇是手办狂魔,最喜好模型玩具,这十二个金人要是熔铸成钱,得有多少啊?”
吴广心里小小的盘算了一下。
不过他还没做好具体的打算,后面是留下来当做皇权标志、还是移走或是销毁,那得看以后的情况。
走过金人后,没多远就进入咸阳宫的主殿。
或许是刚刚见过了金人,咸阳宫主殿的粗壮柱子倒是没引起多少感觉。
吴广走入大殿,目光一眼就看到了远处殿中高台上的那个位置。
帝榻。
那是皇帝南面而坐,以御天下的地方。
吴广没有犹豫,向前走了过去。
他的身后,蒯彻、李左车等人忙伸手止住众人跟随的动作。
“那是天子的位置啊。”
众人眼露期待,以及敬畏。
吴广走至台前,抬脚跨上陛阶。
腰间的玉玺和佩剑随着步伐而晃动。
一步,两步,三步……
吴广走到了殿中的最高处,也走到了天下的最高处。
他注视着眼前。
“这就是秦始皇坐的位置吗?”
吴广没有迟疑,一抬腿便坐上了帝榻,南面而望。
居高临下,殿中一切尽入眼帘。
这一刻,坐在这个位置上,远处的蒯彻、李左车、赵高等人都仿佛变得的渺小起来。
“吾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年!大唐万年!”
赵高反应极快,一个扑跃趴在地上,对着吴广以陛下相称。
其余众人见状,也纷纷跟着行礼高呼起来。
陛下万年之声,再度响彻于咸阳宫殿之中。
只是那接受欢呼的人,已是换了一个。
吴广的目光在那阵阵声浪中,越过这些渺小的人影,看向了殿门,也看向了殿门外的世界。
他看到了当初秦始皇帝坐在这个位置上所看到的东西。
“天下。”
……
占领咸阳是吴广覆秦事业的终点,同时也是他谋图天下的一个起点。
唐军占领了咸阳,就不是说吴广就高枕无忧。
函谷关外,尚有章邯率领的数万秦军,以及项氏主导的楚韩联军在那里虎视眈眈。
函谷关内,则还有无数的秦人在观望着唐王接下来的举动。
夺取咸阳后,后续的每一个动作都非常关键,决定着唐国能否在关中站稳脚跟,真正的吃下这片土地和人民。
接下来最重要的一个事情,莫过于对秦国宗室的处置。
而且这事情不能拖延。
在唐军控制咸阳,吴广入主秦宫的当天下午,他就下发了命令。
“寡人上承天命,率唐覆秦,乃行天下之大义也。故此行只诛恶者暴徒,而不株连无辜之人。”
“秦国虽暴,皆是皇帝一人所为,与秦之宗室无干。召秦之宗族,入宫来见。”
吴广的话语,让赵高、阎乐等人脸色微变。
唐王一掌控咸阳就要处置秦国宗族,这很正常。
可从其一路表达的态度来看,多半会赦免嬴姓一族,这可就对赵高有些不利了。
对赵氏来说,当然是嬴姓一族全部死光最好了。
但此时他们皆随侍在唐王的队伍中,没有私下交流的机会,只能频频用眼神相互安慰。
“赦免秦之宗族又如何,我为唐王杀了二世,还立下了如此大功,他肯定不会亏待我的。”
赵高在心中暗想,不断宽慰着自己。
吴广将这一次召见秦之宗室的地点就设在咸阳宫大殿中,具体的临时礼仪则由一路随军的博士叔孙通主持。
参与的人数很多。
除了高高坐在帝榻上的唐王吴广外,下方有大量的唐国臣子,以及赵高、阎乐等投降的秦国群臣。
就连把守咸阳的司马欣、董翳也将军务交给其他秦将,赶来参与这次唐国在咸阳朝开的第一场大会。
二人在入殿时,先后用狰狞的目光扫了赵高一眼,嘴角露出丝丝冷笑。
这让赵高有些头皮发麻。
他在心中安慰着:“不怕的,只要唐王保我,这些区区降将,又能拿我赵高如何?”
群臣入殿,各在叔孙通的指挥下站在相应的位置上。
群臣三呼万年后,吴广也不犹豫,沉声道:“召秦国宗室子婴及诸公子入见。”
临时充任谒者的卢陵跟着往外传达命令。
召秦国宗室入见的声音向殿外传去。
殿外的平台上此刻正站了七八人,这些人皆着素衣,多是中老年男子。
他们都是秦国宗室,为首的是子婴。
其余人则是孝文王、昭襄王的后嗣,也是秦国的公子,是秦宗族中比较有名望的人。
他们在听到这呼声的时候,不由颤了一下,目光皆看向了旁侧的一个年轻人。
“平之所言,诸位公子可记住了?”
陈平微笑开口。
子婴咬牙道:“陈君放心,吾等已经记住了。唐王宽仁大量,不仅赦免吾等,还愿为吾等秦氏复仇。我嬴姓所有的宗族子弟,皆愿诚心归唐。”
陈平笑着点了点头,他转身充当礼宾者,引领子婴及其余秦国公子入殿。
子婴迈步上前,同时望着前方的宏伟大殿。
咸阳宫。
这是他们嬴姓君王的殿宇,可现在却被来自关东的吴广所据,还以君王的身份来召见他们。
子婴等秦国宗室本该对吴广报以愤怒和怨恨。
但如今,他们心里对吴广并没有那种该有的恨意。
因为所有嬴姓宗族的怨恨都集中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相比吴广,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嬴姓之敌,才是秦国灭亡的罪魁祸首,是他们最该恨的人。
子婴深吸口气,带着诸位秦国公子走入殿中。
看着台上,坐于帝榻上南面称尊的高大男子。
子婴五体投地,趴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
“臣子婴,率秦之宗族拜见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