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蛟从仁美坊,魂不守舍地赶回客栈。
方虎见他回来,忙道:“还没吃晚餐吧,来,给你留了饭。”
方老太爷道:“蛟儿,你去仁美坊,打听到了什么,边吃边说。”
方蛟突然一哆嗦,惊恐地抓住方老太爷道:“族长,咱们还是回湖州去吧。”
方老太爷一愣,斥责道:“你这说的什么混话?”
方蛟语无伦次地道:“不是的,杨家……太可怕了,三条人命啊,当街打死,啥事没有。
人家就赏了一口棺材,百姓们还要高呼仁义,咱还是快走吧,真惹不起啊。”
方老太爷和方虎面面相觑,方老太爷忙道:“到底什么情况,你说清楚。”
方蛟就把他在仁美坊所见所闻说了一遍,直把方老太爷和方虎听的目瞪口呆。
“不会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这样都没事儿?”
这太过颠覆方老太爷的认知,叫他一时有些不敢置信。
方虎见识少,却是马上就信以为真了,顿时害怕道:“老祖,蛟弟说的对,要不,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我觉得……什么也不干,每年拿一笔分红,也挺不错的。”
方老太爷定了定神,道:“我想想,我好好想想……”
……
杨沅让花音和小奈去想办法换了衣服,从侧墙无人处返回了杨府。
杨沅自己则到府前,见了见薛良、李有才等人。
这些人此番明里暗里都是偏帮杨家的,自然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知道他们的所为并且接受了他们的好意。
这时,丹娘挺着大肚子,在青棠和另外几名仆妇丫鬟的陪同下走出府来,要亲自处理樊家人的善后之事。
说是亲自处理,左右也不过是她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具体事务还是由底下人去打理。
小青棠就充当了丹娘和打理者之间的传话人,跟着跑前跑后的。
在青棠跟着李坊主里外张罗的过程中,樊实一家三口和丹娘之间的恩恩怨怨,便被小青棠清清楚楚地说给他们知道了。
且不说樊家那几个极品所做所为足够炸裂,小青棠在向李有才他们张扬此事的时候,也不可能实话实说。
她对樊家人深恶痛绝,编排起他们的所作所为来,添油加醋才是正常的。
这事“源源本本”被她一讲,把坊正坊丁们都气炸了肺。
他们越是一家和睦的,越是不理解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冷血无耻之人。
这时一个坊丁赶来,凑到李有才身边,小声请示道:“坊正,咱们订三口什么材质的棺呐,订几寸棺。”
长公主可是赐了五锭大银,省下来的都是他们的,这坊丁自然是希望买的越便宜越好。
李有才恶狠狠地道:“买什么棺呐,这种畜牲,喂狗,狗都不吃,拿草席子卷了,丢到城外乱葬岗了事。”
那坊丁吓了一跳,自己确实有点贪心了,毕竟买三口上好的棺材,五锭大银也能剩下不少,可坊正怎么比我还狠呐。
坊丁期期艾艾地道:“这……这不太好吧?丹夫人可是看着呢。”
“那等不是人的东西,丹夫人才不会把他们……,等等”
李有才转念一想,丹夫人可能不在乎那的三头猪狗死活,但是面上功夫还是要有的。
李有才眼珠一转,便附耳道:“这样,你去六部街后面,那儿有一家‘清明居棺材铺’,你去了以后……”
那坊丁听的连连点头,听完吩咐,便拔腿而去。
六部街是六部衙门所在的街,一到了晚上,这条街便清清冷冷,少有人走动了。
六部街后边的巷子里,沿街开了一些店铺,这些店铺基本上都是围绕各部衙门的需要开办的。
主要是茶铺、小吃铺等等。
一条巷弄深处,有一家“清明居棺材铺”,铺前挑着两盏白纸糊的灯笼。
这条街上,夜里也就这家店还在开张了。
棺材匠兼店掌柜的是巫师傅,巫师傅此刻带着他的两个小徒弟,正在后院里做棺材。
这大晚上的,他们做的棺材,却不用刨子、锯、斧头、墨斗等物,而是撇了一地的细竹竿,还有两口装满纸的大筐。
巫师傅的手艺活很好,很麻利地就用细竹竿为骨架,搭出一个棺材架子。
一根根竹杆相互绞缠着,躺上个百十斤的人,也是吃得住力的。
一个小徒弟提着一个浆糊桶,从大筐里取出纸张来,便往竹棺上糊纸。
另一个小徒弟就在糊好的部位细细地刷一层漆。
灯光照耀处,就见那纸上写的还有字。
什么某年月日,某衙,购入了牛马草料多少斗,购入了溺桶几具,购入了钵头、笤帚几把一类的小账。
敢情这位巫师傅还有这么一手绝活,他能用衙门里废弃不要的旧账本糊纸棺。
前院里忽然有人拉响了铃铛,从仁美坊赶来的那个坊丁扯着嗓子喊起来:“掌柜的在吗?”
生意上门了!
巫师傅心中一喜,连忙摆摆手,让两个小徒弟小心点,别太张扬,便快步迎了出去。
……
杨沅这晚是宿在丹娘房里的,今天这些事儿,哪怕丹娘面上不说,心情也难免不好。
细心的鹿溪便提醒杨沅,杨沅其实也想到了,陪着丹娘说了小半宿的话,才拥着她一起沉沉睡去。
天亮的时候,方老太爷那边终于下定了决心,走人。
他虽觉得方蛟传回来的消息有点不太靠谱,但还是本能地感到害怕。
把“水云间”酒楼抢到手当然利益丰厚,可要是有性命之忧的话……
不过,还不等他们结账走人,叶学士派的人就来了。
叶学士本来是怕这几个乡下人搞不清如何翻案的流程,想着暗中派人指点一番,不想正遇上他们要跑。
听方蛟一惊一乍地说明了要跑的理由,叶学士派来的人鼻子都快气歪了。
“糊涂,一群上不了台面的粗胚!”
叶学士府上家人不屑地道:“就算他是个王爷,也不敢大庭广众之下,当街如此肆无忌惮。
昨日发生在仁美坊的那件事,我们都听说了,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叶学士家人就把有人试图刺杀杨沅,结果误杀了正在那里哭诉闹事,有些碍手碍脚的樊氏一家人的事,对方老太爷他们说了一遍。
“你们现在明白了吧?这姓杨的,现在已经是千夫所指了,你们看看,这是有多少人在寻他的晦气。
你们只管去打官司,事情只要闹大了,我们老爷就有借口介入了,保你们无事。那‘水云间’可是一只会下金蛋的老母鸡……”
叶学士家人好一通忽悠,方老太爷和两个族孙心中的贪欲顿时又占了上风,于是便鼓起勇气,直奔临安县衙……
……
这时候,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的肖鸿基,好歹恢复了一点精神。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正常情况下,他怎么也得再歇两天,才能恢复精神。
可一想到都察院里现在的形势,他就心急如焚。
他是万俟卨一手栽培起来的人,因此对骂死万俟相公的杨沅深深恨之,一直想找机会为万俟相公报仇。
但,杨沅锋芒太露,肖鸿基也只能抱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想法隐忍下来,寻找机会。
所以,直到目前为止,他也没有太针对杨沅的举动。
前些日子吏部考功郎中李建武涉及受贿,他故意提点李建武,给予李建武方便,本意是想拓展自己的人脉。
可谁知,杨沅随后便玩了个大的,借邱舜泉一案抓了一批吏部官,其中就包括了这李建武。
肖鸿基也是无奈,任由杨沅查下去的话,保不齐这李建武就把他之前包庇自己的事情说出来。
所以,肖鸿基只能被动地与杨沅做起对来。
他先是答应帮吏部的人到拘押这些吏部官的地方,让双方做交接。
谁料,次日就有个郑公虔自缢了。
事已至此,肖鸿基越陷越深,就只能从暗中帮忙,主动跳出来扯杨沅后腿。
如今他才只病倒了一天,相信一天的审讯打熬,李建武是能撑住的。
不过,如果他一直不露面,他担心李建武认为他已经放弃了自己,对他怀恨在心,说出两人私下的勾当。
所以,哪怕现在依旧有气无力,审不得案,他也得抱病回衙。
只要在李建武面前晃悠几圈,让他知道自己还在维护着他,相信李建武也就能咬紧牙关挺下去了。
想到这里,肖鸿基不顾侍妾的劝阻,挣扎道:“衙门里的公事,你不懂,快给老夫更衣,我要上衙。”
话犹未了,老家人便在门外叫道:“老爷,都察院谈老爷、王老爷到访。”
肖鸿基一听,料想是谈琦和王晨坤来了,不由冷哼一声。
谈琦和王晨坤知道来探望老夫,那杨沅就置身事外?
老夫怎么说也是你的上司,如此不懂礼数,咱们走着瞧。
肖鸿基便放弃起床,有气无力地吩咐道:“快快有请。”
不过片刻,右副都御史谈琦、左佥都御史王晨坤便领着七八个差官走进院子。
王晨坤举手示意众差官候着,便随着谈琦走进了房间。
“啊,肖某病体未愈,有失远迎……”
肖鸿基在自己侍妾手里挣扎着,一副想要下地,却没有力气的样子。
但,谈琦并没有赶紧冲上来制止他,反而笔直地站在房中,一脸冷肃地看着他。
肖鸿基顿时感觉不对劲儿了,他躺在侍妾怀里,有些讶异地看向谈琦。
谈琦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沉声道:“肖鸿基,你涉嫌犯赃渎法,都御史请示监国,着令监管审查。”
肖鸿基和他的妾侍大惊失色,肖鸿基一下子坐了起来,心中一吓一惊,登时出了一身的透汗。
“我不是,我没有,这……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
谈琦道:“是否冤枉了你,待查明后再说吧。谈某也是职责所在,得罪了。”
说罢,谈琦让开一步,王晨坤马上回身打开房门,喝道:“进来,把人带出去。”
肖鸿基脑筋急急一转,自己对李建武虽多有关照,但是应该没有什么具体把柄可抓,底气便又足了些,冷笑道:“好,好,那我便跟你们去,待此事了结,肖某倒要向他朱倬讨还一个公道。”
两个差官进来,从侍妾手中夺过肖鸿基,将他架起,扯过袍子给他披在身上。
这两个差官是司狱署的人,都是隗顺从临安狱带过来的人,对肖鸿基毫不客气。
谈琦问道:“肖鸿基,你府上只有这一个侍妾,一个老家人?”
肖鸿基昂然道:“不错,本官就只这么两个人侍候左右,本官一向清廉,何曾贪墨半分?”
那侍妾听了,精致的小脸突然煞白。
谈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挥手道:“把这侍妾和家人一并带去,依旧侍候肖鸿基左右。这处屋舍,里外好生搜查一番。”
一群差官立即涌了进来。
……
临安县衙里,徐海生徐知县接到了方老太爷呈上的状子,只看一眼,便冷笑连连。
提前好几天,他就接到有心人提醒,说是关于“水云间”酒家归属的案子,怕是有人要利用它再起波澜。
徐知县在这京县的位置上如履薄冰地坐着,如今好不容易无风无浪撑到任期快满了。
能在京县任上无病无灾地撑到任满,那是必然要高升的。
临安府里现在有个通判的空缺,那是极好的去处。
不过,徐知县在天子脚下真是待的腻了,他觉得外放地方做个正印官一把手,那也是不错的。
只是吏部现在乌烟瘴气的,不管他想去哪儿,只怕都得等吏部先消停下来。
结果这时候,突然有人要翻旧案,这案子要是给翻了,那岂不就证明他当初判错了。
方家这帮天杀的,这是要毁本县的前程啊。
徐知县咬着牙根,噙着冷笑,把那状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随后,他便把状子往公案上一扔,淡然吩咐道:“此案,临安县初审,临安府定谳,已经报送过刑部的了,不能再告。”
方老太爷已经得了明白人指点,也知道这终审的案子是很难再次举告的。除非有了足以推翻原判的新的重大证据。
但他有什么新证据么?
没有。
方老太爷便依着高人指点,苦苦哀求道:“青天大老爷,那酒楼本是我方家人的产业,如今留给我方家的股份不过半成,这还需要什么证据么?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必有重大冤屈,还请大老爷开恩,为小民作主。”
徐知县道:“明眼人?本县眼不瞎,耳也不聋。你拿不出新的证据来,你说重审就重审?岂有此理,赶出去!”
一群衙役立即冲过来赶人,方老太爷被方虎方蛟架着,就被轰出了县衙。
叶学士派来的家人早在暗中候着,一见方老太爷被轰出来,候那县衙的人回去,便上前道:“临安县果然不受理吧?”
方虎道:“正是,那县太爷看完了状子,就把我们撵出来了。”
叶学士家人微微一笑,道:“好,反正你们是告了,他不受理可就怨不得你们了,现在就去临安府,接着告。
等临安府再把你们撵出来,就依计行事。”
临安县里,把方家人轰出去之后,徐知县盯着那张状子又看了片刻,马上唤来一个幕客,吩咐道:“你去,持此状,立刻快马去临安府,接着去刑部……”
徐知县悄悄私语一番,那幕客心领神会,当即拿了状子,快步离去。
临安县初审、临安府终审,刑部复核过的案子,你想翻案?
你这是要挑衅这一条线上所涉及的所有衙门、所有官员呐。
叶学士家人那边,好心帮方老太爷雇了辆牛车。
他也坐进了车中,向方老太爷解释着:“你不必担心,无据而再审,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临安府拒绝了你们,你们就去晋王府持请愿状跪请再审……”
叶学士家人说着,从怀中把代写好的请愿状拿出来,递给方老太爷:“到时候,事情闹大了,监国便只能下‘令书’复审,到时自会有人出面,为你仗义执言。”
请愿复审,的确是个办法,极罕见也太极端的办法。
事情闹大了,舆论压力太大,朝廷也不是不能在法外机动灵活一下。
但……,如果请愿复审失败,请愿者是要承受重大后果的。
可这一点,叶学士却压根儿没跟他们提过。
……
德清县境内,一辆马车正缓缓向南而行,走的是前往临安的官道。
天气还有些热,哪怕是早晚的辰光。
因此轿帘儿掀着,方便通风。
车中端坐一个少女,含苞待放的年纪,明媚的五官还有一种婴儿肥的娇嫩腴润。
拿起扇儿扇风时,那手腕却如鹤颈一般纤细。
看起来,娴静妩媚,岁月静好。
如果,忽略了她倚在厢壁上的那口大剑的话。
“还有多久啊?”
小姑娘忽然就烦躁起来。
自从下了船,乘了车,哪怕是走的官道,颠簸的也厉害了,屁股都坐酸了。
“姑娘,咱们明天这时辰就能抵达临安城了。”
小姑娘听了,脸上不耐的神情便换成了雀跃的欢喜。
明天就到临安了,真好。
她可以见到贝儿老师了,还可以见到虽然有时候很讨厌,但是离别久了又挺想念的小青棠,还有虚情假意地说要照顾她的杨二叔。
李凤娘浑然忘了,父亲这次让她回临安,主要目的却是为了和晋王府保持关系。
李凤娘的父亲李道是一个将军,而且是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当初在岳飞麾下,那也是一军主将,官位还在肥天禄之上。
但是和大部分军伍中的将领不同,李道有着精明商人般的灵敏嗅觉,也有着精明商人般的圆滑手段,更是有着精明商人般的投资眼光。
所以,岳家军将领不肯归顺秦桧的,大多遭受了清算,他却能提前跳出漩涡,毫发无伤。
甚至,他还保全了他的副手肥天禄。
也是他,一眼就相中了杨沅的潜力,所以死乞白赖地想把女儿和他送作堆,奈何女儿太小,人家没看上呀。
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谁能想到,女儿竟然住进了晋王府,受到了晋王妃的调教。
这关系,不走动就会生疏了,必须得保持下去。
就不说万一能和晋王的儿子扯上姻缘吧,只要晋王妃把她像女儿一样看待,那李家不就抱上了一条大粗腿?
所以,接了女儿回家过年,又在家中小住了几个月,李道就把女儿送回临安来了。
李凤娘也愿意回来,她在临安时,说是把她交给杨沅叔父照看了,可杨沅完全放养,真是个“大好人”。
除了在晋王府那段日子,如同噩梦一般,临安值得她留恋、回忆的美好,还是更多的。
所以,李凤娘对于父亲的安排一点都不抵触,拍拍屁股就跑了。
眼下,临安将至,李凤娘的心忽然就激动起来。
端坐车中扮小淑女,是在晋王府时学来的风韵。
可是心里一高兴,她就装不下去了。
“喂,停一下!”
车厢中探出一颗螓首,李凤娘向着一员家将吩咐道:“下马,你到车里坐着,换我骑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