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该这样的……”
兔子生活在东区也有两年了,他面对过各种生命遭遇威胁的情况,但不论是那些充满威胁的拳头还是刀刃,他都学会默默承受或者竭尽办法逃离。
他总有办法逃走,跟自己互相搭配的伙伴们找到夹缝中的生路,他们还没成长到那一天,不像那些年纪更大的孩子们彻底失去对他人信任。
这样的友谊很微薄,随时可能破裂,孩子们也明白,但正因为他们没有别人可以依靠,才勉为其难互相伸出援手。
兔子跟杰恩从来不会谈论“死亡”这件事,他们都把自己当作老鼠,指不定哪天就被更强势的人逮住,然后倒在某条下水道里,所以他们只在乎活下去。
但不该是这样的,这样莫名其妙,没有来由的衰弱。
杰恩的脸红得近乎发紫,他用力咳嗽着,更多的血沫洒在胸口。
“杰恩!我还没事,我带你走!”兔子挣扎着试图将杰恩背到后背上,却发现杰恩的身体软绵绵的,已经完全用不上力气了。
街道上每个人都在咳嗽,风箱般痛苦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如同死神经过随手敲响的警铃,响彻在所有人的头顶。
绝望。
兔子的四肢也开始失去力气,他跟杰恩一样倒在地面上,当他以为自己也要迎接同样的疾病时,突然感觉怀中有什么东西在散发出暖意。
他顺从着直觉,将那块纸包掏出来,里面是用淡桂黄发丝打成的一团结。
兔子看不见自己身边不断构造又在瘟疫间破碎的光圈,看不到那从发丝结传递到他身体上的符号,他只是个普通人,看不到那些越来越微弱的光芒,正在艰难地帮他抵抗疾病相隔寸许的吻,很快就会被彻底泯灭。
惊惶下的兔子爬起来,将这团发丝紧紧攒在掌心,眼泪忽然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在他脸上留下两条清晰的水渍:
“哈梅尔……是哈梅尔?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们,我不想死,杰恩也不想死!”
杰恩的咳嗽声逐渐微弱下去,他的每一声呼气与吸气,都像是在时间的感知中被拉长,断断续续。
“我们不想死在这里,谁来救救我们!杰恩……”
兔子泪眼朦胧地望着另一端的街道,已经再没有人再站在这里了,有的呼吸声还在苦苦坚持,有的已经失去了声息,生死不明。
兔子竭尽全力发出一声嘶吼,他的泪水滴落在尘埃间,不甘的、怨恨的、充满哀求的悲鸣,却难以穿透这浓郁的毒雾传达出去:
“求求你!”
他手中紧握的光破灭了,裹挟着毒素的浓雾涌入他的鼻腔和喉咙。
兔子隐约间看到了一道光,不像太阳的炽热与猛烈,温和而轻柔,从一丁点亮起,然后它逐渐扩散,占据他全部的视野。
“救……”
救救我们。
——
艾丝特在往东区深处奔跑,踏入黄黑色雾气的瞬间,她就感觉到胸腔中强烈的不适。
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还从没生过病。
从艾丝特前额处浮现光芒,勾勒出一轮圆环,这样的符号飞快扩散到她全身,飞快恢复着她被瘟疫影响的状态。
艾丝特瞬间明悟——这不是正常的雾霾,这是非凡能力!
即使是她的身体,都要调动所有蕴藏的力量来进行对抗,才不至于让她也受到影响。
毒雾还在不断往外扩散,视线所及的地方,似乎都笼罩着黄黑色的薄纱。
一位妇人正在用力咳嗽,几乎要将脏器都干呕出来。她虚弱到趴伏在地上,身旁一个年幼的男孩趴在妇人的胳膊旁,用力推着她,焦急而含糊地呼喊着“母亲”这个词,间或夹杂着两声咳嗽。
那个妇人碰到了手边的布袋,里面装着的土豆“骨碌碌”滚出,裹上黑胡椒般的泥沙外衣。
艾丝特只是听就能听出来,这个妇人的呼吸系统被疾病侵袭得太严重,不论她的心脏再怎么努力鼓动,都无法从她衰竭的肺部压榨出更多氧气,很快,这样的衰竭就会扩散到她所有的器官。
那个男孩跟艾丝特一样,不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只是哭喊着,试图让前一刻还牵着手夸奖自己聪明的母亲能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带他走完回家的路程,他还期待着今天的晚餐菜谱,期待着父亲从码头赶回来,给自己讲水手们去海浪上高歌启航的冒险。
那颗土豆撞在一只口吐鲜血的老鼠尸体上。
他们的晚餐是什么?烤土豆?土豆泥?炖上一锅土豆和胡萝卜,然后用黑面包蘸着汤来吃吗?
还有人在等着她和他回家吗?
艾丝特不该犹豫的,她救不了所有人,她必须找到向她呼唤的兔子,而不是在这里耽误……
这样倒在雾气中的人还有多少?
这只是短短两秒间划过的念头,艾丝特脑海中的时间似乎被放慢了,事实上,她奔跑的速度并没变化,是她周身的时间被拉长了,这给予了她更多一点思考的余地。
所以艾丝特也做出了她的选择。
就像是在她的头发间炸裂了一片烟,满天星般的光点散开,铺展到街道上,沿着渴求生命的意志与悲恸,汇入羸弱生命在苟延残喘的身躯。
一处又一处光芒亮起,织就金银色的长毯,在所有被光点拨动命运的地方,浮现出淡色的圆环,化作让生机循环不散的锁链,延长这场与死神间的拉锯战。
艾丝特的头发在飞快褪色,随着越来越多的光点飘舞而落,在她奔跑的地方延展开“星河”,因她的行动而摇晃的发丝只剩下银白。
但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雾霾所侵占的地区还在不断扩散,艾丝特经过的街道只是曲折的几条,以她的力量,能援救的人不过万分之一。她感觉自己就是面对着大海的精卫,徒劳地衔来石子,补一处永远没有可能填满的沟壑。
艾丝特有很多问题,很多“为什么”,她不明白一直暗流涌动的贝克兰德为何会发展到这一步,会如此粗暴无情地将苦难塞到东区居民的口中,强迫他们吞咽下最不合理的死亡之果。
她不知道这背后错综复杂的势力媾和,不知道极光会与魔女教派联手谋划着一场灾难,不知道因斯·赞格威尔带着0-08给另一个城市创作出的剧本。
洒落的光点开始不断给予她回馈,将人们濒死的绝望与痛楚塞进艾丝特的脑海,他们的呼唤、祈祷与咒骂,对这一切愤恨,和对生存的渴望,都清晰地被那些光点感知,让艾丝特不断与其产生共鸣。
“混蛋!狗屁!为什么!?我不能倒在这,我还得回家,我马上就就能回家过新年了,为什么……”
“胸口好像要着火了,有没有人能帮帮我……”
“妈妈,你醒醒,你不要闭上眼睛!我好怕,咳咳!”
“不管谁都好,什么神都好,求您了!救救我!好痛,全身都在痛……”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谁来救救我!?”
“我真讨厌这天气啊,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对不起,父亲,母亲,我的信寄不出去了……”
“好难受,好可怕!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那些该死的雾霾!”
“风来了……”
“我要死了吗?就这样结束了吗?”
艾丝特似乎变成了一座信号塔,不经筛选地,将所有人的情感与诉求都收纳到自己的脑袋里,她正被迫见证着不属于她的一切。
这对任何人来说都太沉重了。
艾丝特奔跑的动作越来越机械化,那些脑海中的声音仿佛在最恢宏殿堂中回荡的交响曲,挣扎、碰撞、回旋着敲击在她的感知中,荡出虚幻的余波。
但她始终没有忘记最初的目标,艾丝特向着什么都不存在的空气中伸出手去,她似乎隐约握到了一条纤细的蛛丝,那脆弱的软线岌岌可危,似乎随时都会被扯断。
再多一点,再多一点时间……
她周身时间的流速被缓缓拖长,这使她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身后逸散的光芒不断侵蚀着雾气的范围,撑起越来越显眼的光膜,将更多昏倒在街边、意识模糊的东区居民覆盖到自己的保护下。
但相对的,艾丝特所感受到的那些共鸣声也愈发庞大,即使她这一刻还是迎接着浪潮的礁石,也总有一刻会支撑不住,被那些绝望的声音压成粉末。
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艾丝特终于奔进一条小巷,看到了眼角挂着泪水,双眼逐渐失去焦点的兔子以及他旁边昏迷的黑发男孩杰恩。
她手中的线突然绷断了。
“……兔子?”
艾丝特扑到男孩的身边,盖在他胸膛上的手掌下,只有越来越微弱的心跳声。
听到艾丝特声音的时候,兔子的眼神忽然恢复了清明,他的视线聚焦在艾丝特没有遮盖面具、袒露在外的面容上。
兔子咳嗽着,轻轻笑了两声:“哈哈,我就说,杰恩说你毁过容……一定是骗我的……”
淡金色的圆环顺着艾丝特的手掌飞快散开,很快覆盖了兔子和杰恩的全身,将他们的生机勉强维持在死亡降临的前一刻。
艾丝特的身体也颤抖起来,那些光点仍然在向外蔓延,但她所能挽回的生命如此之少。
“哈梅尔……救救我们……”
兔子用力地抬起手,抓住了艾丝特的手腕,他的眼中时而混沌时而清醒,正在不断重复这一刻的状态。
艾丝特合上眼睛,泪水浸透了脑海中不断回荡的哀嚎与求救声。
“真是个任性的请求啊。”
有另一个声音从深处响起,跨越这些生者无尽的苦痛,触碰到艾丝特的意识。
“想救他们吗?”
我想救他们。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的想法。
“即使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们的命运仍旧如此,卑微、短暂而渺小,没有任何波澜的生命很轻易就会消亡。”
我知道,即使没有改变,即使还是挣扎与烦恼……我也希望他们能活下去,沿着无限可能性的未来,不论前方是哪里。
那个声音似乎沉寂了很久,但时间对这场对话来说没有意义,现实只过去了不过眨眼的一瞬。
嗡鸣声越来越剧烈,像是在艾丝特的脑海深处推开了一扇门。
“那就呼唤我的名,向我祈祷吧。”
艾丝特忽然睁开了眼睛,她的眼底由淡转黑,有光急速从中亮起,仿佛要驱散所有笼罩此地的雾霭。
她张开嘴,随着脑海中的指引,一句又一句吟诵出来:
“命运破碎的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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