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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7章 大善人
    杨麒其实是黄台吉的熟人,他们打过交道。
    天启五年末,杨麒在山海关、辽东一带三个月里变更了官职三次,几乎什么事都没干,被黄台吉放出虚虚实实的假消息耍得团团转,最后落了个革职的下场。
    黄台吉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毕竟那时候被耍得团团转的不止杨麒一个人,从山海关到沈阳,明金两国有名有姓的人都上过他的当、吃过他的亏——你杨麒算老几啊?
    也正是这个原因,黄台吉从降人、俘虏中打听到杨麒的情况,就立即决定收兵出边。
    对于这个决定,谁都不理解。
    大同城里的张宗衡想不到,在他看来明金双方在这场战役中的临界点已经随着两县陷落而打破,再往后的战役很难僵持,后金已经占据优势了。
    得了两县的粮草补给、人口物资,后金应该会打得更来劲,接下来必然要有一场大规模会战。
    别说他不理解了,后金军以代善为首的爱新觉罗贵族、都元帅孔有德为首的汉军头目,也不理解,死了这么多人、拼了这么多命,仅以两座县城的收获,根本不足以弥补他们此次出兵的损失。
    何况战场上胜利在望,只要对明军援军打出一场歼灭战,就能争取到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们再攻破、劝降几座县城,这会投降不算首降,人心的口子已经扯开了。
    黄台吉心想:你们懂个蛋!
    刘承宗就是这场战争的大善人,明廷方面对刘承宗派兵来援感到感激。
    反过来虽然刘承宗是漠南汗位的竞争者,黄台吉也对刘承宗此时出兵感到万分振奋,接盘的来了!
    第一,他认为刘承宗虽然是中原群寇里武功盖世的大首领,但那就是个汉人莽夫,谈不上是他的竞争对手。
    这从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就能看出来,他派遣儿子豪格到元帅府去,拿出了最大的诚意与尊重,他们的敌人都是大明,远交近攻,完全可以联手灭掉蒙古,一同向大明发起袭击。
    这是地理决定的天然盟军。
    但凡是一个出色的首领,肯定都会先达成盟约再说,退一步说,也会妥善接见、互遣使臣——即使敌视,两边山河路远,有心兵戎相见也没那个能力,何必树敌?
    偏偏刘承宗充满了汉人式的眼高于顶与莽夫的短视,他儿子连刘承宗一面都没见到,就被遣返回来了。
    就这么个没有一点政治、外交能力的草寇,蒙古就算全扔他手上,迟早也得败光了。
    第二,如果刘承宗真的没有一点政治和外交的才能,那他的砍人能力一定是非常的出类拔萃,才能在西北砍出偌大家业。
    这么能砍人的个玩意儿,你跟他对砍那不是傻子吗?
    黄台吉的战略非常简单,尽管如今宣大的城池看上去唾手可得,但毕竟还没得,不趁着这个窗口期出边,万一低估了明军援军的行军速度或战斗力,出现一点儿小偏差,刘承宗的军队把边墙外一堵,被困在二道边墙里的后金军就得挨圈儿踢。
    毕竟在漠北蒙古、漠南蒙古、大明、元帅府、后金这五方兵力里,打破招降两座城池的后金军,是最富有的了,另外四方很有可能会因为财富而同仇敌忾。
    但只要后金军出边,跳出这个包围圈,进入哈剌慎蒙古的领地,那局势就大不相同了。
    刘承宗派到漠南的杨麒,就得跟大明干起来,不跟大明干也得跟漠南蒙古干,这跟他想不想没有关系,人得吃饭,黄台吉不信元帅府拥有比后金更强大的运力。
    当然他们不因为粮食打起来,黄台吉更高兴,不打你们就得饿着,饿个差不多,英明神武的天聪汗就来解救你们了,转战西北的农民军精锐,黄台吉不介意再封出个跟孔有德地位相匹的都元帅。
    不过这是后金军知道的,他们正在撤退的路上。
    而在明军的视野范围内,张宗衡并不知道黄台吉要撤退,因为后金入寇宣大这段时间,黄台吉给张宗衡的感觉就像个笔友。
    天天给他写信,长的、短的、真话、假话、吹牛,信里的内容什么都有,虚虚实实,有时候是真的有时候是假的,让人什么都不敢信。
    黄台吉头天说要议和,他准备退军了,第二天灵丘城就丢了,再说议和退军就没人信了。
    头天骂阵,说自己就五百兵马你们也不敢出城来战?第二天明军六百人出兵,被后金两万人埋了,再说就四五百人也没人信了。
    可一旦你不信他说的话,不信他表现出的东西,他又会非常真诚,真的派了五百多人在城下耀武扬威,然后趁着一个黑夜领兵偷摸儿离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大队人马已经走远了。
    与此同时在漠南战场上,杨麒的先锋部队已沿黄河北岸,抵达归化城西部的敕勒川。
    在他们身后,是黄河两岸漫无边际的蒙古大营,漠北蒙古三汗被杨麒策动,答应加入这场争夺漠南归属的战役。
    条件很简单,他们负责跟着粆图台吉解决掉占领察哈尔故地的蒙古人,不必与后金军交战,那是杨麒的事,事成之后,漠南都督府在鄂尔多斯、呼和浩特与乌兰察布的土地,由着来自漠北三部的牧民放牧。
    这事对漠北三汗的诱惑其实并不大,尽管漠南有最好的牧地,但牧地对这个时代的蒙古人来说其实不值钱,漠北漠南根本不缺放羊的地。
    整个漠南这么大一块,其实只有两个好地方,一个是孕育出土默特部的丰州滩,另一个是原属蒙古大汗的察哈尔故地。
    这两个地方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能种地。
    显然,元帅府的刘承宗如今成立了漠南都督府,肯定不会让他们在这里种地。
    但世上任何事,除非只有一个人,才能心想事成;一旦出现两个人,要做一件事就得妥协。
    更何况如今漠南与宣大这么一个不算特别大的地域,挤进来五方人马,那么显而易见,这里发生的任何事,结果都不会让任意一方感到满意。
    漠北三汗答应出兵只是没办法了,他们必须得挑个人打,但进攻意愿、难度和代价综合考虑,由大到小排出来,就是漠南蒙古、大明、黄台吉、刘承宗。
    大明富裕,但不好打;黄台吉也类似,而且今年打了黄台吉,明年后金军队就会报复回来,好在黄台吉就在宣大,如果运气好能直接把他杀了,一了百了。
    刘承宗是他们最不愿意打的,因为这帮人连他妈个贵族都没有,又穷又横,像黄台吉一样能报复他们,而且刘承宗还没在这。
    漠南蒙古其实也不好打,毕竟这帮人都已经归附了后金,打他们就必然会惹上后金,只是漠北三汗实在没法了,所以并不是杨麒策动他们,而是他们在筹备进攻漠南蒙古的同时,元帅府的杨麒主动加入这场战争,并豪爽地揽下了最难搞的攻坚任务。
    大善人!
    阴山脚下的山沟里,先锋参将白文选带着几名武官如同后辈,站在地窝子旁看着一队元帅府老兵修出完整的隐蔽工事,接连点头,赞不绝口。
    一队人修出的工事包括前三后二破缝的两排地窝子,每个地窝子的入口都配有土灶和延伸出去的烟道,整个隐蔽工事修建起来并不难,却能作为过冬时的隐蔽营地。
    给白文选演示的将领是胡三槐,固原叛兵出身,元帅府的老资格了,也是个活在人们口中的传奇人物。
    像赵可变那种,传奇在一个晚上功成名就,胡三槐刚好相反,他官拜参将,是元帅府少有纯熬资历熬出来的参将。
    胡三槐算是最早投奔刘承宗的边军军官了,他跟王文秀、杨耀、吴养臣等人是同一批固原叛兵,当时在明军那边的官职就是管队。
    后来跟着刘承宗转战各地,硬是没碰上让胡三槐和吴养臣领兵作战的机会,因为跟胡三槐搭伙的是师成我,跟吴养臣搭伙的是刘承运。
    刘承宗就算让承运上战场,都不可能把师成我派到战场上。
    胡三槐总跟师成我待在后方,自然没有战场立功的机会,好在刘承宗一直记着他,毕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要同一批的人都升官了,兵权有没有先不说,反正要给胡三槐和吴养臣把待遇提一提。
    所以这哥俩儿就是在连年征战的元帅府,靠着六年时间,硬是熬资历熬到参将的。
    但实际上越往上熬越尴尬,哥俩儿指挥军队的经验最高都没超过五百人,官职越高,越不可能被派出去打仗了。
    好在要建立漠南都督府,刘承宗便把他俩派到杨麒身边搭伙,以前的固原管队又回到了从前的固原总兵官麾下做事。
    白文选看着土灶和地窝子啧啧称奇,这玩意很阴险,整个地窝子仅高出地面一尺,十一二个人往里一蹲,上面盖了土和草皮,走出去二三十步根本看不出来,有烟道,生火做个饭远处也看不出来,正面还留有一道两寸高的小窗通风、观察敌情,必要时火枪还能伸出去打。
    别说过冬了,就算平时营地外围修几个这个,专门埋伏塘兵、哨兵都好使。
    元帅府给白文选带来最神奇的感觉,就是尽管政治体系非常简陋,但军事上的一切都是正规化的,所有事情都比别人走得快了一步。
    就比如类似的营垒,西营也修,有时候哨兵也需要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但到这一步就结束了,洞怎么挖、多大、多少人、没人关注这些东西,就和他们的火炮一样,捡来就用、有铁就自己铸,随便铸,能打响就行。
    反观元帅府,每一步都有计划,就好像刘承宗从起兵时就做好了跟大明打国战的打算,火枪、火炮甚至炮车,都是有规矩成体系的。
    就连他们这次出兵,虽然白文选这一千人不算嫡系部队,但配给上也没有半分克扣,兵粮有限是都有限,可所有士兵都以什为单位配了三罐子油。
    分别是火油、荤油和素油。
    这会他的西营兵学着在山沟子里挖地窝子,修好了就在土灶上用荤油煎蝗虫,人人煎一大袋子,准备当零嘴吃。
    胡三槐本来是想劝阻的,不过开口就说了几个字,自己就止住了:“那油,算了。”
    白文选察觉到胡三槐的欲言又止,问道:“胡将军,那油,不是让咱炒菜吃的?”
    “炒什么菜啊。”
    胡三槐不禁莞尔,心说这白文选是对元帅府的待遇存在误会。
    不过也不怪人家,毕竟刘承宗对提升元帅府士兵待遇不留余力,总觉得过去转战陕北时让士兵受了苦,属于时高时低的报复性提高待遇。
    元帅府手上存粮多,士兵的待遇就更好;存粮少,士兵的待遇就稍差点,而白文选这批西营兵将归附时,刚好是刘承宗结束甘肃远征,到兰州专门让士兵舒服的时候,因此待遇也比往常更好。
    正因如此,才让白文选误以为元帅府军士的待遇一直这么离谱,以至于出现认为出征还给荤油素油炒菜的误会。
    胡三槐解释道:“火油是紧急时取火、身上生疮时药用,素油是擦刀、受伤擦拭伤口消毒,荤油则是等到冬季取一点涂在脸上防冻伤,露宿野外虫子进耳朵……”
    他指了指耳垂:“用一点荤油就能把虫子引出来,伤口腐烂生蛆,也能这么用,这些油都不是让咱吃的。”
    “我……”
    白文选听得直瞪眼儿,一听这些油脂有这么大的用处,立刻转身就要让士兵别煎蝗虫了,这都属于口腹之欲,好吃的能吃,难吃的也能吃,只要有吃的,粮食的问题就不大。
    但药用、医伤、防冻,这都是能保障战斗力,减少士兵非战斗减员的大用处,可比口味重要多了。
    不过紧跟着他就被胡三槐制止:“大战在即,让军士煎点零嘴带着,也没坏处,眼下东征漠南,待拿下归化城,想必冬季也不缺荤油用。”
    就在这时,山沟中奔来一骑,是杨麒的护兵,上前行礼道:“二位将军,都督有令,土默特部于归化城的布防已探明,漠北三部已动兵前去,都督命二位将军拔营,前去掠阵。”
    白文选与胡三槐对视一眼,立刻下令军士停下手头的事,整理军备准备出兵,半个时辰后,二人率领整齐甲仗的马队奔出阴山口,就见漫天烟尘里,绵延不绝的蒙古马队浩浩荡荡向东奔去。
    下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