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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暗号?”
    看那丫头瞪圆了眼睛,清澈的琥珀里头烛光闪闪满是惊奇,齐天睿停了笔,“你想啊,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我号里开出来的票?如何辨别真假?虽有可靠之人专笔专迹,也难免被人模仿。遂便有这暗号之记。”
    “什么意思呢?”
    “这是密押制,如以‘谨防假票冒领,勿忘细观书章’十二个字做一年十二个月,‘冒月’便是五月;以“生客多察看,斟酌而后行”十个字表一到十个数,‘斟行’便是二十。”
    “真有趣儿!”
    丫头乐,一口碎玉小牙,小涡满满的,齐天睿挑了挑眉,“有意思吧?”
    “嗯!跟琴谱子似的。”
    “快抄!”
    “哎!”
    莞初低头仔细地抄着,看着那一行行的标注,有明码的钱两,有暗号的指示,还有些货物,又不解道,“油豆?票号也做农物生意?”
    “那倒不是。”
    齐天睿未再多言,今夜做的帐都是票号私下的买卖,自从汉水改道之后,湖广之地引来徽州、山西、江西各帮商客走沙船。沙船利大,风险也大,票号为了保住声誉,不可对外声张,因此上都是极信赖之人方可合作,私下走账,因而含糊道,“我跟人在荆州合着几亩油豆田。”
    “哦,”莞初又继续抄写,“油豆子最好长,还不长虫子。”
    齐天睿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说油豆子不长虫子。小时候在荆州那几年,从未见虫害。”
    “哦?那是为何?”齐天睿来了兴致。
    莞初想了想,“我记得爹爹问过,老农说油豆子的叶子有味道,虫子不喜,不往近来。”
    “当真?”
    “嗯,油豆子最好种,早茬清明到立夏都可种,回茬在复收之后即可整地播种。”
    齐天睿闻言不禁欣喜,做庄票投沙船风险大,几凡农物都有虫害这一项,油豆向来利大,如今要是再减去此项担保,风险更小些,看来真得派人再往当地瞧瞧。看着丫头不觉露了笑,打趣儿道,“小小年纪,你倒哪儿都去过。”
    “娘走了以后,爹爹去哪儿都得带着我。”莞初蘸蘸笔又低头,“也是累赘。”
    齐天睿微微一怔,“你娘是哪年走的?”
    “我六岁那年。”
    六岁?若是如此,那他们这亲事岂不是十年前就定下了?那个时候他已经被老父撵了出去,这小丫头六岁就已经是他的妻了,不觉笑笑。
    狂风呼号听不着打更声,齐天睿抿了口茶,瞥一眼玻璃鈡,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看丫头烛灯下小笔一刻不停,账簿之上都是规规矩矩的蝇头小楷,比之前在佛经上点的琴谱子要秀气多了,可见用心。齐天睿心道不能再折腾她了,这一宿熬了,明日的戏还怎么唱,便道,“睡吧,明儿晚上再抄。”
    “不妨,快好了。”
    她拗了,他也不再劝,重捡了账册。
    窗外的风慢慢吹乏了,漆黑的夜空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房中人不知,一个标记,一个写,累弯了红烛……
    ☆、第28章
    天亮得好早,不觉怎样,一夜竟是悄然而去。北风呼号了半宿又飘起了雪花,不疾不徐,一直到了清早,日头透不出,灰蒙蒙的天。
    一夜无眠,几本小帐都合计清楚,大笔的银子,大笔的风险,汉水之域看来还得再走一趟,原当事事皆已入至微处,岂料落在帐册上,怎的倒有了不甚清楚之处?如此情形,不亲自再察实,不能给任何人下保。抿了口冷透的茶,齐天睿起身走到窗边,打开,雪花清新扑面来,凉飕飕的,这一身棉绸确是单薄了,舒展一下筋骨,合了窗。
    转回身,帐帘内悉悉索索的。丫头抄了整整一宿的账簿,原本只是要逗她玩玩,一本废旧的老账簿本子给她,没想到倒真是抄得像模像样,不懂就问,这一宿下来,也算弄出了个眉目,齐天睿瞧着竟是能用。昨儿答应让她今日出门,知道是要去寻那金凤,丫头心里急,面上不敢显,当真是说什么都应,乖巧的模样让齐天睿都生了些许不忍之心,只是越是如此越可见那背后遮掩的决心,她是打定主意不肯说实话,瞧那欣喜的小雀儿一般以为自己得逞,齐天睿如何能休了那逗弄之心?不管曾经渊源如何,这一次要教训她家有家法,既然在这个屋檐下就要懂得存身之道。
    一整宿,丫头一股子劲头撑着,精神竟是十分的好,字迹工整一如初时,不见丝毫疲累敷衍,齐天睿是熬惯了,可两次见她熬夜如此便宜,一个女孩儿家倒真是难得。将将搁了笔,她就匆匆往里头去换衣裳,看样子怕是连早饭都不及传就要往外跑。齐天睿想着就不拦她了,随她去折腾,金凤此刻就在他外袍的暗兜里,放她出去漫天飞,待她碰壁碰到灰头土脸地回来,不怕她不求饶。
    帐帘打起,一身月白色的骑马装打着绑腿,头发束起,圆圆两只铃铛一样的丫头髻,没有一点颜色和头饰,整个人与这府中每日桃红柳绿的少奶奶相比像是变了个人,忽地哑了颜色,却多了清静的灵气。一身旧衣裳,难得地合身,小身型勾得曼妙,却并不显得娇气软柔,迈步走来,小小的个头竟是透着几分英气。
    齐天睿上下打量着,挑了眉,“你这是……要骑马?”
    “嗯,早去早回!”
    莞初一手握着马鞭,一手扣紧了腕子上的铜马扣,边往外去边道,“相公,我走了。”
    “往哪儿去?你有马么?”
    “西园子角门出去,隔了街的巷子口就有个骡马站,去租一匹。”
    她说得轻车熟路,齐天睿佯作不察,只道,“大年二十九了,哪家马站还给你开着?”
    莞初一愣,还真是的,怎的什么都算计了,竟是忘了这大年下的窘境?
    “得了,”齐天睿走过来,安置道,“赖福儿就在二门上候着,你找他牵我的马去。”
    “真的?”
    “去吧,早去早回。”
    “哎!”
    她欢快地扑腾了出去,齐天睿又伸了个懒腰,他的马是匹高头伊犁马,虽驯良却性韧、并不好使唤,头一次骑,有她折腾的。转回帐中,仰身躺下,鸳鸯帐里,要好好儿地补一觉。
    ……
    一觉醒来,不知时辰几何,齐天睿睁开眼并不急起,难得清闲,不如任意。帐中遮出暗暗的红,想来这天依旧未晴。房中悄无声息,相去北风呼号的夜此刻多了一分小心翼翼的静。丫头走了,想来那总是为她通风报信的艾叶儿也跟了去,至于绵月,为人谦卑,行事谨慎周到,却又把自己分内之事守得极牢,绝不越限一步,不近他的身,不领他的意,虽说口中也二爷二爷地叫,却与她家公子一样于人有种视而不见的本事。
    这便又想起叶从夕,这位仁兄与他是发小儿之情,从小一起长大,齐天睿十分了解他的为人,这不是个能在青砖灰瓦之中禁锢之人,可自从心有所属竟是放下远游之性安然守候。每日一封书信,或厚,或薄,或仅仅是一枚自己画的书签,心思潺潺,从不间断。齐天睿有时不觉纳闷儿,这情意究竟几何?三年之久,咫尺天涯,岂不苦煞人也?小小四方信笺,又如何语尽其意?文人果然是那笔墨之上的心思缠绵,若是换了他,真真要憋屈死了。于是乎,不得不佩服。
    再想自家这丫头,早早聘定给他,从小那小脑门儿上就印着他的妻印,却怎奈天命早定,真真是怪诞的缘分。齐天睿不禁自问,若是十年前他就知道,会不会像看他儿时宝贝的玩物一样把她看紧了?自认不是个大方之人,若是知道有妻,按着十年前的血性,他绝不会因着此时种种而随意予人。想到此,齐天睿不觉笑笑,当年的自己果然是太莽撞了,只知有我,不知有天,不得活啊。又叹丫头,你幸而今日遇见我,否则再不会有你的叶先生!
    又躺了一会儿方觉腹中饥饿,也是奇了,昨儿吃了那么一大锅,这怎的早起又饿?挨不得,齐天睿这才披衣起身,想着洗漱一下便往谨仁堂去请个安,晌午不如去瞧瞧天悦,一道用饭。等吃了饭,用了茶,那丫头也该碰壁碰回来了,正是时候。
    这么合计着,出了帐帘,果然还阴着天,房中冷清,更觉灰突突的。懒得招呼丫头,见盆架旁预备了热水壶,便走过去,自己拎了倒水,一试,冰凉。心道,这些丫头们也真是懒了,隔夜的壶也不收拾。
    转回身,正要招呼楼下,一眼瞥见桌上的小玻璃钟,齐天睿吓了一跳。搁了水壶就要往外去,楼下的丫头已然听着动静赶着上来伺候,一打帘子,正是水桃托着热水盘,迎着他含笑道,“二爷,不敢惊扰你的觉,都预备好了,我这就伺候您起。”
    “哦,几时了?怎的不见人?”
    “都在楼下候着,我不让她们吵,怕扰了您。”水桃换了盆中热水,又伺候齐天睿挽袖子,“二爷,这就把午饭给您摆在楼上?”
    “二奶奶回来了?”
    “没呢。”
    齐天睿弯腰洗漱,心道,这可真是,睡到这个时辰,竟是午时都过了,那丫头怎么还不见人影?难不成是那马果然难缠,这个时候还在路上?
    待到吃了午饭用了茶,天越发阴了,窗外的雪一直未停,细碎的小雪花终是飘成了鹅毛大雪,簌簌的。房中掌了灯,齐天睿又把昨儿夜里合好的帐册拿出来,一个个对看着她的抄写,难得一个涂抹没有,清清楚楚,一目一目看过,填写得也都对了位。待到所有的账目都看过,已是又一个时辰,听得楼下来问晚饭要预备什么,齐天睿有些坐不住了。不对啊,这一天了,北城到南城走到尽头骑马不过一个时辰的路,那马再认主儿也不会不理她,便是走着也该回来了啊?
    “回二爷,石忠儿进来了,在二门上等着回话呢。”
    齐天睿闻言匆匆下楼,未待水桃把斗篷披在他肩上,人就冲进雪中。一路疾走,任那风雪扑面摔打。
    二门外的花亭里,石忠儿正冷得跺脚,见了齐天睿赶紧迎过来。“二爷!”
    “她人呢?”
    “爷!二奶奶一早就到了万家当铺,我按照您吩咐先一步把万家当铺门上挂的转当九州行的贴子揭了,关门上板。可二奶奶不依,使劲砸门,万掌柜的早搬了咱们这厢,我想着没人开门也就罢了,谁曾想竟是把隔壁一个油盐铺子的老头儿给砸出来了。那老头儿告诉奶奶说万家转当到了一家大东家,二奶奶急问转了哪家,可恨那老东西又说不清楚!”
    “这不就结了么?她还不回来做什么?”
    “结了?”石忠儿冻得鼻青脸肿,哆里哆嗦道,“我的爷,您太小看二奶奶了!二奶奶得了这话,一刻都没停,沿着街就找,凡是挂了‘当’字招牌的,挨个儿砸,挨个儿问,一路从北城往东城又折转往西,一家都不肯落下!”
    “她疯了??”偌大雪片早已把头发眉毛都盖住,薄袍薄袄,齐天睿只觉得一股子火上来烧得心疼!
    这话石忠儿哪敢接,只道,“爷,这会子奶奶刚走到西城渠家园儿,距离咱九州行可还有的是路,更况,那金凤您已经拿出来了,即便敲开了,九州行的伙计定是不能认啊。”
    混账丫头!齐天睿在心里恨声骂,你个不省事的东西!惹了事只知道一条道走到黑!早起穿得伶俐,也不怕冻死你?!
    “爷,”大雪遮着,石忠儿也未识得眼色,只劝道,“您跟奶奶逗逗趣儿就罢了,这么找下去,金陵城里上百家当铺,这得跑到下半夜了。”
    “随她去!作死的东西!”
    石忠儿被喝得冻耳朵都快掉了,眼看着爷扭头就走,石忠儿在原地待了一刻,又赶紧跟上。
    一路大步走,那气势连地上的存雪都跟着起了雾,石忠儿只管在后头叫苦。实则那日布局他就瞧出来这是爷在逗乐子,不过是想抓新媳妇个短处摆摆当家爷的架势,果然闺房之中服个软求个饶也就罢了,东西又没丢,还能有什么不得了的?这下好了,假气势的碰上个真一根筋,这往后还好得了?这一对儿且折腾呢,总得有一个服!
    石忠儿正一个人瞎琢磨,冷不防备头前儿的主子回了头,瞪了眼道,“混账东西!你跟着我做什么??”
    “爷,您这是……”
    “滚!去看着她,出点子什么事,她活不了,你也活不成!”
    “是!”
    ☆、第29章
    ……
    起了更,雪终于停了,白茫茫的静。偶尔窗咔嚓一声,雪沉压断了枯枝,轻轻地归入夜;黑白相接,看不到底下冰封的荷塘。
    齐天睿站在大开的窗前,眉头紧锁,赖福儿已然来报:二奶奶进了巷子口了,说话儿就回来。他的目光竟一时挪不开素芳苑的门……
    不茶不饭,冰天雪地,这一次是否给的教训太过了?家境窘迫,一时手头紧去赎了银子,她费心竭力地想要挽回足可见悔过之心。风雪中挨家砸门,想着那清澈的琥珀含着冰冷的泪,若非绝望,该不会如此执拗。如今空手而归,不知那小心里是何等凄然,怕也不怕?必是怕的,怕婆家,怕婆婆,恐怕也怕他这个难得露面的相公。不过,她这么个灵透的东西该是会明白,既然能为她和她的叶先生传信,这“相公”必然可靠。明日一早就要祭祖,继续去寻也好,挺身替她应承也罢,躲在他身后才是她唯一的出路。若她够聪明,就更该明白,为着叶从夕他也不能说不。
    只是,她会怎样来躲?若是在万家当铺碰了壁就折转回来,精神足,心眼儿活,她许是会像昨日一样,讨好他,伺候他吃、伺候他沐浴,装乖巧,装可怜,哄他应下,他呢,便也顺手推舟玩耍一番;可此番,一场风雪将那丫头的小算计打得七零八落,饥寒交迫,两天一宿未眠,屡屡碰壁,是男人也要折下些志气,更况女人?更况一个不足二八之龄的小丫头?会哭吧?一定会,江南难得一遇的酷寒风雪,冻也把她冻哭了,原先的脸面、心机怕是都被打回了原形,一旦回到这红烛暖帐,再见到同榻而眠之人,她不哭,才是出了鬼!
    齐天睿最不耐女人的泪,他不会劝,更不会哄,这泪便会弄得人心烦意乱。逗弄她玩耍多少兴致,如今逗哭了也是无趣,心燥,竟是有种再不收场就更要出岔子的感觉。不过,事已至此,该早早就着台阶往下走,毕竟,明日祭祖不可儿戏。
    楼下有人迎,楼梯上终是有了响动,丫头回来了。一切似都在掌握之中,可听着那疲累拖沓的脚步生齐天睿不知怎的,想着训斥两句也就罢了,只瞩她往后缺钱要懂得开口,莫再做下这不体面便是。
    齐天睿合了窗,转回身,那帘子正正打起……
    早起离家时一身整洁的月白色此刻只见一团乌突突的蓝,她低着头,两只小发髻耷拉着,发丝垂落黏在额头和脸颊,冰天雪地,连风都冻成了疙瘩,她的发梢竟然滴滴答答地淌着水,走近些那湿寒扑面而来,烛灯映照才见这一身的乌蓝是月白浸湿的雪水,绸缎薄,身热暖着一天的风雪,存不住都化成了刺骨的冰水,一点点浸透,慢慢结冻,她似已然没有一点热气,佝偻着肩,抱着手臂,像寒塘中被风月打入角落的一只小鸳鸯,缩着翅膀,瑟瑟的……
    齐天睿看着,只觉那冰冷灌入喉中,他想轻轻咽一口,竟是干涩得发梗。丫头比他原先想的还要狼狈、还要可怜,此刻的委屈必是已是蓄满了足足的泪,齐天睿站着有些尴尬,只等她放声哭出来。
    走到铜炉边,她终是抬起了头,湿漉漉的头发黏着脸颊,冻得发青的脸庞越发显得小,一双眼睛便大得突兀,只是那琥珀冰寒却依旧清澈,莫说是悲戚戚的委屈,竟是不见一点泪的浊痕。看到他,抬起手,冻得小鸡爪子似的手指哆哆嗦嗦把黏着的发丝从脸上揪起来挂到耳后,冲着他居然挤出个尴尬的笑,“相公……”
    齐天睿一愣,连平日的应对都不知该如何,“你……”
    不及他开口,帘子打起,绵月急匆匆地进来手中抱着药匣子,“姑娘!快来,我瞧瞧。”
    抚着她坐到桌边,绵月蹲下//身,轻轻打开她的手臂。就着烛灯,齐天睿这才见那一直不曾放下的左臂手肘处绸子已经刮烂,里头薄袄的棉花上粘着黑红的血迹,已然凝结,手掌肿得高,上头丝丝缕缕的道子此刻还往外渗着血珠。
    “这,这是怎的了?”
    “路滑,摔了。”
    轻描淡写,语声中只有一点点尴尬,不曾抱怨他的马,不曾抱怨这一天奔波的苦处,就这么几个字便算回完了他的话。想那伊犁马虽是驯良却也难缠,风雪之中究竟是怎样不得驾驭才摔成这样?不觉咬牙骂石忠儿,不中用的东西!怎的不回说她摔了??早知如此何必等着,该早早拖回来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