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栓着的一颗珠子,下头流苏引了好长。珠子遍体通白,掉落在地上的瞬间,恰巧初阳升起,四面晨曦喷薄而出,漫天朝霞刹那间驱散黑宇直奔眼底。
“七曜琉璃石。”白初的双目在一片瑰丽颜色里湛出森森阴沉的雪亮寒芒,声音从齿缝里出来:“我青丘不给,你倒来抢?”
下一刻,长袍迎风猎起,五指成爪,直朝池笙袭去。
招招凌厉,招招要命,池笙慌乱间躲避,五爪就要临上面门的那一刻,她急中大喊:“他魂魄要散了!”
五爪一滞,白初急忙偏头,看到那愈渐破碎的身躯慢慢变得透明。再回头,池笙已趁空窜走,不在原地。
耳边听到白逸在焦急的喊她,魂魄守不住了。她心里明白,即便方才她没有追上池笙而是同白逸一样护他魂魄,一样也只能将那魂魄多留片刻。仙人的生命比神脆弱,穿胸而过,灵元俱损,她的侄子在那一刻,就已经没了。
天宇上空突然一暗,刚起的朝辉被黑暗凌厉逼了回去。浩瀚的神泽通过天宇威压过来,霎时山摇地动,走兽飞禽瑟瑟发抖。
冰冷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白初,护着他回来。”
君上,怒了。
凡人生死有轮回,魂魄离体归冥府,忘川渡,奈何走,下了三生石,饮过孟婆汤,便又是崭崭新新的一世。
仙没有轮回,灵元一毁,魂魄见光即散,至此世间再无这一人。
魂灵者,命。灵元者,源。
有能耐的神凭一滴血可以筑魂重生,而仙,远远比神要脆弱。没有灵元,空守住魂魄,也只能是将魂魄白白守住而已。空守住魂魄,已经死去了的,依旧不可能回来。
青丘主殿,狐帝威仪正坐其位,白衣广袖,神容肃穆。
泛金的辉泽慢慢从白初掌心而出,半透明的魂魄在空中浮现出一个完整的人形。白皙的脸,朱红的唇,高悬的鼻,紧闭着的眼,以及那整齐如翎剔羽的长睫……种种,都明明确确告诉人们,这个人,是真的只有一缕魂了。
没有灵元的一缕魂,要勉力护住他的魂身不灰飞破散已是不易,更何况还要强撑着维持住他的原形。
白初面上已经涔出了汗,当魂魄完全从掌心离出,她倒退数步,步履有些虚浮。
没了束缚的魂魄完全暴露在空气里,空中气流一动,就开始不受控制的微微扭曲。
狐帝面上一片淡漠,神情同以往无甚两样,完全看不出喜怒。他伸手,掌心向上一翻,微微有些松散的魂魄似是得到了召唤,从虚空中慢慢腾浮移动到狐帝身前,然后,进入狐帝的掌心。
狐帝沉沉闭目。
时间好似在这一刻被冻住,整个大殿沉寂在一种莫名的安静里。没有人敢大声说话,连呼吸都极力压抑着。安静得只余风卷垂帘,摇曳轻响。
白初淡淡看着狐帝,说不出此刻心底的感觉到底是什么。这种感觉很疼,疼中泛着酸,似绵软的针慢慢扎进她的心房,伤口不深,却又不能忽视。又似万千乱麻紧紧缠绕,逼仄紧拥,缠得她透不过气来。
神的岁月漫长,在这悠长的岁月里,时间实在不是个值得一提的东西。百年,万年,不过弹指一瞬,他们有很长时间去享受一切,却……很少会去想到……失去……
当年,那个凡人她眼前死去,她亲眼看着冥府的鬼差带走那个人的魂魄。那是她第一次亲厉生死,心里虽然有些触动,却也从未如此难受过。
白慕,她的侄子。其实也只是比她小几万岁而已,她看着他长大,看着他从嗷嗷待哺到长得同她一般大,再看着他因先天孱弱,日渐染上岁月的痕迹。
他天资平平,命里注定难修神位,他却肯别人数倍的功夫勤勉修炼。在狐狸群中,他并不算聪明,很多人一点即通的东西,他需反复琢磨许久之后才想明白。
资质平凡,才能平庸,他从来都清楚知道自己的能力,却也从来都没有因此放弃、退却过。别人一个时辰能做到的事,他三个时辰力求做到最好。她因此笑话过他很多次,到了后面,一次次笑话却慢慢变成了一次次疼惜。
血脉相连的亲人,有些东西不仅割舍不得,而且,不能割舍。
良久,狐帝睁了目,那双目里依旧淡漠,面容却似冰晶琉璃,冰凉透骨。摊开的手,五指缓缓收向掌心,白初垂下眼睫,不愿再看。
那五指终于握紧,掌心金光一黯,再也没有光泽。
太子白慕,永远消失在这世上了。
主位之前的桌案上,静静放着一颗珠子。
珠子乍看浑圆,遍体通白。凑近细看却能惊觉,它其实不是圆球形状,而是扁平微弧的块状,不能被称为珠子。而且,不仅只有一种颜色。
诞于上古混度之初的七曜琉璃石,内有七曜,流云漓彩,形泽千变,幻象万千。
自魂魄送来到魂魄殒灭,至始至终都没有人先开口说话,大殿里一番死寂的静,连空气都似被紧紧束缚住,周遭压抑得没有半点声息。
白逸已经在殿内跪了七八个时辰,没人唤他起,他也不愿起,就那么一直跪着,从晨曦到日中,从日中到傍晚,再从傍晚到深夜。平日漫笑不离的面容,此刻清冷如水。
偌大的殿内没有人敢上前点灯,宽阔的殿堂,昏昏暗暗。
这样的安静,久到白初终于不耐,她深吸了口气:“是池笙。”
主位之上,狐帝睁眼看她,这是一双冰雪萦绕的双瞳,淡漠且寒凉:“说下去。”
声音冰冷,不夹半分情感。
“是池笙下的手。”白初目光垂落在七曜琉璃石上,许久才继续开口:“但……我不认为是她的意愿。”
七八个时辰,足够她想清楚许多事。表面上看时池笙为夺七曜琉璃石,情急失手伤了白慕。细想起来,却怎么都不合理。她虽然不喜欢她,却也不得不承认池笙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七曜琉璃石虽然珍贵,但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会让池笙为了它而不惜直接和青丘对立。
回应她的,是主位上一声笑。
讥诮,嘲讽,冰冷。
突如而来,诡异非常。白初抬眸,对上一双狠厉的眼,冷不防心头一悸。
“白初,为了一个池夙,你连人家的未婚妻子都要袒护?”唇边的笑意未达眼底,漆黑的双眸冰冷且阴佞。
白初骇然看他:“池夙怎么了?”
急切的话语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狐帝目里骤阴,嘴角勾起一个奚落的笑:“白初,今日死的是你的亲侄子。”
白初猛然一怔,这才察觉出不对来。她沉了目色:“君上什么意思?”
白炘淡淡垂目,小指挑起七曜琉璃石上的红绳:“白初,你既为了池夙什么都愿意做了,怎么不顺便把这琉璃石也直接给人家?”
“君上!”
君上这样的嘲讽太过明显,便连白逸也侧头望向了白初,目里遍是震惊之色。
狐狸话里始终淡漠:“七曜琉璃石最大的用处是什么,白初,你别同我说你不知道?”
七曜琉璃石,启于混沌,能凝魂,能护魄。
而池夙……前一阵子才凝魂重生,魂魄想必不是十分稳定的。
白初睁大眼睛看他,满眼的不置信,“君上!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告诉过人家,这七曜琉璃石一直被白逸带在身上?”
“君上……”七曜琉璃石一直被白逸带在身上,这件事情,她小时候当笑话同池笙讲君上的情史时,同她说过。白初张了张口,突然觉得怎么辩解都是无力,君上存了心要给她定一个罪,她怎么说都是错。
君上为什么要这么对她?捆仙神缚在身上的时候白初还没想明白过来。
她只听得耳边狐帝声音冰冷:“没话说了是不是?白逸,把她关起来。”
捆仙绳缚住了双手双脚,愈挣扎一分,绳子便更紧一分。
说是要关她,结果却是把她捆着扔在了寝殿。
没有点灯,寝殿里一片暗,四面窗户大开着,男子倚窗而立。明月皎皎,银辉淡淡从窗梗上倾泻进来,柔和的光静静投在他的面上,俊秀的容颜仿若笼上了层细细纱,模糊且沉寂。
白逸从主殿带她回这里,一直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君上突然转变的态度令白初措手不及,同样,对眼前这个人,白初也觉得莫名难安来。这种难安,不是自责、愧疚,更不是担心害怕。这种感觉隐晦难名,酸苦且涩。
失子,丧父,侄儿殁,太子薨……
一天一夜,十二个时辰,这一天,所有人过得都不好受。
这夜静得没有半点声响。难熬的静,对关在寝殿里的人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白逸,你爹的事,我……”白初张了张口,想找个合适的由头同白逸说说话,可话一开口,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白逸闻声,斜倚着窗户的身子动了动,他没看她,静默了许久才说话:“我知道。”
出口的声音低沉且沙哑,清俊的少年双臂交错在胸前,头一直低着看向地上一方月下剪影,目光迷离似有些微出神。
手上缚住的绳子勒得紧紧的,白初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补上一句:“阿逸,我绝对没有要害你爹的意思……”稍顿,觉得这样的语气不大对,她斟酌了下词,小心打量他:“阿慕的事,我也很难受……”
“我也知道。”这回,白逸回话得比较快,语声清落,干脆直接。
白初怔了怔,“阿逸?”
他这才回眼看她:“姑奶奶,君上执意要找您的错,即便是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所有的担忧、难安转瞬化为泡影,白初眼一亮,伸了被绑着的双手过去:“那你给我解开!”
“不行。”他淡淡看她,突地皱了眉,“姑奶奶有没有想过君上为什么要找借口关你?”
剔透的眸在晕黄的月色下流淌着盈盈浅泽,白初狐疑看他:“你知道?”
“君上前后试了您两次,您两次都没有通过。”白逸慢慢勾了唇,清冷的面容上带着几分难以言明的诡谲之色,他盯着白初,眼睛一眨不眨:“先说最近的一次,君上谈到池夙,您首先是什么反应?”
说话点到即止,恰当好处。白初目光陡然一变,今日君上只随口提了句“为了一个池夙,你连人家的未婚妻子都要袒护?”,换做旁人,注意点一定是在后半句,而她,却下意识的把重点放在“池夙”这两个人身上。
且不论池笙到底有没有想杀白慕的心思,人却始终是她杀的,这笔账,青丘定要找她算。依着君上的性子,绝不会简单了事。
今日便是池夙大婚之期,再过几个时辰玄穹境大礼就要开始。
君上若是在这个时候向玄穹问责,池夙定不会坐视不管,如此,那个时候若她在边上,难保不会坏事。
就因为这个,便把她绑起来?白初皱眉:“你说他试了我两次?”
“另一件事,本来与此事没有什么关系,却因为某些原因有些凑巧碰上了。”白逸的眼底迅速划过一抹黯色,转瞬不见,薄唇轻启:“生死簿。”
白初目光陡沉,脑海电光火石之间理通了一件事,池夙大婚,那个人会去?她眯眼看他,唇边慢慢勾起一抹冰凉笑意,再开口时声音冰冷:“那个凡人果然成仙了?而且,身份不低。”
剔透的目里,狡黠乍现,白初淡淡开口:“你之前不是怎么也不肯说?”
“姑奶奶,我现在也什么都没有说。”他的目中微微发亮,似夜空星子落入其间,其中的狡黠诡谲,同白初目里如出一辙,“姑奶奶,眼下是深夜,若我当真说了什么,那也只是在说梦话。”
“那要不要顺便梦游帮我把绳子解了?”
“姑奶奶别闹,只要君上还在青丘,您刚踏出这个门就能立马被逮回来。”白逸喟然感叹,单手撑上窗梗,在窗户上侧坐,眉一挑,斜睨过来:“您侄孙还是比较习惯在君上不在的时候梦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