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深、唯几、唯神。
方才何晏所说的话,其实是借用了《易》中的原话。
何晏的最后一句话中说,“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闻其语,未见其人。”
唯深,所说的是夏侯玄。唯几,所说的是司马师。唯神,只闻其语、未见其人,这说的不就是何晏自己吗?
用《易》中描述圣人之道的三个方面,将夏侯玄、司马师与何晏自己都包含进去了,属实是设计精妙。
倘若用实际一点的话语来描述,夏侯玄洞察世事、司马师注重实务、何晏思想高深,大抵就是这个意思了。
夏侯玄拍手称赞道:“平叔兄的易理看来研究的更精深了。”
何晏笑着说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易》常读常新。”
司马师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何晏看向司马师:“子元,方才我的这三句评语如何?你我还有太初三人同列,想必为你扬名是够了。”
司马师躬身行了一礼:“平叔兄所言,在下属实惭愧,实不敢当。”
“有何不敢当?”何晏笑出声来:“且不说子元本就是洛中俊才,就凭你司空之子的身份,又有几人敢于置喙呢?”
“对了,子元。”何晏问道:“过几日我要与李丰、诸葛诞一同宴饮,你与太初都一并过来吧。而且杜恕杜务伯也来洛阳了,正好可以一并会见。”
“杜恕?是京兆杜氏之人吗?”司马师开口问道。
何晏笑道:“子元竟然不知?杜恕就是故尚书仆射杜畿杜伯侯之子,此番乃是被你父司马司空举荐到尚书台为郎的。”
司马师这才恍然。
所谓士族之间的蟠根错节,乃是以官职学术为根本,夹杂了许多错综复杂的官场、婚姻、同僚之谊。
就比如杜恕的亲爹杜畿。
司马懿的父亲司马防、在任洛阳令的时候,曾经举荐过曹操为洛阳北部尉,为曹操的仕途做了一个初步的引路。
司马防调任京兆尹之后,杜畿就是司马防手下的故吏。杜畿后来来到许都,被荀彧举荐为官。而杜畿死后,到了太和元年的时候,司马懿又举荐了杜畿的儿子杜恕,杜恕也因此从老家京兆来到了洛阳。
举贤不避亲,谁又能说什么呢?后汉两百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甲是乙的故吏,乙是丙的同乡,丙与丁是好友加同僚,丁又将自家女儿嫁给了甲。
如此这般,士族家的孩子不愁做官,起码在州中或者郡中为吏是没问题的。权力也会繁殖嘛!
夏侯玄插话问道:“诸葛诞是何时回的洛阳?”
何晏看了夏侯玄一眼:“诸葛公休当年做水部郎的时候,曾与尚书仆射杜伯侯、也就是杜恕的爹杜畿,一并在陶河试船。遇到风浪之后,杜伯侯溺死于水、而诸葛公休却得救了,他也因此被贬官。”
“此次乃是和杜恕一起,被司空举荐到尚书台里来的。”
夏侯玄点了点头。诸葛诞此人也是名声在外,一直未能得见,看来也要得偿所愿了。
司马师听着二人交谈,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何平叔愿意为我扬名,到底是因为我的才学品行、还是因为夏侯太初劝说于他、还是我父亲结下的这么多门生故吏呢?
司马师纠结了一瞬,但很快也就想清楚了。自己又不是酒囊饭袋之辈,些许美名有什么当不起的?应承下来便是了!
当年的荀氏八龙,难道还能人人如龙吗?
何晏这种为人扬名的方式,恐怕在这世间还是第一次,比什么‘神君’之类的不知道格调高出多少去了。
唯深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也。
若能像父亲那样做个司空,应该也能称得上是“成天下之务”了吧?
……
午后,在结束了射箭练习之后,曹睿启程前往了王朗的司徒府。
如往常一样,曹睿依旧是骑马前往,并不喜欢乘坐马车。除了今日轮值的刘晔、杨阜相随之外,卫臻也被一并叫上了。
曹睿侧身问道:“卫师傅,关于肉刑一事,你怎么看?真的如钟太傅和王司徒所论的那般重要吗?”
一向严肃的卫臻,今日竟也打趣起来,笑着说道:“陛下以为此事重要吗?”
曹睿见卫臻笑着说话,也是有些意外:“说实在的,朕认为肉刑恢复与否并不重要,但钟太傅与王司徒议论许久,朕也拿不准其中是否有些更深层次的含义。”
卫臻点了点头:“臣大约有两个猜测,一个好、一个坏,陛下想先听哪个?”
“哈哈哈。”曹睿笑道:“好坏也不过是个刑罚罢了,卫师傅先说好的猜测吧。”
“遵旨。”卫臻说道:“说不定真是因为死刑过多,而要重新恢复肉刑、来使死者变少和增加民力。”
曹睿默默听着卫臻的话,卫臻言语中的‘说不定’三字,其实已经将态度表示的很明显了。
都开始调侃了,难道还能认同吗?
“那坏的猜测呢?”曹睿问道。“坏的猜测,”卫臻捋须说道:“臣恐怕就是执法流程之上的事情了。”
曹睿皱眉:“流程上?肉刑和流程有什么关系?”
卫臻不紧不慢的看了皇帝一眼:“陛下,不是肉刑的流程有问题,而是死刑。”
本就是一点就通的事情,曹睿也只是一时没想到罢了。
所谓肉刑,各地太守就可以宣判,而且朝廷一般不会干涉。
但死刑,是要上报朝廷批准,由皇帝点头后方可执行的。
当年先帝曹丕极度信任夏侯尚的时候,曾经下诏书称要给夏侯尚‘杀人活人、作威作福’之权。而当时蒋济极力劝阻曹丕,称这种权柄非人臣所能拥有,因此迫使曹丕追回诏书。
曹睿眯着眼睛看向卫臻,卫臻此刻已经知晓皇帝会意,随即点头以示回应。
很简单!若是启用肉刑,那相当一部分要朝廷批准的流放和死刑,就会变成各地州府、或者朝廷行政机构就能决定的肉刑。
这不就是‘杀人活人’之权被下放了吗?
若单单说律法之事,曹睿或许还会有疑惑。说到权力的话,那曹睿可就不困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队伍缓缓到了司徒府门口,司徒王朗和他的长子王肃一并在门口迎接。
曹睿拉住马缰,见王朗与身后一人恭敬行礼,坐在马上笑着问道:“这还是朕第一次来看望司徒。”
“王司徒,卿身后这人是谁?”曹睿拿马鞭指向王朗身旁之人。
“回禀陛下,”王朗答道:“正是在下的长子王肃王子雍。”
“子雍,快来拜见陛下。”王朗转头说道。
王肃随即大礼参拜:“臣拜见陛下。”
曹睿点了点头,随即翻身下马后问道:“快平身吧。司徒之子昔日曾做过散骑是吧?现在居于家中?”
王肃起身后答道:“回陛下,臣现在居于家中读书。”
“读书?读什么书?”曹睿笑着问道。
出乎曹睿的意料,王肃说了一长串:“臣读五经、读谶纬、读算学、也读太玄。既读古文经,也读今文经,还读道家之书。”
曹睿有些惊讶到了,眉毛微微扬起。这王肃读书,怎么听起来和经神郑玄这么像呢?
但曹睿并没有问,而是淡淡的说了两个字:“甚好。”
王朗引着皇帝一行进了府中,随即数人到堂中纷纷入座。
皇帝坐于堂中,而王朗、卫臻、刘晔、杨阜等人则坐在下首,王肃则干脆就站在他爹王朗的身后了。
曹睿也不废话,直接开口问道:“王司徒,朕今日上午听说了卿与钟太傅争议一事。”
“司徒为何反对恢复肉刑,而这为何又比钟太傅说的对呢?”
王朗沉默片刻后拱手答道:“陛下,钟太傅和臣的想法确有不同。”
“钟太傅认为,刑罚之间存在过轻或者过重的问题。许多百姓犯罪,要么是徒刑、要么是死刑,此二者之间缺少一种中间的刑罚。”
“而臣认为,圣人及先贤之所以要制定律法,乃是要推行教化,从而施行德政罢了。汉文帝去肉刑,而遗泽天下数百年。若陛下愿做圣君,实在不宜恢复肉刑。”
曹睿点了点头:“司徒方才所说,实际上是一个理念的问题了?”
“正是理念不同。”王朗答道:“若是觉得死刑过多,将死刑减少、增加徒刑流放就好了。”
“同样是为了减少死者人数,为何不能增加罪犯徒刑的期限,反倒一定要砍手砍脚呢?”
“臣认为这样做实在不是德政。”
曹睿接着问道:“如司徒所说,禁止肉刑是个德政的话,这个德政真就这么重要么?”
王朗肃然答道:“陛下,如今天下未定。其一,恢复肉刑会招致百姓不满;其二,肉刑会让吴蜀敌寇有‘吊民伐罪’之口实;其三,肉刑会让敌国之人不敢投奔大魏。”
“陛下,这就是不启用肉刑的德政了,望陛下慎之又慎。”
王朗之言似乎有理,但曹睿敏锐的注意到,站在王朗身后的王肃,似乎面露些许不虞之意。(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