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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解毒
    “大师兄。”屋里的窗户半敞,林寂倚窗而坐,语调不急不缓,“我听他们说,今早山脚禁制撤了。究竟出了什么事,如此大阵仗。”
    人倒清醒,只是中气不足,声音虚浮无力。
    “是我。”阿花抢前一步,干干脆脆地说,“听说你病得快断气,你师兄特来请我救命。还不是本姑娘心善,你要是嘎嘣死了,我之前辛苦救你,还不是白费功夫。”
    林寂听见她说话,居然强挣着起身:“阿花?是阿花吗,真的是你?”
    阿花出手迅猛,像摁倒落单小羊羔一般,一手将他摁回床上:“躺着别动。”
    她凝出一束妖力,探入周身经脉循行一个周天,立刻发现症结所在。
    “是不是一会儿浑身发冷,一会儿又发热?”
    林寂老实巴交点头,这会子人病得头沉骨软、体酥面红,一副任君欺凌的模样。要是撂在荒山野岭,早被远近几百里好色之徒吃干抹净,骨头渣子都不剩。
    邱子宁急急发问:“阿花姑娘,我们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阿花取针刺破林寂手指,用力一挤,将朱红血珠卷进口中尝了尝。
    “是蟒妖的毒,恰好与他体内积存寒毒相斥相抗。若是换做体质强健之人,还是个以毒攻毒的好法子。可惜他身底子太弱,恐怕毒没攻完,人先耗死了。”
    “怎会有毒?!”邱子宁黑面皮吓白了几分,“银翼蟒分明无毒。”
    林寂悄悄抽回手指,耳垂红得滴血。
    阿花抓着脑袋,奋力回想:“蟒妖尸身还在吗?如果尾尖上有几圈红色鳞片,便是银翼蟒与火环尖蝮交合而生的,火环尖蝮有毒。”
    邱子宁忙叫人去看,屋内一时只剩他们两个。
    谁也没说话,恬静柔软的风吹进来,花香盈室。窗边有株蓝花楹,树干高大粗壮,满树花开得极盛,如同大团浅紫云雾漂浮空中。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呀——”
    阿花双手搭喇叭,趴在窗边和树打招呼。
    林寂撑着身体坐起来,笑道:“它没开神智,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怎的还呲着牙笑。”阿花板着脸教训他,“中毒又不是好事。”
    “你愿意见我,就是好事。”
    他有一把温软嗓音,像春日里和煦的湖水,不疾不徐,托出满天波光云影。阿花看着他,心里咚咚急跳。
    “我……我……”她我了半天,没我出个大概,“我教你师兄解火环尖蝮的毒,然后我就走啦。之后死活随便你,反正不要跑来麻烦我。”
    “炎火丹的事,我没有告诉别人。”林寂轻声道,“莫要同师兄他们坦白太多。我怕他们得知此事,会趁我不在,对你动手。”
    阿花很是惊奇:“不可能吧!你师兄看着不坏,还给我舀山泉水喝呢。”
    林寂语声平和:“人心隔肚皮,不要轻信。”
    阿花闻言,揪住眉心一点薄皮,很是苦恼:“这个不能信那个不能信,真麻烦。我干脆连你都别信。”
    林寂抿唇皱眉,小声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双眼看不见,一时情急伸出手来。指骨细长,指尖微微点泛柔嫩的粉。皮肉凌空一照,白得近似透明。这么文秀一只手,倘若抓空,没得叫人惋惜。阿花眼睁睁看着,没有躲闪。
    都说病中没力气,握她手腕倒是握得紧。
    “你信我,我不想害你。他们强请你来,非我本意。此事一过回山去,再不见我……也好。”他心里难过,话说得急,脸色蓦地一白,人就受不住喘起来。
    阿花来时笃定心思,这会子却从里到外酸软透了。她在山中是百兽之王,翻斗山上修为比她低、年岁比她小的比比皆是。护一方水土平安,全要仰仗她。这人病得像水泡烂朽树根子似的,还一心保全她的安危。正当时,邱子宁捧来割下的蟒妖尾尖请她过目。如她所言,确实生着几圈红色鳞片。阿花心里有了尺寸,大方使唤起人来。
    “大红蝎子五十只,大癞蛤蟆五十只,再要蟒妖尸身一块五寸见方骨头碾作细粉,合无根水七斗,与井口泥、灶心土各三斤和成泥巴烤热,敷额头胸口肚脐脚心。蟒妖的整副肝肾摘下熬汤,一天给他喝三碗。”
    陵山派颇重视这个小师弟,连带她一同沾光。她立在门口发话,当即有人吆喝剔骨、生火、搭灶,井然有序。解毒药并非片刻熬得,林寂冷得上下牙打架,右手隐在袖中死死抓她的手。阿花觉得人多不好,又不敢用力掰扯,伤自己爪子,得不偿失。
    一人一虎袖底暗暗较劲。好巧不巧,叫路过的邱子宁看个满眼。他暗中拧了拧眉,端一盆黄泥走进门:“脏活不劳姑娘动手。天色已晚,姑娘请去客房歇息。”
    阿花不疑有它:“那我走啦,你睡觉不要把泥巴蹭掉。”
    “好,知道了。”林寂笑道,“明天见。”
    小虎妖轻快的脚步声一路跑远,林寂回头道:“有劳师兄,我自己来就好。”
    话语间十二分客气疏离,简直和方才判若两人。邱子宁咬牙,仍旧做出一副温柔腔调:“你自己来不方便,还是师兄帮你吧。”说着作势掀他的衣襟。
    林寂动作极快,单手制住邱子宁右臂,沉声道:“林寂感念师兄千里求救之恩。然而我一早便表明心迹,我对师兄,唯有同门情谊,还请师兄勿要纠缠。”
    秦知月不放心自家师弟,临睡前又去探望,恰逢邱子宁推门而出。秦知月见他满面愠色,心中一跳。
    “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邱子宁不搭话,半晌摇了摇头:“师姐,我明日要下山去了。师尊坐化前,只来得及将娑罗镜净化一半,这事总要有人去做。”
    秦知月微微蹙眉:“娑罗镜的事不是一日两日了,平日里自有旁的师兄师姐帮忙看顾,为何突然下山?你同我说实话。”
    邱子宁重重吸气,再吐气:“我看不惯虎妖。”
    秦知月一怔,随即将他拉远些,肃声道:“她是小师弟的救命恩人,你可以不喜欢她,但绝不能行恩将仇报之事。”
    “师姐也向着那虎妖?!”
    “我向着谁重要吗?你心中是偏是倚,你自己明白。”
    惨淡月光下,邱子宁脸色比霜雪还白上三分:“在他身边的,本就该是我。”
    孽缘呵!天地悠悠,只为情之一字苦。秦知月撑着额角,竟不知如何应对。
    “他不领你的情,你何必一厢情愿呢。”她正费力劝解,腰间乾坤袋中传音符亮起。她忙拍了一把邱子宁,示意他不要说话。
    传音符那头,是林寂的声音:“师姐,你现在有空吗?”
    秦知月忙道:“有空,怎么了?”
    林寂的声音含着些清润笑意:“阿花去睡觉了,劳烦师姐代我去看看,她还有什么需要。再带几床被褥,她睡觉不稳当,爱踢被子。”
    邱子宁面色晦暗不明,秦知月连连应声:“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你身上好些没有?”
    林寂轻声说:“好些了,多谢师姐关心。”
    传音符蓝光渐渐熄灭,邱子宁双眉紧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阿花头天夜里睡了好觉,次日凌晨即起,痛快吸食一通山中灵气,炼化运行七七四十九周天后,顿觉经脉充盈,内丹微微发烫,仿佛功力有所进益。
    那就,打一个试试?
    她寻到一处空旷地界,凝聚周身妖力化为火球,直直向天抛去。随后五指成爪,凌空一抓。刹那间平地惊雷,流炎四散。惊起不少陵山派弟子,满山奔走相询。
    “什么破动静?炼丹炉又炸了?”
    “听着不像,而且这时候没人开炉炼丹啊。”
    “难不成是妖邪私自上山?”
    “前几日山下猎妖法阵尽数撤去,说是稍作调整。此时定然有妖邪趁机做祟!快!随我上山探查!”
    阿花听到这里,连忙控制火焰悉数落回掌中,一溜烟跑去找林寂。
    “我方才听得声响,猜到是你所为。”林寂一贯云淡风轻,没有责怪她的意思,“不曾伤人吧?”
    “没有没有,我朝天上打的。”阿花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声音,有那么一点儿大……”
    “那就好。”林寂放下手中药碗,“他们找不到声响来源,自会散去。”
    “直接说是我干的不好吗?反正没伤人没打坏房子,不怕人来问。”
    林寂摇头:“你在我这里,越少人知道越好。”
    阿花知他好意,也不辩驳。再观气色,比昨日好上许多。大约有三五日光景,蟒妖之毒尽除,她就能安心回翻斗山,撩手不管这门子破事。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亟待解决。
    “喂……”她看看四周无人,凑近和他咬耳朵,“竹简上的字,你是不是没有和别人提?”
    他刻意隐去炎火丹一节,竹简必然没有理由现世,解毒更是无从谈起。林寂却一副无所谓模样,浑然不当回事。
    阿花简直恨铁不成钢。凡山间飞禽走兽,自降生那日起,无一不是将性命悬在喉咙,格外谨慎小心。但凡有一丝机会,都要苦苦挣扎,为此缺耳、瞎眼、断腿的比比皆是。他明知解毒出路,仍放任自己香消玉殒,岂不太过可惜。她头回生出惜残红、悼落英的心绪来。
    阿花痛心地直拍他肩膀:“有毒不解,天天耗命是好玩的吗?”
    她之前不曾与凡人打过交道,下手不知轻重。林寂生受了她几巴掌,方道:“屋后空地上,有我闲来无事种的灵草。若是合你口味,可以采来吃。”
    不吃白不吃!阿花见林寂顾左右而言他,懒得理论,自顾自翻窗出去大快朵颐。
    林寂侧耳细听,显然阿花在灵草堆儿里吃得欢畅,遂定下心神,倚在枕上长出一口气。他并非不珍重性命,他比任何人都想活。他曾是陵山派天资最高的弟子,祖师仙逝前将衣钵尽数传与他。若非寒毒侵扰,他早已坐镇一派掌门。几年前毒性不猛烈时,他翻遍世上所有医药典籍,访遍名山古刹,只为找寻解毒之法。后来打听到翻斗山地宫尚有炎火丹存世,他好不容易燃起希望,又被兜头浇灭。
    阴差阳错,命运使然。他失却解毒机缘,结识阿花。然而竹简字迹残缺不全,不知剂量和炼制方法强炼丹药,与毒无异。百般钻研努力,到头仍旧一场空。
    这副皮囊还能支撑多久,无人知晓。但他勉力支撑,对外守口如瓶,至少能保住虎妖一条性命。
    不枉他平生夙愿,以一已之身,回护世间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