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院长姓宫,话少心机深,灰白卷发戴眼镜,叫了神经科的两个主任来办公室谈事。他们都有些忐忑,摸不透她的心思。
果然要聊分院的建设,让两位主任一人说一个人选。其实挑不出什么人。按常理,分院的领导至少是副高职称,也就是副主任医师。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放在医院里,就是三十老主治,五十少主任。二十八九岁能当主治的大有人在,不少人到退休都没评上副高。
分院地处偏远,副高基本都成家立业买了房,不愿离家太远去奔波。再加上分院新建,一切从头开始,难免是场冒险,还不如舒舒服服留在主院混资历,带好手边的小组拿课题申经费,好不逍遥。
两位主任打听一圈,四十岁以上的副高都不愿意去。
宫院长道:“那主治也行啊?年轻医生有出息的不少,你们也算是人才济济。”
秦主任试探,道:“那张怀凝怎么样?”
宫院长道: “张怀凝这个年纪太小了,还是个孩子呢,35 岁都不到。文章是发的不错,病人那里也有口碑,说句直白点的话,她发展的空间很大,那也就不用太急了。”
“那杨浔呢?”
“他不是比张怀凝还小吗?再历练历练吧,年轻医生很多心思浮动,我怕他们想法太多。”
“我觉得他挺稳重的。”周主任小心翼翼补上一句。
“不是说这方面,我是说现在职业前途考虑,私立医院挖人可是狠辣辣的,重点挖的就是眼科和神经科。别到时候我们把人培养出来了,一扭头就辞职去私立了,所以再观察两年吧。我这人比较传统,总爱看《道德经》。书上说,我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是什么来着?”
秦主任接话,道:“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秦主任博学啊。” 宫院长笑道:“你们最好再考虑考虑。”
领导让下属再考虑,便是委婉的否定,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周主任更圆滑,即刻会意,道:“那院长这边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宫院长道:“外科的话,文医生怎么样?内科的话,冷医生要回来了,再看看吧。当然,我也不是为难年轻人。九月又要评职称,张怀凝的副高前两年给她卡着,怕老同志有意见。现在没必要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临走前,周主任又道:“那对外怎么说呢?”
宫院长笑了,似乎笑他的学究气,“对外当然是老规矩,说公开竞聘,没有限制。”
张怀凝去查房,吴小姐头也不抬,笔记本电脑架在腿上,手机搁在床上,时不时点开看上面发来的修改意见。
整整等了十分钟,她都没有歇,张怀凝只能先开口,道:“吴小姐,你被对床病人投诉了,说你凌晨两点还在打字,他们都睡不着。”
“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被催得厉害。那我今晚换平板打字,肯定不会打扰到他们。”
张怀凝皱眉道:“我的意思,是你别熬夜,你的白细胞更高了,再这样你的手术要推迟了。我们的护士也不是宿管,没办法来抓你摸黑工作。”
吴小姐甜美微笑,假装没听见。
“还有一件事,你最好把你家人叫来,手术后肯定要有人照顾你,已经和你说了好几次,请不要搪塞。”
“我不想联系家人,我在老家放弃稳定工作,过来打拼。我爸妈本来就不同意。现在没混出什么名堂,他们过来肯定要嫌弃我。”吴小姐笑道:“我叫个看护吧,这个月的奖金终于发了,我有钱了。”
又一次例会上,提到了神经内科的冷医生要回来了。她是从别院转来的,来时就是主治,待了半年就去援疆,按当时的政策是提拔一级,再回来就该升副高了。张怀凝当时在外进修,正好与她错开。
听到这个消息,与会众人神色各异,两个主任都是面色凝重。
散会后,张怀凝向外科的许医生打听。她是院里的老人了,当年与冷医生共事过。
许医生的神色也颇微妙,道:“小冷她就是那种电视剧里的医生,你明白吗?有本事,有脾气,难相处。几乎每个月都有病人投诉,听说她在原来的医院也是这样的。大家都想你,有个懂人情世故的内科真是太好了。”
“这话说得好像我没什么能力,只懂人情世故一样。”张怀凝道。
“别往心里去,你们两个能力差不多,或许她比你高一点,那也就顶多一点。谁让她是霍普金斯的。”
许医生笑笑,接着道:“其实还有个小道消息,你随便听听,别往外说。你们来前还有位援藏的傅医生,但是在那边出了意外,人没救回来,当时我们科里还给家属捐钱了。援外确实是有优待的,那里的人真的不容易,出意外根本没条件抢救。就是这之后,援外的事才停了好几年,今年也不知道会不会重新开。”
“那冷医生确实不容易。"
"我还没说完,冷医生走,是因为她过不惯集体生活。但傅医生是因为男女问题待不住,他和另一个神内的医生有点暧昧。医生和护士无所谓,不同科室的医生也无所谓,同一个门类的内科和外科就不太好了。所以你和杨浔没成,我们也真是替你们松一口气,要是成了,你们两个至少有一个升不上去。”
“平时没见许医生关心这种事啊?”
“我是不关心啊,可是我怕你们中有人走了,招新人我又要多顶班了。一直不休息,多煲汤也顶不住。对了,你喝汤吗?今天我带玉米排骨汤了。”
张怀凝把这话转告给杨浔,他不以为意,道:“我说到做到,耽误了你,一定是我走。继续对我保持愧疚吧。对了,今晚要做吗?我可以过来。”
张怀凝不理他,“把你的脑袋栓裤腰带上吧,等你想和我交心的时候,再从裤腰带上取下来。”
吃过饭做正事,会诊聊的是吴小姐的手术方案。
文医生把片子翻来覆去看,道:“她这个情况很难搞啊,介入没指望了,太大了,可位置也麻烦。看,她这个动脉瘤挡住了吻合的血管,很有可能动脉瘤里有血栓,轻轻一动,血栓掉出来才昏迷。上次的血栓可能还不大,可万一勾的时候,血栓掉出来块大的,问题就大了。”
杨浔道:“换个吻合口吧,从中耳走,切掉颞骨再找根吻合血管。”扭头又问,“内科什么意见?”
张怀凝道:“正在怀疑一切,她的指标不好 有炎症,现在这个情况不太适合手术。我怕她还有其他问题,她最晚能排到什么时候?”
“最晚等四天,到时候还不能上台就算了,就先让她出院。后面还排着七个,有一个胶质瘤要尽快开。”
“能不能通融点?”
“不通融,对了,是从现在开始数的四天。” 杨浔竟然狗仗人势起来,临走时还顺手抽走了她别在胸口的一支笔,“不逼一下你,你没有干劲。加油,张医生,相信你。”
会诊还没讨论出具体的结果,病房又横生枝节,护士慌忙找来,道:“张医生,你来看一下,17 床吴小姐好像不见了。”
按理说,护士手持 pda 扫描患者腕带, 人一离院就会被发现。调取监控才知,吴小姐三个小时前就跑了。再一细问,她竟然还玩起谍战手段,腕带上有二维码,她故意用指甲刮开,pda 扫描不出,护士只能为她人工记录。她就打了个时间差,这头护士一走,她也跑了。
病人离院是大事,张怀凝急忙给吴小姐打电话。电话通了,听到她的声音,又立刻掐断。 只能乐观些考虑,她能挂电话,至少还没死在外面。
打了五个电话才通,吴小姐答应半小时后内回医院,但足足拖了一个钟头。她带着电脑和换洗衣物回来,一看就知道是加班了,顺便还参加了视频会议。上身正装笔挺,下身睡衣拖鞋。
张怀凝懒得听她道歉,罕见地动了真怒,“要是你再外面出了什么事,护士是要挨处分的。你如果真的不想留在医院,那你就办出院,腾出病床来,后面还有一堆等着救命的人。”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真的被工作逼得没办法。我的眼睛又看不情了,我怕来不及做完。”其实是动脉瘤压迫到她的视神经。
“你的工作是工作,医护的工作就不是工作吗?还耍心眼,玩手段。我们是在救你的命。”
吴小姐面带愧色,张口欲言,却哆嗦了两下,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旁边的护士是新来的,探头道:“张医生,你是把病人骂死了吗?”
吴小姐的情况很不好。明明已经失去了意识,当张怀凝把她平放在床上,一手托起头部,另一手按在胸前,她的双腿却不自觉屈起。这是典型的布鲁金斯氏征,联系之前的指标异常,基本确定是脑膜炎。
脑膜炎的细分类太多,可能是病毒,可能是真菌,也可能是细菌,运气格外好时,可能感染了两种,要彻底确诊必须要做腰穿。
腰椎穿刺要签字,不是病人,也该是病人家属,但现在没有一个能联系上。护士没审核到位,吴小姐留的家属电话是同事,当初假扮了她爸。
犯错的护士在取保候审阶段。如果吴小姐最后安然无恙,也就是私下多批评几句的小错。如果吴小姐不幸身亡,家属来追责,就演变成原则性的大错,收拾铺盖,可打包走人。
张怀凝没在和护士多说,这时候追责也没意义了,现在是专属内科的拆炸弹时刻。
第一个问题,要不要做腰穿来确诊。
护士和外科都在等张怀凝的决定,她犹豫片刻,道:“不做,没签字,做了出问题,所有人一起担责。还不知直接治疗,出了事,我负责。她肯定是脑膜炎,不腰穿我也能肯定,就是不知道是哪一种。更要紧的是,来不及做腰穿了,先控制她的颅内压,我怕那个瘤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