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时,冷医生先笑,略带嘲弄,道:“什么情况啊?请说吧。”
男人自述头晕,手指偶尔刺痛,梅雨季容易感觉眩晕,经常疲惫无力,偶尔还有耳鸣和心跳过速。
“看症状像是颈椎病。”冷医生的左手握住他的腕部,右手捏住他中指,轻弹指甲盖。这是检查反射的霍夫曼测试,他的反应很正常,呈阴性,没有严重的脊髓压迫。又做了其他基础查体,一切正常。
冷医生道:“不太严重的颈椎病,要不给你转到康复科吧,吃药的效果其实不大。”
男人恼了,嚷道:“弹一下手指,你就要打发我走?我排几个小时队,你就说几句话,这也太不负责了吧。”他随身带个保温杯,气呼呼灌了一大口。
“那好吧,你去拍个片子,再抽个血。你别喝水了,会影响血液浓度。”
男人折腾了一圈再回来,检验结果自然一切正常,她又重复了一遍结论,道:“你真的没什么事,颈椎病也没有特效药。”
“你就让我做检查,随便说几句话,就要我花这么多钱?你还不如明抢呢?有没有医德,有没有良心啊!”男人气得站了起来,堵着门口不愿走。
“我做的事不值钱,但我的专业意见很值钱。如果你觉得我不行,我帮你把挂号费退了,不过检验的钱你要去付。没事的话,我叫下一个了。”
男人咬牙切齿,长叹一口气,还是走了。
第三次碰面是在二十分钟后,冷医生看完门诊,去自动售货机买水,男人就在旁边打电话,“……我马上回来了,今天在医院里碰到个女医生。操,那德行,你懂的,跟坐台小姐一样的,碰到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就端架子,说卖艺不卖身,不给个笑脸。碰上什么大老板,就腆着脸凑上去,一陪二陪三陪的。”
“你说什么?”冷医生站在他背后出声。已经到午休时间,不时有其他医护经过。杨浔和张怀凝就站在几步外看着。
还不等男人解释,冷医生已经抢白,道:“这么看不起医生,你最好指望以后的日子都别来医院。你有什么要骂的,劝你都骂完。因为按你这个脾气,现在没病,以后也跑不了。你下次再送来这里,我赌你肯定已经说不出话了。”
“你敢这么咒我?”
“你不是信不过我的专业意见?”冷医生冷笑一声。
男人气急,拧开手边的保温杯,抬手就朝她泼了过去。好在中间隔了些距离,杨浔来得及冲上去,一把推开冷医生,挡在前面。
水是开的,比所有人预想中更烫。 飞出保温杯的一瞬就腾出热气,全泼在杨浔身上,他皱了皱眉,没作声。隐隐庆幸,他够高,最多烫到胸口位置,换成冷医生,准会泼到脸上。
“我不是有心的。你没事吧。”男人也怕,抬头看杨浔面无表情的脸,“都是她,说话太过分了,我是脑子一热气昏了头。我本来是想投诉她的,你们医院的服务态度不行。”
“啊?哈哈。”杨浔居高临下瞥他,道:“你还投诉什么?你泼了我,我还没和你闹。这次没报警,算你运气好,你想清楚了就快走吧。”
男人走后,冷医生忙催杨浔把湿衣服换下,检查伤势。他回头看了一眼,张怀凝还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他还是跟着冷医生走了,有些话想单独对她说。
更衣室里,杨浔把白大褂脱了。不到冬天,他内搭基本只穿一件短袖,现在成了劣势,手臂烫得格外严重,三分熟,可端盘上桌,正用冰袋压着冷敷。
冷医生连声道歉,着实愧疚不已。杨浔却平静,道:“还好没泼到你,不然按你的性格一定不罢休。医生没办法和病人闹的,换你肯定忍不下。”
“大不了被开除,回新疆去。那里格外尊敬医生。有一次我出诊,病人家里开车到不了,当地的干部亲自护送我走山路,帮我拎着东西。水天一色,万籁俱寂,一路走,我一路听他说有多感激我们过来。那个病人后来要住院,我们就向当地人借交通工具,好几个人接力,终于把他送到医院。这才是做事的氛围,而不是买了好几亿的设备,请我们来挨骂。”
“我不知道你在援疆的时候,他们对你有多好。但现在你回来了,这里多的是这样的人,挂了号,以为自己是神。你要尽量习惯起来,不然开展工作会很难。”冷医生想要给他上药,他再三拒绝,腰上沾了一块,要脱裤子的。
冷医生道:“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为什么要帮我?”
杨浔笑道:“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
“你什么意思?”她不禁羞赧。 其实第一眼她就对杨浔颇有好感,高大挺拔,稳重寡言。她之前的男友几乎都是这类型。
“我说我讨厌你。所有医生里,绝对是我对你的敌意最大。所以为了保证公正的态度,我会在公事上尽量对你友善。前提是你没有犯错。别再惹出今天这样的事了。 ”
他凑近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要加油啊,冷医生,我会一直看着你的。还有咖啡很贵,不想喝你可以拿给我,不要浪费。”
原本约好了与张怀凝吃饭,杨浔再出来时却找不到她了。是误会了吗?他略感意外,毕竟张怀凝不像是计较这种事的人。事出紧急,当时他总不能推她过去挡。
一转身,张怀凝蓦地从他身后闪现,提着大包小包,勾勾手示意他跟着来。到了诊室,把门反锁,她便道:“来,表弟,脱裤子,腰上肯定烫到了,姐姐好久没见你的光屁股。”
杨浔顺从地脱了,看出她的强颜欢笑,却不解其意,“你吃醋了?”他也回头看了眼屁股,纯棉内裤真是妥帖上佳,保住了他的屁股,只有腰部以上的地方一片红。
依旧是擦药冷敷,医生对烫伤也没有好办法。
张怀凝的声音很低,“我是紧张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再高一点,热水溅进你的眼睛怎么办?你不要那么不在乎自己,因为有人会担心的。”
“谁?”杨浔明知故问。
“院长和主任。他们很难再招一个你这种牛马。”
“还有别人会担心我吗?”
她抬眼看着他,透过睫毛的间隙,有细碎的亮光闪动。她哭了。
“我真的筋疲力尽了。檀宜之在住院,你又刚受伤,我同时心疼你们两个,但像现在这样子无法决断,让我觉得自己很无耻。医院还有一堆麻烦事。 ”
杨浔一吓,慌慌张张,怕手脏,轻轻拿手背蹭她的脸颊。
“眼泪别滴你伤口上,会感染。”张怀凝摇摇头,退开一步,道:“没事,我随便哭哭,水喝多了。我只是很乱。我也没过上多少正常的生活。只会处理假的情感,坏的事情。那些真心对我的人,我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
“我更不会啊,我完全不懂啊,我不想给你压力,可是真的我不懂啊。我每次想亲近别人,都显得我很病态。”杨浔的眼圈也红了,委屈起来。但他哭不出来,童年经历太丰富,泪腺早已被榨干。
“我没觉得你很病态,只觉得你很可怜。”
他们对望着,都不禁伤感起来,像是旧时被卖到戏班的孩子,上台得了满堂彩,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们所精通的,与他们所为难的,是两个不同尺度的东西。
沉默了一阵,杨浔依旧不知所措,但屁股很凉,所以他把裤子先提上去,道: “我饿了。”
“给你买了烧鸭饭。”张怀凝转身打开外卖袋,“烧鸭饭太简单了,所以我还给你买了菠萝包。”
“菠萝包好吃的。你要吃吗?”他掰了一半给她。敢在床上热吻她,却不敢在此刻抱她,他小心翼翼拿手指戳她面颊,她还是接了过去,破涕为笑。
他们对坐着吃,他不时拿抽纸巾给她,“不知怎么又惹你哭了。本来想让你高兴的,我特意给你做了茄子,找许医生学的。”
他转身翻出食盒,包了两层隔热垫,“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我很想你。好吃,我明天再做。不好吃,给你前夫吃。”
午休结束后,周主任叫了杨浔单独谈话,很关切他的伤势,也隐晦表达了对冷医生的无奈。他道:“她有能力,可是性格实在不合群。泼水的那个人,我们在派出所备案了。本来是想让他给你赔钱的,结果他是一分钱都掏不出来,和解不和解都一样。院长发话了,以后会加强安保。院办给你单独拨款补偿,钱不多,但也是我们的心意。知道你不容易。”
“还行。”这是实话,杨浔的痛感很迟钝。
“当医生总是会有这样的时候,明明做的是对的,不知怎么,事情就不对劲了。以前我在别的医院学习,碰到骨科一个医生被砍了,患者家属说医生把他老婆毁了,胸口一大块疤。后来一看,用的是减张缝特殊的缝合手法,分层缝合,不易留疤,但考验医生的技术,愈合期伤口较狰狞。砍人的进去了,医生改行了,患者的伤口倒是愈合了,一点疤都没留。这叫什么事?” 周主任只自顾自说着,话锋一转,又道:“对分院的事,你有什么看法吗?”
“没。不是我能决定的。”
“你这个想法不错。本来我还担心,你掺合着冷医生和张医生的较劲里。对了,听说张怀凝的前夫就这里住院。一般离婚后,不都是巴不得躲得远远的?没什么原则错误,估计还是旧人好,搞不好要复婚。”
“我不知道。”杨浔还是如实道。